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楚江吟在竹吟居中逗留了很長時間。吃過午飯后,他又和海天在西廂房進行了一番長談。兩個人究竟談了些什么,我和婉清無從知曉,只看到從西廂房出來后,兩人臉上皆掛著說不出的暢快。尤其是楚江吟,原本緊蹙的眉宇間,此刻滿是撥云見日后的明朗與豁然大氣。或許是被竹吟居純粹溫暖的氣息所深深吸引,在海天的陪同下,楚江吟又與我在書房相談良久。直到太陽西斜,他才戀戀不舍地告辭而去。
我同海天、婉清將楚江吟送至門外,目送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小徑盡頭。轉身的剎那,眼角余光不經意間捕捉到幾道身影從一片片茂密的翠竹后面一閃而過,鬼鬼祟祟的模樣十分可疑。我心中猛地一緊,出于本能,迅速將婉清和海天拽進西廂房,又小心翼翼地打開西墻上的窗戶。
西廂房在竹吟居所有房間里獨具特色,東、西、南三面皆有窗。西窗外沒有圍墻阻隔,推開窗,便是滿目蔥郁的竹林,清新的竹香撲鼻而來;東窗正對著正房廊下那株高大的西府海棠,每當春日,海棠盛放,微風拂過,花枝輕顫,花影隨著光影在窗欞上緩緩搖曳。轉頭望向西側,窗外的翠竹修長挺拔,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竹影透過雕花窗欞,與海棠花影相互交織、重疊,似是一場光影的夢幻共舞,鐫刻在窗欞之上,每一寸雕花縫隙都藏著春的詩意。當年,父親對這間屋子偏愛有加,一直將其作為自己的臥房。我亦鐘愛這間房屋,只是父母離世后,出于深切的懷念,始終未曾搬進去居住。海天住進去后,滿懷孝心,多次提出將這間屋子讓給我和婉清,卻都被我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在婉清心里,條件好的房間就應該給兒子住,天經地義,絕無商量余地。我也一本正經地對海天說:“當初你爺爺就講,這屋子是留給他孫子孫女的,我可不敢違抗他老人家的心意。海天,你這聲‘爺爺’可不是白叫的啊!”聽我這么說,海天這才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此刻,打開這扇窗,雖被翠竹重重掩映,瞧不見竹林外的具體情形,外面傳來的聲音卻能清晰地傳進耳中。果然,一個男同學的聲音穿透層層竹葉,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怎樣?江吟,這一家人,沒給你擺一桌鴻門宴吧!”
沒等楚江吟回答,另一個男同學的聲音緊跟其后,帶著一股咋呼勁兒:“管他是不是鴻門宴呢,反正你就跟劉邦似的,平平安安回來了。項羽當年可風光了好幾年,可最后這天下還不是劉邦的?說到底,笑到最后的才是真贏家。”
“就是就是!”一個女同學搶著插話,語氣里滿是興奮,“江吟,就憑你把章海天從神壇上拉下來這件事,咱們今天必須好好搓一頓,慶祝這個偉大的勝利。走,跟我們去勺園。大家在那兒擺好了慶功宴,男生差不多都到齊了,女生也來了好幾個。這頓飯,可比這竹吟居的鴻門宴帶勁多了。”
這話一出口,窗外頓時炸開了鍋,歡呼聲、口哨聲、起哄聲交織在一起,一波高過一波。而窗內的婉清卻氣得直哆嗦,不顧一切地沖向窗邊,嘴巴大張,正要和外面那些人理論。我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沖過去,伸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婉清拼命掙扎,雙腳用力蹬地,身體左右扭動,想要掙脫我的束縛。就在這時,竹林外傳來楚江吟的聲音,帶著少見的冷冽與懊惱:“行了!有意思嗎?人家根本就不在乎的東西,你們卻當成稀世珍寶,在手心里捧著供著。你們好好想想,這兩年,被這個所謂的‘第一’折騰得不得安生的是誰?從來就不是海天,而是我們自己!我們才是真正的失敗者!所以,你們誰愛去誰去,我可沒臉去慶祝這個莫名其妙的‘勝利’。”
竹林外陷入了一陣死寂,懷中的婉清也瞬間安靜下來,臉上的憤怒如同潮水般漸漸褪去。少頃,一個滿是質疑、帶著尖銳刺探意味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江吟,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啊!別像章海天似的在這兒跟我們裝清高,說什么不在乎那個第一。你沒日沒夜地拼命鉆研古代文學,不就是憋著一股勁兒,想有朝一日把章海天踩在腳下?要不然,今天一大早你干嘛像火燒屁股似的,火急火燎地跑去竹吟居要成績?我可不信,當你看到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寫在章海天上方的那一刻,心里頭沒涌起一絲酣暢淋漓的痛快感。”
“是啊!”楚江吟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聲音里仿佛裹挾著往昔種種不堪的負累,“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從心底里厭棄以前那個不堪的自己。萬幸的是,我遇到了海天,還有這樣善良純粹的一家人。”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每個字都清晰有力、堅定決絕,仿佛要將自己的感悟深深鐫刻在空氣中:“聽好了,我可以拍著胸脯負責任地告訴你們,遇到海天,非但不是什么不幸,反而是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我是這樣,你們是這樣,這世間任何人皆是如此!”
話音剛落,緊接著便是一陣急促有力、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踏在小徑上,起初還清晰可聞,每一步都落地生風,帶著一股決然之氣,隨著距離的拉長,漸漸變得若有若無,直至消失不見,沒有一絲猶豫與留戀。
我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震撼與欣慰。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婉清和海天,他們的臉上也帶著明顯的動容。竹林外再度陷入一片死寂,時間仿若凝固,周遭安靜得能聽見竹葉的簌簌輕響。許久之后,一個細小的,帶著幾分猶疑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寂靜:“我……我覺著他說的話,好像還真有那么幾分道理呢。”
這句話之后,是一段更為長久的沉默,仿佛所有人都沉浸在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中無法自拔。過了好一會兒,之前那個帶著咋呼勁兒的聲音再度響起,只是少了幾分之前的興奮,多了些不自然的勉強:“行了行了,管它有沒有道理呢,想那么多干啥。勺園的美食可是不能辜負。他楚江吟不去,那是他的損失,咱們該去還得去。這畢竟還是一件值得……”說到這兒,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話語猛地頓住,隨即迅速轉移話題,刻意拔高了聲調,試圖用夸張的熱情挑起大家的興致:“走走走,都別愣著了!勺園的招牌牛肉粒和外酥里嫩的烤魚還在眼巴巴地等著咱們大快朵頤呢,去晚了可就沒啦!”
他的話引來幾聲透著尖銳的附和,像是被硬扯出來的歡笑。似乎每個人都扯著嗓子,試圖營造出熱鬧的氛圍,可那聲音里卻滿是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敷衍。隨后,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有人重重跺腳,試圖踏出歡快節奏,卻只換來地面沉悶的回響;有人刻意說笑,笑聲卻在空曠中顯得格外干澀。終于,這股嘈雜的聲浪裹挾著無法融合的凌亂漸行漸遠,那片在余暉下靜謐佇立的竹林終于又恢復了清靜,好似方才的喧鬧只是一場轉瞬即逝的幻夢,未曾在這片安寧之地留下一絲痕跡。
海天輕輕地關上窗戶,隨后伸出雙臂,一左一右,將我和婉清溫柔地攬入懷中,輕聲說:“中午還剩了不少飯菜在廚房,我去熱一熱,晚上還夠吃。我覺著啊,”他突然輕輕地笑起來,“咱們這頓對付的晚飯,可比他們在勺園的那頓熱熱鬧鬧的慶功宴要舒坦得多呢!”
