帕拉斯女校高年級的學(xué)生。她。

　　罪惡的根源。她。

　　奚午蔓突然明白了什么，心情莫名激動。她想跟任毅鑫聊聊那組蝕刻版畫，轉(zhuǎn)身看見任毅鑫帶笑的側(cè)臉，又突然冷靜下來。

　　沒有道理。僅憑猜測就給出論斷。這實(shí)在草率。

　　奚午蔓沉默著。

　　好奇藏在心里，在寂夜發(fā)酵，膨脹、膨脹，再藏不住。心遭受不住。

　　從僅僅是想見他一面，到見他一面，到非見他不可，奚午蔓聯(lián)系過任毅鑫，直奔城東畫廊。

　　那組蝕刻畫還在那里，一如往常，有一大群人站在那組畫前。

　　奚午蔓站在看畫的人群后面，比起聽他們對畫作的指點(diǎn)，她更不愿意見到那位有一張面餅?zāi)樀呐蠋煛?p>　　任毅鑫沒讓她等太久，很快從畫室里出來，虎口與中指上的水粉顏料還沒干。

　　那繽紛的色彩，屬于一顆白菜的暗部。

　　“您看上去心情很好，發(fā)生了什么好事？”任毅鑫問。

　　“我想見見他?！鞭晌缏靡暰€指下一幅蝕刻畫。

　　樓盛不在畫室，奚午蔓知道。

　　樓盛也不在學(xué)校，任毅鑫說的。

　　樓盛在他租的房子里，正在磨銅版，任毅鑫叫他過來，他就一定會過來，奚午蔓以不想打擾他創(chuàng)作為由，去他租的房子找他。

　　按任毅鑫給的地址，奚午蔓到了新城區(qū)與舊城區(qū)的交界處。

　　這片被高樓大廈包圍的房子是十多年前建成的，樓層不高，都沒有電梯。

　　樓與樓離得很近，甬道的采光很差。

　　拐進(jìn)一條小巷，到了一個盡頭，轉(zhuǎn)眼又看見新的路在前方。

　　跨過地面的垃圾與小水洼，進(jìn)到一條更寬的巷道，巷道兩邊是店鋪，藥店、裁縫店、雜貨鋪，往前是一個菜市場，各種生肉的腥味和蔬菜的氣味混在一起，奚午蔓突感反胃。

　　前面那個老年男人，很瘦，穿著很舊但干凈的衣服，兩手都提著透明塑料口袋，袋子里是死掉的鱸魚、去掉毛與內(nèi)臟的半只雞、半個花椰菜和四根茭白。

　　男人一直在奚午蔓前方，像個引路人，領(lǐng)著她進(jìn)到一棟樓。

　　樓梯口的采光不好，樓梯很窄。鐵藝扶手黑色漆面上布滿灰塵，翻著灰蒙蒙的白。

　　樓盛住七樓，那個老年男人還在往上走。奚午蔓沒再跟著他，抬手敲701的房門。

　　門沒鎖，她輕輕一敲，門就往里打開了。

　　進(jìn)門處靠墻擺著一個木板鞋柜，那雙有兔耳朵的淡粉色女士棉拖鞋很顯眼。像是專為她準(zhǔn)備的。她不確定，沒換鞋，站在門口，輕輕帶過門，將門恢復(fù)到她敲門前的狀態(tài)。

　　客廳不大，暖氣十足，窗戶占了南面上二分之一的墻體，寶石藍(lán)與姜黃色的窗簾有些扎眼，與紅色玻璃茶幾、玻璃電視柜、靠墻的大紅色布藝沙發(fā)都很不搭。

　　想象力發(fā)揮作用——

　　那紅色沙發(fā)上，坐了個正抱著游戲機(jī)的女生，她著一件潔白的中長款羊絨毛衣，沒穿褲子與襪子。個子不矮，長腿吸睛。

　　她的五官還沒完全長開，一身稚氣，短發(fā)像黑色的鳥羽一樣散開。

　　樓盛從里面一間屋里出來，帶上門，她也不顧一局游戲還沒結(jié)束，赤腳蹦到樓盛面前，踮起腳尖，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整個人像樹袋熊一樣掛在他身上。

