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毅鑫帶來一尊泥塑作品。很漂亮。奚午蔓提不起興趣。
眾人紛紛發表自己的高見,褒揚與貶低同時進行。
奚午蔓不停吃著堅果,直到唇舌實在厭煩堅果的味道,就喝一口熱茶,繼續那已經嘗不出味道的堅果。
天還沒黑下,就要去吃晚飯了。
奚午蔓一點不餓,甚至不想去吃晚餐,只是任毅鑫實在任性,根本不詢問她的態度,認定她一定會參加晚宴。
不吃也行,吃也行,拒絕也行,不拒絕也行。有什么所謂?
反正奚午承允許,反正這夜晚還長,反正回到虛煙院子也不會進行任何創作。
豪華的餐廳,豐盛的菜品,昂貴的酒水,絕非一位美院教授或美術家協會會長可以毫不猶豫就擲出的手筆。
直覺告訴奚午蔓,為這頓飯買單的另有他人。她不知道是誰。準確說,是不確定。
A市會贊助一群藝術家胡吃海喝的大有人在,不一定就是Z集團的某位。
吃飯的只用吃飯就行,只要自己不掏錢,誰結賬都無所謂。
那些東西有什么要緊?根本無關緊要。奚午蔓懶得再猜。
無聊。
吃菜,喝湯,聽他們聊一些無聊的閑話。奚午蔓心不在焉。
她本來心不在焉,但是,不知道誰起了個頭,他們聊到當今男女的感情,又聊到男女最原始的欲望。
她實在難以不去注意他們的話。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不可能不伴隨著最原始的欲望。除非那個男人性無能。如果一個身體機能正常的男人只是想跟某個女人聊聊天,那么不用懷疑,他對她,只有社交界最基本的禮節。”
“大多心理健康的父親,都不會對自己的女兒有最原始的欲望,按您的邏輯,大多數父親都不愛自己的女兒?”
“嚴格講,你跟我說的不是一個話題,我沒必要回答你的問題。如果拋開道德和責任,如果一個男人真的特別愛一個女性,多少會對她的身體感興趣,這是人類的本性決定的。只是道德倫理觀念伴隨每一個嬰兒長大。大多數人接受的教育讓他們清楚道德的底線在哪里,所以他們會守住法律的紅線。”
“去年,A國境內公訴兒童受害的案件有六萬多起,其中近一半涉及性侵,按您的邏輯,那些人都沒有罪?”
“如果你說的罪是指違反了人類社會的公共行為準則,那一定是有罪的,如果你指的是上帝不會寬恕之罪,那一定是沒有的。”
“您什么意思?您是說沒有上帝,還是說上帝會寬恕人類的一切罪行?”
有沒有上帝,每個人都各執一詞,每個人都能用言語證明自己邏輯的合理性,并指出別人話語的不合理性。
奚午蔓對有沒有上帝不感興趣,思緒又要飄遠,偏有人指名點姓,向她提問。
“蔓小姐,您對這方面的研究比較深,您認為,有沒有上帝?”
要命的問題。奚午蔓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不管她怎么強調她不是宗教畫家,由于十六歲時展出的那組與宗教相關的畫作,人們總認為她是一名宗教畫家。
她要怎么說,他們才會相信?她取材自宗教的畫作,本意并非宣揚宗教的教義。她對宣傳宗教這種事也從來不感興趣,正如她對做彌撒不感興趣一樣。
誰愛信什么教就信好了,正如誰不愛信什么就不信。
為什么要為這種無聊的事情爭吵?為什么要因為宗教信仰的不同而挑起戰爭?為什么要強迫別人與自己擁有完全相同的思想?為什么要要求別人與自己有同樣的人生追求?
誰規定什么是好什么是差?誰規定怎樣的人生是成功怎樣是失敗?
名垂青史?百世流芳?史書再厚,難道大多數人的姓名與生平不也還是隨著個人的死亡徹底死亡?
信或不信上帝,又怎樣?會或不會繪畫,又怎樣?在金融城或在鄉村,又怎樣?有或沒有別人的掌聲,又怎樣?
說到底,如果不需要別人的掌聲就能衣食無憂,別人的掌聲有什么用?如果不需要別人就能衣食無憂,別人有什么用?
只要活著,就是好樣的。
漫長的安靜。
奚午蔓感到厭煩。
她真想離開這個爭論沒完沒了的鬼地方。
他們還在等,等她給出回答。仿佛她是朱斯提提亞。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達到過與神合一的境界。”她以著一貫的客氣,給出模棱兩可的回答。
“我就說——”席間某人這樣接過話去,繼續發表他的看法,關于上帝、原罪、人性。
無聊。
晚宴終于結束。
奚午蔓終于可以如愿離開。
在一眾人的簇擁下,她走出宴廳,一出門,就看見走道對面的露臺站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情侶,在任何地方都不罕見。引起奚午蔓注意的是男人好看的卷發。
男人對面的女人——少女——視線一轉,盯住奚午蔓的臉。
奚午蔓還沒想起來少女那張臉曾在哪里見過,少女就抬手指著她,很著急地與男人說著什么。
以為是自己的目光令少女不適,奚午蔓忙移開目光,打算離開。
恰時,那男人轉過身來。
那不耐煩的眼神,黃銅一樣的冷淡,攫住她。
您也可以叫他樓盛。奚午蔓記起任毅鑫的話。
身后有個冒失的家伙,撞了奚午蔓一下。奚午蔓一個不穩,差點摔倒,好在身旁的人及時抓住她的肩膀。
“您沒事吧?”身旁人實在擔心。
“沒事。”奚午蔓搖搖頭,“謝謝您。”
“您似乎有點走神。我們剛剛在說,這次收到的C美的學生作品當中,那個鳳翔泥塑可以說是最優秀的一個了,不知道您怎么看?”身旁人客氣得近乎怯卑。
“嗯。”奚午蔓沒看法。
他們繼續往走廊的盡頭走去,穿過一扇又一扇拱門,到達過廳,等電梯。
身旁人的談話沒有中斷過,你一言我一語,仿佛他們對作品的看法重要極了,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發表自己的評論,每個人都急于反駁、糾正或補充別人的觀點。
電梯門打開,奚午蔓首先進去,站在中央,后面的人自動圍在她四周,井然有序。
門緩緩關上,宗教、上帝、信仰、原始欲望、情感、壓迫,他們口中的詞匯,都被關在這小小的電梯里。
雅典娜——有人說。
帕拉斯女校。奚午蔓想到。
那個少女,她曾在帕拉斯女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