婉清不屑地撇了撇嘴,臉上的嫌棄都快溢出來了,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他們那群人啊,簡直是頑固到了極點!一門心思全扎進成績和虛名的死胡同里,腦袋里像被灌了鉛,怎么都轉不過彎來。也就楚江吟還算是想明白了,你當初倒是沒看錯他。剩下那些人,我看早晚還得給你找麻煩。”
我也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耳邊不禁響起錢理群那帶著憂慮的話語:“一旦發生任何變故,那股被長久壓抑在心底的嫉妒,必然會如洶涌的潮水般,以更加猛烈的態勢卷土重來,瘋狂地對海天進行反噬。到那時,后果將不堪設想啊!”現在看來,僅僅是海天考了一回第二名,就讓他們心底那股被張萬斌用心教育和嚴主任嚴厲震懾而壓制住的嫉妒之火再次死灰復燃且越燒越旺,若海天的人生真的出現什么重大變故,那些平日里隱藏在笑容背后的陰暗心思,屆時將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化作尖銳的獠牙和致命的利爪,瘋狂地傷害海天,帶來的破壞恐怕會遠超想象。這般情形,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栗啊!
海天卻輕輕地搖了搖頭,神色溫和又帶著幾分理解:“媽,您也別太責備他們了。其實他們自己的內心也備受煎熬。虛榮與嫉妒就像一個錯綜復雜的死結,死死地纏縛著他們,令他們難以掙脫。他們對別人的中傷,不過是一次次困獸般的自我掙扎,在傷害他人的同時,也在將利刃刺向自己。說到底,每個人在人生的某些階段,大概都會遭遇難以解開的心結。唯有當自己真正參透、親手解開它的那一刻,才能如釋重負,從內心的枷鎖中徹底解脫出來,迎來真正的成長與釋懷。江吟,不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嗎?”
我心中猛地一動,腦海中不禁回憶起新年聯歡會上,海天望向楚江吟時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以及飯桌上楚江吟那段深刻的自我剖白時,海天始終平靜無波的神色,剎那間,一切都豁然開朗。“海天,”我深深凝視著他深邃而明亮的雙眸,篤定地說,“你早就洞悉楚江吟的心思了,不是嗎?或許從新年聯歡會他故意刁難你之時,甚至更早,你就察覺到他的嫉妒,察覺到他對‘第一’之位的覬覦了吧。”
海天淡然一笑,隨即將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暮色悄然籠罩的竹林。“他不會這樣了。”他的聲音低沉卻充滿力量,“永遠不會了。”
我的心中陡然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眼前這個年僅二十歲的青年,在看穿朋友因嫉妒而藏私、甚至刻意為難自己時,卻從未有過一絲計較。他始終懷揣著真心,以寬容和真誠維護著這份情誼,用默默的陪伴與始終如一的善意,為朋友點亮回歸正途的明燈,最終成功喚醒對方的良知,使其徹底醒悟。這種胸懷與氣度,是何等的難能可貴!“海天,”我不禁動容,聲音里滿是感慨,“楚江吟說得對,這世間,任何人能遇到你,都是一生修來的幸運。他是如此,我和你媽更是如此。”
海天沒有說話,只是把我和婉清擁得更緊。我們仨就這樣相依相偎著,一任暮色把我們深深包圍。
五月中旬,初夏的微風輕柔地拂過燕園,楚江吟遠在大連的小堂叔,委托前來北大參加學術會議的同事,鄭重地將楚江吟曾祖父留存在他那里的那部分手稿親自送到了竹吟居。這也是我們事先商定好的,因為手稿太過珍貴,放在宿舍里恐怕損毀遺失或被竊取,所以把它們先妥善安置到竹吟居海天的書房里。楚江吟今后就在這里整理這部分手稿,遇到問題也便于向我和海天求助。交付手稿時,這位同事還遞上一封厚厚的信,說是楚江吟小堂叔專門寫給我們的。當我接過信件,目光落在信封上寄信人的名字時,心中猛地一震,下意識轉頭看向婉清,只見她眼中同樣滿是驚訝。原來,這個被楚江吟數次提及的小堂叔,竟是北大中文系恢復高考后迎來的第一批大學生。他不僅是念瑤的同窗好友,更是我和如晉曾經悉心教導過的學生——楚懷遠。
送走專程送手稿的同事,我忍不住向楚江吟袒露了心中一直以來的疑惑,臉上帶著些許好奇與感慨:“江吟啊,我記得懷遠是那一屆學生里年紀最小的,和如晉的愛人念瑤相比,整整小了十歲。算起來,他如今也才二十九歲,僅僅比你大了九歲而已。他畢業不過四年,你就考入了同一所學校。怪不得你一直叫他‘小堂叔’,你們這叔侄倆的年齡差,可比有些人家兄弟間的年齡差還小呢!”
楚江吟笑了笑:“這事兒說來也不稀奇。我小堂叔的父親與我的祖父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年齡相差足有十七歲之多。我這位叔祖父呱呱墜地之時,祖父便跟著姑祖母遠渡重洋,前往美國定居了。自此,這對兄弟至死都未能再見上一面。據說這里面還牽扯著曾祖父與祖父那兩代人的愛恨情仇。祖父和姑祖母似乎認定曾祖父做了有負曾祖母的事,所以終其一生都未曾原諒自己的父親,還不許后代與曾祖父有任何往來,以至于我父親這輩子都沒能見上自己的爺爺。小堂叔倒是自幼便與曾祖父在大連生活。據說他的名字,還是曾祖父取自張九齡的《望月懷遠》,寄托著對遠方親人的思念。然而,曾祖父直至離世,也未能盼來他日夜思念的遠方親人。曾祖父去世后,小堂叔分別給祖父和姑祖母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信里的一字一句,猶如溫暖的爐火,漸漸消融了橫亙在幾代人之間的堅冰。祖父和姑祖母雖依舊堅持不回來祭拜自己的父親,卻也默許了兒女和孫輩與叔祖父一家走動。小堂叔從北大畢業那年,父親特意帶著我奔赴大連,去祭拜曾祖父,也看望了身患重病的叔祖父。雖說父親與小堂叔年齡相差二十余歲,可兩人交談起來卻十分投機。我和小堂叔更是一見如故,由于年齡相仿,相處起來更似兄弟和摯友。自那以后,我們兩家人的情誼便再未中斷。雖因一南一北,相聚的機會寥寥,卻時常書信往來,彼此分享著生活的點滴。父親和小堂叔都覺得,祖上的情感糾葛不應成為阻礙后輩交往的絆腳石。祖父和姑祖母終究是執念太深,一生都沒能解開心中的結,既苦了自己,也給他人留下了難以彌補的遺憾。而這份遺憾,絕不該在我們這一輩延續下去。”
聽完楚江吟這一番漫長而細致的講述,我內心感慨如潮。誰能想到,楚江吟的家族背后,竟隱匿著如此錯綜復雜的關系與糾葛。他毫無保留地將這些往事向我們傾訴,足見對我們一家三口已全然信任,這份信任,珍貴而難得。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學生時代楚懷遠的樣子:大嘴,大耳,寬肩膀,單看五官,算不上漂亮,可勝在端正。他有著和楚江吟如出一轍的深邃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寬闊的額頭下,是輪廓優美的下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周身散發的那種驚人的高貴氣質與濃厚的書卷氣,深沉又儒雅,像楚江吟,也像如晉。我不禁笑著對楚江吟說道:“江吟啊,怪不得好多老師都說你像如晉。如今回想起來,當年你小堂叔在北大求學時,我和幾位老師就察覺到他和如晉有幾分相像,如晉自己也是這么覺得。只不過他還是那副老樣子,明明知道有個和自己極為神似的人,卻總是記不住懷遠的名字。”
最后這句話,如同一顆歡樂的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激起層層笑浪。婉清笑得前仰后合,邊笑邊說:“我記得那時候,懷遠雖然在班里年齡最小,卻一直擔任班長,大三的時候還當上了中文系學生會副主席。這份領導才能,和如晉、江吟真是像極了。他聰慧好學,在語言學方面更是出類拔萃,連語言學大師王力先生都一心想收他為關門弟子。可大四那年,因為父親身體不好需要照料,他毅然決然放棄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堅持回到大連。這份孝心,實在是難能可貴啊!”