　　“阿盛?！彼@樣叫他。

　　“你怎么來了？”樓盛的話音將那少女徹底從屋子里抹去。

　　奚午蔓回過神，回他以一貫的客氣微笑，說：“我想見您的模特?！?p>　　“她現(xiàn)在不在這。”冷淡的態(tài)度。

　　“我可以進(jìn)來么？”她問。

　　樓盛頷首，說：“不用換鞋。”

　　茶幾上有很多啤酒罐，有的已經(jīng)空掉有的還未打開。排列整齊，像一個個即將出征的士兵。它們唯一的敵人是那個格格不入的速寫本。

　　被隨意翻開的速寫本，頁面只有寥寥幾筆粗細(xì)適中的線條。

　　一個淺色頭發(fā)的女人，躺在椅上，或是秋千上，午后的陽光將她整個人都照得透亮。她被什么驚醒，于是以紙上畫出的樣子抬頭。

　　她會是怎樣的表情？

　　奚午蔓不知道，正如樓盛沒有畫。

　　屋內(nèi)的光線突然暗下來，速寫本上的線條變得模糊。

　　窗外，云層似乎又低了許多，沒落雪。

　　“這位是您的模特么？”奚午蔓問。

　　樓盛瞥一眼速寫本，說：“那是我的夢?！?p>　　他轉(zhuǎn)身進(jìn)到廚房，為奚午蔓取了個嶄新的白瓷水杯，為她泡了包花茶，蓋上杯蓋。

　　“我這里只有這個，你不喝就放著?！彼阉旁诓鑾咨?。

　　“謝謝。”奚午蔓將茶杯向自己稍稍挪近，“您經(jīng)常夢見一個人？”

　　“你很關(guān)心這個？”樓盛抄著手。

　　他淺色毛衣的衣袖被他的動作拉得很長，幾乎將兩只手的指尖完全遮住。

　　奚午蔓沒回答他的問題，拋出自己好奇的問題：“您女朋友，或者說，您的模特，是帕拉斯女校的學(xué)生？”

　　“那跟你沒關(guān)系，小姐?！?p>　　“可是我很好奇?！?p>　　“再好奇也是你的事，跟我沒關(guān)系。”

　　奚午蔓選擇無視他極具攻擊性的冷漠，說：“我斗膽猜測，您的罪惡，來自一位帕拉斯女校高年級的學(xué)生?！?p>　　“你他媽到底想說什么？”樓盛徹底不耐煩了。

　　窗外的云稍稍高了些，屋內(nèi)又亮了些。

　　“得到一個不應(yīng)該得到的身體，占有一顆不應(yīng)該占有的心，這就是令您心煩意亂的罪惡。”奚午蔓自信。

　　難道頭腦想象出來的完美形象，竟能在現(xiàn)實(shí)里遇見？

　　如果用見過的某個人的臉去填充，也僅僅是圖方便。即使毫無違和感，那終究不是她。

　　他，怎么可能允許一個不完美的形象玷污他的想象？

　　除非，她就是完美本身，是想象本身。

　　樓盛冷笑一聲：“你知道什么？”

　　“如果想象是一場空夢?！鞭晌缏币晿鞘⒌难劬?，放緩語速，“藝術(shù)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想象要是空夢，首先，你的上帝一定沒有存在的必要?！蹦强瘫〉闹S刺。

　　屋子里像是突然黑下的，外面的燈光慢慢滲過窗戶玻璃漫進(jìn)客廳，黑影漸漸有了顏色。

　　樓盛柔美的臉上，蕩漾著暗淡的暖光，月下的流水一樣。

　　奚午蔓放棄所有反駁與解釋，彎腰輕碰杯身。溫度合適。她端起茶杯，小口喝著茶。

　　沒有享受。這樣的茶水只起到解渴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