我深以為然,頻頻點頭,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錢理群說過的話,他曾提及如晉和楚江吟最大的差異在于,當事業與家庭發生沖突、必須做出抉擇時,如晉會毫不猶豫地將事業擺在首位,而楚江吟則會更多地考量家庭因素。如今看來,楚江吟在這方面,確實更像他這位小堂叔啊!
當著楚江吟的面,我拆開了懷遠的信,入目的是一手極具韻味的字,筆鋒流暢又不失勁道,一筆一劃都透著儒雅與深沉,恰似他給人的一貫印象。他用細膩且深情的筆觸,將在北大的求學時光緩緩鋪陳開來。那些一起度過的歲月,都被他用文字鮮活地重現。他言辭懇切,對老師們,尤其是我、如晉和王力先生給予他的教誨,滿是感恩之情,一字一句都飽含著那段歲月沉淀下來的真摯情誼。離開北大后,他對各位老師和那段求學時光的思念從未斷絕。如今,畢業六年后的他,提及侄兒楚江吟邁進北大校門,獲得與他當年相似的教導與栽培,言語中滿是欣慰。信里特別提到我,不僅在學業上對江吟悉心指導,更在人生道路上為其指引方向,助他擺脫狹隘、自私與短視的泥沼,讓他的胸襟、格局與眼界都得以提升。看來楚江吟已經毫無保留地把期中考試前后發生的一切告訴了這位小堂叔。他還對我幫助整理其祖父遺留的學術手稿,并聯系發表出版一事表達了深深的感激,稱這了卻了祖父及整個家族多年的心愿。他說祖父本研究古代文學,而后代卻逐漸轉向語言領域,唯有江吟在古代文學方面極具天分,能繼承先祖衣缽。他夸贊江吟穩重勤奮、酷愛鉆研,是做學術研究的好苗子,如今承蒙我的栽培,又有海天這樣難得的摯友相伴,將來必能在學術之路上大放異彩,字里行間皆是對侄兒殷切的期許與關懷。信的末尾,他還寫道:“蘇老師,為了表達我對您的感激與敬重,特地準備了一份大連的海鮮特產大禮包。考慮到同事攜帶不便,所以選擇用郵寄的方式,會稍晚一些寄到竹吟居。我深知竹吟居‘不準送禮’的規矩,絕對不敢送任何貴重物品,這只是我作為一名畢業學生的一點小心意。我沒有親自拎上門,想來應該不算違規。即便真的違規了,那也是我一人的過錯。往后您若因此不準我進竹吟居,我絕無二話,但求您千萬別遷怒于江吟,不要將他拒之門外。”
看到這個滿是小心思又帶著幾分俏皮的結尾,大家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婉清邊笑邊帶著幾分親昵的調侃說道:“這個楚懷遠,倒是沒忘了咱竹吟居的規矩。他這份精明勁兒,與如晉和江吟也是毫無二致啊!”我也拍著楚江吟的肩膀,眼中滿是溫和笑意:“你這個小堂叔啊,雖然比你大不了幾歲,對你可全是一位長輩對晚輩毫無保留的關愛與期待!你可得好好努力,別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
楚江吟臉上迅速泛起一抹微紅,可言語間卻滿是不加掩飾的誠懇:“小堂叔在給我的信里特意提到,他在北大求學四年,僅僅來過竹吟居一回,還是作為助手,陪著王力先生一起來的。但現在,竹吟居的大門卻一直為我敞開著,這真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他還叮囑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和海天的友誼,銘記蘇老師您和師母的恩情,牢牢把握這份難得的緣分,立德修身,努力提升自己。”說著,他的眼神逐漸堅定:“蘇老師,師母,海天,相信我!我會對得起自己,對得起你們的情誼,對得起小堂叔的期望和囑托,絕不會玷污竹吟居這方圣土。”
自那天起,楚江吟便頻繁出入竹吟居,成了這里的常客。但凡稍有閑暇,他便匆匆趕來,一頭扎進海天的小書房,專心整理曾祖父的手稿。這些手稿大部分以繁體字書寫,此前一直由懷遠保管,楚江吟也是初次接觸,遠不及他家里保存并反復研讀的那些手稿來得熟悉,整理的難度可想而知。他不僅要將所有內容改寫為簡體字,還得逐字逐句細細審核校對。碰上拿不準的地方,他就會到我的書房查閱資料,或是虛心向我請教,有時也會拉著海天一同探討。我和海天對這些手稿同樣興趣濃厚。尤其是海天,自從在阮籍研究上取得突破后,整個人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渾身透著暢快,但凡與西晉文學相關的資料,都能激起他極大的熱情。不過,出于對楚江吟以及手稿所屬家族的敬重,在楚江吟未主動展示前,我和海天絕不私自翻看任何一篇手稿。直到楚江吟一臉急切,近乎發誓般對我們說道:“我父親和小堂叔來信特意交代,曾祖父的這些手稿,蘇老師您和海天完全可以隨意翻閱借鑒。要是從中獲得了新的觀點和思路,也能作為你們獨立的研究成果,只要在注釋和參考書目里標注清楚就行。”說著,他還掏出書信遞到我們眼前。見此,我們才徹底打消顧慮,安心地參與到手稿的研究整理之中。
懷著滿腔熱忱,我逐篇研讀那些手稿,越讀越驚嘆于這位學術前輩對西晉文學鞭辟入里且獨具慧眼的研究。他完全跳脫出傳統研究的刻板框架,無論是在研究思路上,還是研究方法的選擇上,都大膽創新,每一個觀點的提出都令人耳目一新。就拿對左思的研究來說,當眾人還局限于從常規視角解讀左思作品時,他卻獨樹一幟,深入探尋左思作品里方言詞匯的運用,憑借深厚的語言學功底,從獨特的語言學視角,詳細闡釋這些方言詞匯如何將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色融入作品,又是怎樣巧妙地影響詩歌的韻律與表意。這一研究角度的選取,既需要對西晉文學有深刻的理解,又要有扎實的語言學基礎,也難怪他的后輩會逐漸轉向語言領域的研究,原來家族在這方面早有深厚的積淀。在探討當時盛行的游仙詩時,他同樣不滿足于簡單的意象分析,而是巧妙地從宗教與社會思潮的雙重維度切入,抽絲剝繭,精準地揭示出游仙詩背后士人們在動蕩不安的時局下,對精神解脫的強烈渴望,以及道教、玄學思想在詩中如何相互交融、碰撞,形成獨特的文化景觀。讀完這些手稿,我終于找到了楚江吟對西晉文學見解新穎而深刻的根源——原來他的祖上在半個世紀前,就已經在學術研究上達到了這般令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如此卓越的研究成果,若被長久埋沒,無疑是整個學術界不可估量的巨大損失。
想到這里,我愈發覺得,讓這些珍貴的學術結晶重見天日、在當代學術研究中綻放光彩,已是迫在眉睫。憑借多年在學術領域積累的敏銳直覺與經驗,我迅速從這些手稿里,挑出了最具代表性、最有研究價值、最能反映西晉文學獨特風貌的部分,讓楚江吟優先整理。同時,對于手稿中那些因時代局限而出現的錯漏和尚需查證之處,我也逐一仔細標注。這無疑為楚江吟的整理工作掃平了諸多障礙,提供了極大便利。海天也被手稿內容深深吸引。盡管學業繁忙,他仍想盡辦法擠出時間,懷著滿腔熱忱投入到整理工作中。西廂房的窗戶上,常常映出他們埋頭整理的專注身影,或是熱烈討論時激動的手勢。若是整理工作不知不覺持續到很晚,楚江吟便會干脆留宿在西廂房,與海天同榻而眠。每當這時,婉清總會精心準備兩份熱氣騰騰的夜宵,輕手輕腳地送去,那暖烘烘的食物香氣,為深夜的學術時光增添了一抹溫馨的煙火氣。第二天清晨,楚江吟會像融入這個家庭許久的一員,自然而然地和我們圍坐在餐桌前一起吃早飯。而后與海天并肩前往學校上課。望著兩人親密無間、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和婉清總會感到由衷的欣慰與滿足。
六月初,在我的推薦下,楚江吟曾祖父那篇研究阮籍的論文,成功登上了核心期刊《文學評論》。一同亮相的,還有楚江吟與海天兩篇飽含心血的佳作。楚江吟在曾祖父手稿的啟發下,融入自身思考,精心雕琢出一篇論文;海天則通過與楚江吟的深度交流,靈感迸發,突破了學術瓶頸,將新觀點凝聚成一篇極具價值的論文。這三篇論文,篇篇獨具匠心。每一篇都有著自己鮮明的觀點,卻又奇妙地交織著傳承與啟發的脈絡,彼此呼應、相輔相成,共同勾勒出一幅對西晉文學深入探究的精彩畫卷。《文學評論》的編者在讀過后也不禁拍案叫絕,當場決定安排優先發表。他還特地在期刊中講述了這些論文背后的故事。論文一經發表,便如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層浪。專業學者們紛紛點贊,三篇論文收獲了如潮好評,而它們背后這段學術傳承的溫暖故事,更是口口相傳,成為學界人人稱頌的佳話。楚江吟曾祖父的研究成果,也就此走進大眾視野,贏得了學界的高度關注。一時間,眾多知名學術期刊紛紛遞來橄欖枝,向我和楚江吟熱情約稿。《文學評論》雜志更是獨具慧眼,專門開設了一個名為“晉韻遺珠:楚氏西晉文學新探”的專欄,用來刊登楚江吟曾祖父研究西晉文學的文章。這一切成果給了楚江吟極大的鼓舞,他懷著更高漲的熱情,全身心投入到曾祖父手稿的整理工作中。楚氏家族也沉浸在喜悅與欣慰之中。楚江吟的父親和懷遠特意寫信向我和海天表達謝意。遠在香港和美國的家族后輩們,也紛紛通過各種方式,傳遞著他們的感恩之情。楚江吟姑祖母的女兒從大洋彼岸的美國把電話打到北大中文系主任室,托嚴主任轉達她的肺腑之言:“我的母親雖從未明說,但我知道,她一生都在思念自己的父親。到了晚年,這份思念愈發濃烈,她常常回憶童年和少年時一家四口的溫馨時光,臨終前還念叨著父親那些珍貴的研究成果本該讓世人知曉。我明白,這不僅是母親的遺愿,更是整個家族多年的期盼。如今,這個愿望一步步成為現實,我們整個家族都對您和江吟那位摯友滿懷感激,這份恩情我們將眾生銘記。”
然而,就在楚江吟曾祖父的研究成果以及楚江吟與海天的論文在學術界掀起熱潮,贏得一片贊譽之聲時,校園的角落里,卻悄然涌起了一股暗流。這股暗流來自于學生群體,尤其是大二的學生們。從楚江吟在古代文學期中考試中力壓海天,一舉奪魁的那一刻起,這些好事者便滿心期待著一場昔日好友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的精彩“大戲”。可一頓被他們戲稱為“鴻門宴”的午飯后,劇情卻陡然反轉。楚江吟非但沒有與海天決裂,反而和他關系愈發緊密,還頻繁出入竹吟居,成了那里的常客。這一變化讓他們在大失所望對同時,心中也百思不得其解。而如今,他們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能解釋這一切的“合理答案”。于是,在校園的各個角落,那些帶著酸味和惡意的議論聲開始不絕于耳:
“我說楚江吟這小子怎么跟變了個人似的,這么快就倒戈了,原來是瞄上了這樁天大的好事。”
“就是啊,在核心期刊發表論文,這難度多大啊,咱們系里那些年輕的助教、講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不一定能做到。要是給我這個機會,讓我投降背叛十次我都愿意!”
“蘇老師對自己兒子可真是用心良苦啊!為了給章海天找個伴,又是幫楚江吟發表論文,又是挖掘楚江吟曾祖父的手稿,這手段,嘖嘖,也太明顯了吧。”
“楚江吟也是個利欲熏心的家伙,跟章海天交好肯定是心術不正、別有所圖,如今終于攀上蘇文教授這棵大樹了。還假惺惺地說誰遇到海天都是一生的幸運,原來這‘幸運’指的就是抱大腿啊!”
“得了吧,他們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咱們學阮籍那部分內容時,海天在課堂上從未提過這些觀點,楚江吟更是一聲不吭,這次兩人怎么就突然開竅了?我看他們這兩篇論文八成也是楚江吟他曾祖父的。反正人都死了無法對證,楚江吟為了發表論文、在學術界出人頭地,居然拿祖上畢生心血和成果當墊腳石,心腸可真夠狠的。你們就瞧著吧,說不定以后蘇老師發表關于西晉文學的研究成果,也都是從楚江吟曾祖父那兒‘借鑒’來的呢!”
……
起初,這些惡意的議論不過是在大二學生的小圈子里暗自涌動,如隱匿于黑暗中的暗流,悄然無息卻帶著冰冷的惡意。然而,短短時間內,這股暗流竟似被狂風點燃的野火,呈燎原之勢迅猛擴散。中文系其他年級的學生漸漸有所耳聞,甚至連其他院系的同學,也時不時能捕捉到幾句只言片語。不過,這些毫無根據又低級的惡意揣測,也只能迷惑那些心智尚不成熟、輕易就被偏見牽著走的學生。在北大的老師們眼中,這些荒謬至極的言論猶如天方夜譚,不值一哂。終于,費振剛主任實在忍無可忍,特意責成張萬斌召集了除海天和楚江吟之外的所有大二學生,召開了一場特殊的班會。在會上,費成剛主任代表以嚴主任為首的所有中文系高層領導,發表了一通言辭懇切卻又不失犀利的講話。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清晰地回蕩,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一股淡淡的嘲諷,直直地刺向那些心懷惡意的人:“我說各位同學,你們都是歷經層層選拔,從全國各地脫穎而出的精英,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才考入北大。按常理來講,你們個個都應該天資聰慧,有著過人的頭腦。所以我在這里拜托大家,往后,當你們試圖揣測、誹謗他人的時候,能不能多動動腦子,說點有水平、符合身份的話?你們不妨仔細想想,如果真如你們所傳,蘇老師、海天和楚江吟都是被利欲熏心的人,那他們完全可以直接隱瞞楚江吟曾祖父留存大量手稿這一事實。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手稿據為己有,悄無聲息地瓜分,這樣不就一了百了?那些誕生于半個世紀前的文字,只要楚家人守口如瓶,又有誰能知曉它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更何況,即便是楚氏家族內部的人,若沒有深入研讀,同樣難以洞悉手稿中的內容。可他們為何還要耗費大量的心血,不辭辛勞地整理、發表這些手稿呢?難道是為了給你們這些鼠目寸光、只看得見眼前蠅頭小利的人提供所謂的把柄嗎?
說到此處,費主任微微停頓,目光中透露出一絲失望與恨鐵不成鋼之意:“這三篇論文,但凡稍有學術眼光、具備基本鑒賞能力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它們雖存在著傳承與啟發的脈絡,但每一篇都有著獨特的靈魂與風格,個性鮮明,絕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你們在北大中文系也踏踏實實地學習了兩年,也算是接受了高等教育。能不能先讓那顆被嫉妒之火撩撥得躁動不安的心暫時沉靜下來,以一個真正學者應有的眼光和思維,仔仔細細地研讀、揣摩這三篇文章,再去妄下結論?別再到處傳播那些讓人笑掉大牙的言論,四處丟我們中文系乃至整個北大的顏面!”
費主任稍作停頓,銳利的目光如探照燈般,逐一審視臺下的學生。緊接著,他再度發聲,聲線中裹挾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此外,咱們退一萬步來講,倘若真如你們所妄言,楚江吟與海天結交是包藏禍心、另有所圖,那他理應絞盡腦汁討好海天,又怎會在期中考試的古代文學科目中,憑借自身過硬的學識超越海天,勇奪第一呢?再看蘇文教授,若他心術不正,他能有一百種方法讓自己兒子在其所授的古代文學學科上拔得頭籌,又怎么會出現如今這些無端的是非?我實在是想不明白,蘇文教授一生公正不阿,對待學術嚴謹純粹,對待學生更是關懷備至、一視同仁;海天豁達寬容,面對朋友的競爭與誤解,皆能泰然處之,盡顯君子風范;楚江吟勤奮刻苦,全身心投入學術鉆研,且心懷感恩,對施以援手之人銘記肺腑。他們皆是如此出眾且品德高尚,為何卻要遭受這般無端非議?莫不是唯有一切皆按照你們的荒謬臆想發展,他們變得自私自利、平庸無奇,渾身沾染你們身上或多或少也有一些的市井之人的劣根性,最好海天與楚江吟反目成仇,拳腳相向,你們那可憐的自尊心才能尋得些許慰藉?張萬斌老師和嚴主任多次苦口婆心,諄諄教誨你們,要摒棄嫉妒之念,學會以正確的視角看待他人的卓越之處。可為何你們依舊如此冥頑不靈?稍有風吹草動,便捕風捉影、肆意詆毀,全然不顧同窗之間多年的情誼,將學術道德拋諸腦后?大家不妨捫心自問,當初你們歷經千辛萬苦,踏入北大校門,踏上學術這條漫漫長路,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是知識的傳承與創新!是思想的交鋒與升華!是在學術的浩瀚海洋中破浪前行,為人類的智慧大廈添磚加瓦!而非在此處毫無根據地猜忌、污蔑自己的同窗!你們的所作所為,不僅深深傷害了他人,更是與當初懷揣夢想踏入北大的初心背道而馳啊!”
費主任深吸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眼神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堅定與決絕。他向前一步,雙手撐在講臺上,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說道:“總而言之,還是那句話,北大中文系,作為學術的神圣殿堂,向來以傳承知識、培育英才為使命,絕對不允許任何心懷叵測、滿心被嫉妒和惡意充斥的人,像隱藏在陰溝里的老鼠一般,在暗處偷偷煽風點火、肆意興風作浪!在這片追求真理與卓越的凈土上,這樣的人毫無立足之地,更無生存的土壤!大家應該都還記得那封聯名信,它可還原封不動地躺在嚴主任的抽屜里,那是對不當行為的警示,也是對你們的一次寬容機會。”他的目光如利劍般掃過臺下,不放過任何一張面孔,“然而,時至今日,竟還有人將師長的諄諄教誨當作耳旁風,對系里領導的一再警告置若罔聞,依舊肆無忌憚地傳播不實言論,惡意中傷自己的同窗。”說到這里,費主任的聲音陡然提高,如洪鐘般響徹教室:“所以,我再次鄭重地代表系里領導把話撂在這兒,誰要是還敢一意孤行,那么所有產生的嚴重后果,都必須由你們自己一力承擔!不要心存僥幸,等到真的被嚴肅懲處,失去在這頂尖學府繼續深造的機會,才如夢初醒,追悔莫及。學術之路,容不得半點污濁,中文系的純凈學風,更不能被你們這些不當行為所玷污!”
我們無從知曉費主任這番振聾發聵的話語,究竟在這些年輕人的內心深處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但毋庸置疑的是,班會結束之后,那些一度甚囂塵上、如洶涌潮水般的流言蜚語,恰似被一場傾盆大雨兜頭澆滅的熊熊火焰,迅速地黯淡、平息,直至徹底歸于平靜。而海天和楚江吟,仿佛自始至終都未曾被這些惱人的雜音所干擾。他們之間的情誼愈發深厚,相處得愈發親密無間。哪怕是在那些懷著復雜眼光與心態的同學面前,他們也毫無避諱,形影不離,宛如一對相知多年的莫逆之交。期末停課復習后,楚江吟更是幾乎將竹吟居當成了自己的第二個家,整日與海天并肩作戰,全力以赴地備戰期末考試。他們常常一同穿梭在校園的小徑上,前往圖書館和自習室,在知識的海洋中如饑似渴地遨游;夜幕降臨,月色如水,兩人又相伴著返回竹吟居,在溫暖的燈光下潛心攻讀,直至夜深人靜。兩間西廂房的燈光,柔和而明亮,不僅勾勒出兩人各自伏案苦讀、全神貫注的身影,更照亮了他們熱烈討論、相互考問和耐心講解的每一個瞬間。海天耐心地幫助楚江吟補習古代文學之外的科目,楚江吟也細心地幫助海天梳理大三需要考試的知識點。在討論到古代文學相關的問題時,兩人依舊如初次探討時那般毫無保留。一旦出現疑惑和爭執,他們便會就雙雙來到我的書房中查閱資料或向我請教。我依然把古代文學試題和答案大大方方地放在書桌上,而他們二人誰也未曾側目看上一眼。
婉清對楚江吟的態度也越來越親熱,在竹吟居中關照他就像關照海天一樣。她心疼這兩個孩子期末復習太過勞累,總念叨著營養必須跟上,于是軟磨硬泡,生生把楚江吟留在竹吟居解決一日三餐。楚江吟實在拗不過她的熱情,只好不再推辭。從此,飯桌上便添了更多的歡聲笑語,兩個年輕人與我們談天說地,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氛圍融洽得就像一對真正的親生兄弟。他們甚至會把同學之間那些荒誕不經的閑言碎語都拿到飯桌上,與我們一同分享。說起那些無端的揣測之詞,就仿佛在講述一個滑稽可笑的笑話。尤其是提及同學們對他們關系的惡意揣測,說他們是互相利用時,兩個人總是會下意識地對視一眼,然后默契地一笑。那笑容中,滿是毫無保留的坦誠與堅定不移的信任,恰似澄澈的湖水,不見一絲雜質。
而當兩人獨處西廂房時,他們之間的話題早已不再局限于學術研究的范疇。我和婉清各自在無意間經過西廂房時,多次聽到他們熱烈地探討著人生的理想信念,談論著對未來的憧憬,講述著各自的家庭和那些成長過程中的點滴趣事。甚至,他們還會聊到愛情。盡管兩人都還沒有女朋友,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對愛情展開天馬行空的想象和深入的探討。他們會憧憬未來另一半的模樣,猜測會在怎樣的場景下與她相遇,討論理想中愛情應該是相濡以沫、攜手共進,還是充滿激情與浪漫。在這些暢所欲言的交流中,他們不斷拉近著彼此心靈的距離。而當我們回到臥室,交流彼此聽到的話題感受時,都會由衷地感到兩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親密,越來越深厚。一次,婉清甚至感慨地說:“我怎么覺著海天和江吟這兩個人相處起來,越來越有你和如晉相處時的樣子了。”
婉清的話,讓我不禁陷入往昔與當下交織的回憶與思索之中。沒錯,如今,我從海天和楚江吟這兩個人的身上,越來越多地看到我和如晉的影子。我深知,海天交友范圍極廣,可能夠深交的朋友卻并不多。他的學術造詣與思想境界之高,即便置身于北大這藏龍臥虎之地,同齡人中也罕有人能望其項背。他可以懷揣著一顆至善至純、包容萬物的心,與身邊的每一個人毫無芥蒂地談天說地,真誠相待,然而,能在思想與靈魂層面與他深度碰撞交融的,實在寥寥無幾。況且,海天那種璀璨奪目、超凡脫俗的優秀,總會不可避免地會引發身邊同齡人內心深處的波瀾。尤其是中文系的年輕學子,他們對海天或多或少都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那并非單純的敵意,而是羨慕、嫉妒等多種情愫相互交織、層層纏繞的復雜情感,恰似一團難以解開的絲線。在這樣充滿微妙氛圍的環境里,海天想要尋得一位真正懂他的知心好友,其難度無異于在荊棘叢中尋找一朵嬌艷的玫瑰。所以,那些能與海天深入探討學術精髓和思想真諦的,大多數竟然是北大校園里德高望重、學識淵博的老前輩。他們將海天視為珍貴的忘年之交,與他展開平等且深入的交流。這樣的交流固然讓海天受益匪淺,然而,歲月的鴻溝橫亙在兩代人之間,即便彼此都懷著最赤誠的心,毫無保留地推心置腹,也始終存在著一層若有若無、難以徹底消除的代際隔閡。那些承載著年輕人特有的浪漫與激情、迷茫與困惑、夢想與憧憬的話題,總是無法跨越年齡的界限,與長輩們盡情傾訴。而在同齡人之中,與海天交往較為密切深入的,往往是來自外系的優秀學子。他們總會被海天的見解所震撼,驚嘆于海天即便并非本專業出身,卻能與他們探討得如此熱烈深入,仿佛海天早已在這些領域深耕多年。然而,在海天最為熱愛和專注的中文系,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卻如同置身于一片寂靜的孤島,形單影只。如今,楚江吟就像一位乘風破浪而來的摯友,打破了海天長久以來的孤寂。他們的交往,既有高山流水般的精神共鳴,又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溫暖氣息。他們之間的情誼,已然具備了一生摯友的深厚根基。海天終于品嘗到了與同齡人交往的喜悅與暢快,這種感覺,如同在干涸的心田注入了一股甘甜的清泉,是如此的珍貴,如此的令人陶醉。想到這里,我的心中滿溢著欣慰與喜悅。倘若一切順遂,這兩位優秀的青年未來都將順利保研并留校任教,如此一來,海天便擁有了一位可以一生肝膽相照的摯友。他們的情誼,定會如我和如晉之間那般,歷經歲月的洗禮而愈發醇厚,無論世事如何滄桑變幻,始終彼此信任,不離不棄。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他們將攜手同行,相互扶持,共同書寫屬于他們的精彩篇章。這份真摯的情誼,怎能不讓我和婉清萬分欣慰呢?
六月下旬,海天以令人矚目的成績,為他最為艱苦的一個學期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大二、大三兩個學段,所有參加考試的學科,他均獨占鰲頭。這份優異的成績單一經公布,中文系那些早已習慣海天創造奇跡的老師們也不禁紛紛動容,感慨道:“教了這么多年書,厲害的學生見過不少,可像海天這樣厲害的,還真是前所未見。”老何更是笑著打趣我:“要不是你這個當爹的在期中考試時故意為難兒子,別人哪會有半點機會超過海天?”
楚江吟的表現同樣可圈可點。在古代文學科目中,他雖再度以兩分之差惜敗海天,但在海天悉心的幫助下,其他學科成績突飛猛進,總成績在大二學生中攀升至第二名。然而,這兩位優秀的年輕人,目光都并未過多停留在自身的成績之上。對于他們而言,成績早已不是競爭的目標,而只是成長路上的一個注腳。海天沒有像去年暑假那樣急著回老家。亞瑟一周后就要返回法國,海天格外珍惜這最后的相處時光,想在這一周里和他多聚聚,留下更多難忘的回憶。楚江吟卻歸心似箭,早早便買好了最早一班回廣州的火車票。他心心念念著曾祖父的學術遺作,打算利用這個假期全身心投入到一部專著的修訂工作中。他和我商定,開學后就將修訂好的專著帶到竹吟居,由我審定后再聯系出版事宜,時間緊迫,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容有絲毫耽擱。于是,考試結束的當天晚上,婉清特意多炒了兩個菜,算是為楚江吟送行。晚飯后,兩個年輕人依然舍不得分開。他們搬了兩把藤椅,坐在院子里,一邊吃著婉清切好的西瓜,一邊天南海北地聊著天,不知不覺間,夜已深沉,萬籟俱寂,整個世界仿佛都沉浸在夢鄉之中,唯有庭院里的這一方小天地還散發著溫暖的氣息。
墻上的掛鐘柔和地敲了十下。我和婉清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婉清起身,緩緩打開西墻的窗戶,本想輕聲提醒院子里的兩個年輕人早些休息。恰在這時,楚江吟那清朗明晰的聲音,隨著夜晚的微風,不經意間飄進了我們的耳中:“海天,這便是我們家族那段綿延幾代、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誰能料到,我的曾祖父,人至中年,竟鬼使神差地愛上了與自己女兒年紀相仿的女孩,冒天下之大不韙,向相伴二十余年的曾祖母提出離婚。曾祖母雖并未為難曾祖父,但在離婚一年后便憔悴而死。兩個兒女因此背井離鄉,遠渡重洋,一生都沒能原諒自己的父親。更令人唏噓的是,曾祖母的身影自此如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橫亙在曾祖父與他的小妻子之間,致使他們的婚姻僅僅維持了三年,便無奈畫上了句號。即便如此,曾祖父對那個闖入他生命的女孩的愛卻絲毫未減。抗戰結束后,聽聞她隨父親去了大連,曾祖父竟毅然舍棄了大學教授的尊貴身份,奔赴大連,甘愿成為一名普通的國文老師,即便無法經常見面,也要和她生活在一個城市。然而,命運弄人,一場內戰,無情地將兩人徹底分開。從此,一道深深的海峽,永遠隔絕了他最心愛的女子;一片遼闊無邊的太平洋,無情地分隔了他最牽掛的骨肉。曾祖父的身邊,最終只剩下那個女子留給他的唯一孩子——我的叔祖父。聽我的小堂叔回憶,小時候,曾祖父常常帶他到海邊漫步。每當一輪皎潔的滿月從海平面緩緩升起,曾祖父就會情不自禁地低聲吟誦:‘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有時念著念著,淚水便會悄然滑落,打濕他的腮邊。直到臨終之際,他口中還在不斷呼喚著他一生摯愛的女子,以及自己一雙兒女的名字。而我父親也曾提及,祖父和姑祖母盡管平日里對曾祖父表現出強烈的怨恨,可私底下,卻常常捧著一本泛黃的舊相冊,一坐就是許久,眼神中滿是復雜的情感。祖父去世前,特意囑托兒女們,要將一把木制小手槍放入他的棺材陪葬。后來,姑祖母告訴我們,那是祖父三歲時,曾祖父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楚江吟突然發出一聲哽咽,后面的話便戛然而止了。我和婉清再度對視一眼,同時輕輕深吸了一口氣。原來,這便是楚氏家族那段隱秘而又沉重的往事。而楚江吟竟能毫無保留地將它向海天和盤托出,可見在他心中,早已將海天視作了可以交付內心最深處秘密的至交。我悄悄探頭望向庭院,那對情誼深厚的好朋友絲毫沒有察覺我們這邊的動靜。海天緊緊握住楚江吟的手,用寬大溫暖的手掌給予楚江吟無聲卻堅定的安慰。楚江吟痛苦的面容漸漸恢復了平靜,只是臉色依舊透著些許蒼白。過了一會兒,他再次緩緩開口,聲音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沉重:“海天,有時我會想,故事里的這些人,明明彼此之間都有著深厚的情感,卻為何會留下這么多難以彌補的遺憾?我父親和小堂叔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彼此就曾感嘆過,他們心中的那些結,只要有一個能夠解開,這遺憾就不會如此深重。可是,他們竟都沒能解開自己的心結,致使兩代人都在遺憾中度過了一生。”
楚江吟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那嘆息聲滿載著難以言說的憂郁,如影隨形,沉甸甸地壓在空氣中。這份憂郁好似擁有了生命,迅速感染了海天,讓他的目光也悄然染上一絲落寞與蕭索。月光溫柔灑落,在海天輪廓分明的臉龐上鍍上一層清冷的銀光,使他整個人在這靜謐的夜里,顯得愈發莊重而動人。
“江吟,”思索片刻后,海天終于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且富有磁性,“我以前說過,每個人在人生的特定階段,大概都會遭遇難以解開的心結。只有當自己真正領悟、親手去解開它時,才能從內心的枷鎖中徹底解脫,迎來真正的成長與釋懷。而這些心結里,最難勘破的,或許就是情之結。正因為彼此愛得深沉、在乎得深切,才難以掙脫心中的枷鎖。”他微微頓了頓,抬眼望向楚江吟,目光滿是理解與共情:“你瞧,你的曾祖母將自己的情感與生活毫無保留地系于曾祖父身上,漫長歲月里,她的世界以曾祖父為中心,漸漸成了曾祖父的一抹影子。當曾祖父背離婚姻,她的世界瞬間崩塌,如同影子失去了光源,再也無法凝聚。曾祖父和那個女子,面對曾祖母的離世,內心被愧疚與自責填滿。他們的感情在曾祖母離去后,被厚重的陰影籠罩,這陰影既來自對曾祖母的虧欠,也源于這段感情引發的悲劇。他們難以釋懷,這段感情也在痛苦與掙扎中走向盡頭。即便如此,曾祖父對那心愛女子的思念,和對一雙兒女的牽掛,如同無形卻堅韌的繩索,緊緊纏繞著他的余生。加之遠隔天涯,這份思念與牽掛,最終成了他心中至死都無法解開的結。還有你的祖父和姑祖母,在父母婚姻破裂和母親早逝的雙重打擊下,心靈被痛苦徹底占據。他們太眷戀原本完整的家庭,太珍視那份血濃于水的親情,以至于在這巨大變故面前,被執念緊緊束縛,無法自拔。這些心結相互交織、彼此纏繞,形成一個巨大的情感漩渦。兩代人都在其中苦苦掙扎,被痛苦反復折磨。我們沒有置身于那個漩渦,很難真正體會到他們內心的煎熬,所以這些心結,遠不是我們想象中,能輕輕松松用一句話就勘破的。江吟,”海天深深地凝視著楚江吟的眼睛,把他的手握得更緊,“別對祖輩太過苛責,在愛恨情仇編織的迷宮里,他們也曾滿心無奈地徘徊掙扎,卻始終找不到和解與放下的出口,只能在遺憾中度過一生。好在,你的小堂叔沒有被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困住,用兩封飽含深情的書信,化解了橫亙在家族成員之間的堅冰,沒有讓這份遺憾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延續。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而你整理曾祖父的學術手稿,讓它們得以發表出版,這不僅是對過往遺憾的彌補,更是對帶著遺憾離世的祖輩們最好的告慰了。”
楚江吟原本憂郁的臉龐剎那間被希望的光芒點亮。他滿含感動地望向海天,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宛如靜謐的湖面,反射著點點微光。“海天,”他的聲音微微發顫,“你不知道,你這一番話,給了我多大的安慰與鼓勵。人生漫漫,能有你這樣一位知我、懂我,于靈魂深處共鳴的朋友,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他微微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言辭,可那份按捺不住的好奇,還是促使他把心底的疑問問了出來,“只是,我心底一直藏著個疑惑,像你這樣有著敏銳深刻的洞察力,把世間諸事都看得透徹明晰,胸懷寬廣,品質純善的人,也會有所謂的心結嗎?”
海天露出一抹溫和的淺笑,那笑容在月色的籠罩下,仿佛被灑上了一層柔光,更顯溫潤:“現在嘛,倒還真沒有。至于以后,誰又說得準呢,大概也會碰上些解不開的心結吧。”他微微仰頭,目光投向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夜空,思緒似是飄遠了,片刻后才緩緩開口,“我父親曾說,我這性子,骨子里透著股倔強,對情義二字又看得極重,尤其是對那些在我心里占據重要位置的人,總會生出一種與生俱來的保護欲。即便滿心掛懷,卻不想給別人增添一絲一毫的麻煩,所有的壓力與艱難,都習慣獨自默默承受。或許啊,以后在某些特定的情形下,我的心結,就會從這份沉甸甸的情義與保護欲里悄然滋生出來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重錘狠狠擊中,一陣鈍痛自心底蔓延開來。剎那間,錢理群說過的類似話語在我腦海中回響。其實海天所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知?那是他最為難能可貴的閃光點,可也會在不經意間成為他內心負重的源頭。婉清的嘴唇瞬間失去了血色,顯然是受到了強烈的震動。她下意識地往我身旁靠了靠,身子微微顫抖著,眼神中滿是擔憂與不安。院子中的楚江吟也禁不住顫抖了一下,像是被一陣冷風吹過,眼中瞬間涌起無盡的疼惜。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迅速反握住海天的手,雙手用力,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對方。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卻又滿含著誠懇與深情,一字一句地說道:“海天,很多時候,我真的打從心眼里,希望你能稍微自私那么一點點,在這紛繁復雜的世間,凡事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哪怕只是偶爾,哪怕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也好。這人世啊,實在是太過險惡,不是你付出了所有的善意,就一定能收獲同等的回報。就說咱們身邊那些同學,哪一個你不曾真心幫襯過?可結果呢?他們……唉!”說到這里,楚江吟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寫滿了無奈與失望,他緩緩地搖著頭,似乎仍難以釋懷,“別說是他們,就連我自己,當初不也是鬼迷心竅,被嫉妒沖昏了頭腦?如今,我總算是從那片可怕的泥沼中掙脫出來,回過頭再看他們那樣對你,我的心里真是疼得揪成一團。有時候,我真恨不得立刻沖過去,和他們好好理論一番,把心里的委屈和憤怒都一股腦地倒出來,可又擔心這樣會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最終反而對你不利。真的,海天,多為自己想想吧,別再什么困難都一個人默默扛著,什么委屈都獨自咽下。我們這些愛你的人,都盼著能為你分擔一些啊,至于那些根本不值得你付出真心的人,又何必再對他們傾盡所有的真情呢?”
我的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強烈的共鳴,那情緒如洶涌的潮水,將我徹底淹沒。懷中的婉清早已濕了眼眶,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順著臉頰悄然滑落。楚江吟的每一句話,都精準地戳中了我們內心最柔軟的角落,將我們一直以來想說卻未曾說出口的心聲,毫無保留地傾訴了出來。而他能對海天說出這樣掏心掏肺的話,足見他已將海天視作生死與共的至交,彼此間的情誼已超脫了普通朋友的范疇,深入到靈魂深處。
海天微微一怔,眼中隨即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感動,那光芒猶如夜空中閃爍的星辰。他輕輕抽出自己的雙手,動作輕柔而緩慢,仿佛生怕驚擾了這份真摯的情誼。隨后,他把椅子向著楚江吟的方向緩緩靠了靠,與他并肩坐在一起,肩與肩之間的距離,仿佛在這一刻縮短到了極致。緊接著,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攬過楚江吟的肩膀,動作中帶著一種老友間的親昵與信賴。“江吟,放心吧,”他目光如炬,堅定地凝視著遠方,神色從容而淡定,聲音低沉醇厚,仿佛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我可不是那種毫無原則的濫好人。我曾說過,只有對那些在我心底占據著重要位置的人,我才會生出這般強烈的保護欲。至于其他人,只要不是罪大惡極之徒,也就是能幫一把便幫一把。畢竟,誰的人生沒有個難處呢?這些舉手之勞,于我而言不過是順手之事,并不會耗費我太多的精力。行善不求回報是我們章家世代傳承的祖訓。正如古人云‘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期待過什么報答。歸根結底,大多數人內心深處都是存有良知和底線的,只是常常被名利與欲望的迷霧所遮蔽,一時迷失了方向而已。只要他們不觸碰我的底線,不傷害我所在乎的人,那些無關緊要的小摩擦,根本無法在我心中掀起一絲漣漪,又怎么會讓我感到委屈或是受到傷害呢?其實無論現實多么冰冷殘酷,我始終堅信,人性中那熠熠生輝的良知之光,終有一日會穿透層層黑暗,為這個世界帶來黎明破曉的曙光。秉持著這份堅定的信念,對于他們暫時的迷茫與昏聵,我也就多了幾分體諒與寬容。至于那些我深愛著的、無比珍視的人,像我的兩對父母,我的恩師,還有你這樣的摯友,以及未來或許會走進我生命的人生伴侶,他們人數雖不多,卻構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拼圖。我對他們的保護欲,是與生俱來的,早已深深融入到我的骨髓和血液之中。為了他們,我甘愿付出一切心血,承擔所有的艱難險阻,這已然成為了我的一種本能,即便想要改變,也無從下手。更何況,我根本不想改變,因為他們——值得!”
“海天!”一聲飽含著千言萬語的低呼從楚江吟喉嚨里滾出,聲音里滿是無法言說的動容與感激,“我……我曾那般糊涂,對你做出了那樣過分的事,但你,卻用‘值得’這兩個重若千鈞的字,給予了我人生中至高無上的肯定。能被你章海天用這兩個字認可,這是我這輩子所能得到的,最無上的褒獎。”他深吸一口氣,語氣無比堅定,一字一句,都像是在許下一生的承諾,“這份千金不換的情誼,我愿傾盡所有來守護、來回報。此生此世,矢志不渝,定不相負!”
海天眼中滿是動容與欣慰,他微微仰頭,望向那被月光染成銀白的夜空,似是在對著浩瀚星空訴說,又似是在對自己的心緒做一個鄭重的交代:“江吟,曾經,我羨慕我的兩個父親,他們能擁有像高伯伯和秦老師這般,可托付生死、相伴一生的摯友。那些他們之間深厚情誼的點滴故事,總是讓我心生向往。但就在此刻,我無比篤定,往后余生,我無需再羨慕任何人了。”他收回目光,轉頭看向楚江吟,目光中滿是堅定與溫暖:“因為我知道,他們擁有的,我同樣擁有!”
兩個身影像是被一股無形卻又強大的力量牽引,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在這浴滿月光的小院里,他們緩緩靠近,最終緊緊擁抱在一起,似要用彼此的溫度,將這份情誼深深烙印在靈魂深處。月光如水,溫柔地灑落在他們身上,為他們勾勒出一層朦朧而圣潔的銀邊。
我的臉上早已流滿了淚水,身邊的婉清亦是淚流滿面。我輕輕起身,抬手關上窗戶,沒有去打攪這兩個在友情中尋得靈魂歸宿的年輕人。室內一片昏暗,唯有那如水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斑駁地灑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不規則的光影。那清冷又柔和的月光,似乎也被小院里的情誼所感染,帶著絲絲縷縷的溫暖,悄然彌漫在整個房間,將這份感動與美好,鐫刻進了每一寸空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