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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浪漫青春

車站番外篇

蘇文(31)

車站番外篇 商采薇 16945 2025-09-01 06:24:52

  送走楚江吟后,海天將接下來一周的時間全留給了亞瑟,陪伴他度過回國前的最后時光。在這一周里,海天帶著亞瑟穿梭在BJ的大街小巷,游覽了那些最有中國特色的著名景點,品嘗了最有老北京風味的各色美食。他們還鉆進了曲折幽深的胡同,腳下是斑駁的石板路,兩旁是古樸的四合院,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鴿哨。一路上,海天繪聲繪色地講述著那些藏在一磚一瓦、一門一窗背后的故事,亞瑟聽得入神,眼中滿是新奇與贊嘆。海天還像以前我們帶著他逛胡同那樣,帶著亞瑟與胡同里那些老BJ們談天說地。老BJ們閱歷豐富,見多識廣,看到金發碧眼卻能說一口流利漢語的亞瑟,沒有絲毫驚訝,熱情地與他攀談起來,從胡同的變遷,到京城的掌故,相談甚歡。不過,當老BJ們遞來熱氣騰騰的豆汁兒時,海天和亞瑟相視一眼,連連擺手謝絕,那模樣仿佛面對的是洪水猛獸。事后,兩人各自回憶起第一次喝豆汁兒的痛苦經歷,鼻子皺成一團,忍不住捧腹大笑。

  亞瑟回國的前一天,我們一家在竹吟居設宴為他送行。飯桌上擺滿了亞瑟愛吃的中國美食,他最愛吃的蛋餃和京醬肉絲自然也在其中。席間,回憶起這一周的經歷,亞瑟不無懊惱地感慨道,“其實,我在中國學習了三年,這些美食與景致以往并非沒有接觸過。但這一次,和海天一起,我才真正觸摸到了它們的靈魂。海天,我真該早點認識你!這樣我就能更透徹、更深入地了解中國文化了。”

  海天臉上洋溢著真誠又溫暖的笑容,右手自然地搭上亞瑟的肩膀,輕輕拍了拍,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與期待:“亞瑟,可別這么懊惱!以后只要你想來中國,不管什么時候,我都在這兒等著你!”他微微頓了頓,目光望向窗外,似乎已經看到了他們未來同行的畫面,接著說道,“你也知道,中國幅員遼闊,有著數不盡的大好河山和獨特的風土人情,我自己都還有好多地方沒走到呢。等下次你來,咱們就背上行囊,一路走一路看,一起去揭開那些藏在角落里的驚喜,見識一個比想象中還要大、還要美、還要好的中國!”

  亞瑟如未名湖水般碧綠的眸子里頓時閃爍著驚喜與期待的光芒:“那可太棒了!只是,這機會不知何時才會再來。”他的腦袋微微耷拉下去,輕輕嘆了口氣,語氣中滿是無奈與惆悵。然而,這低落的情緒轉瞬即逝,下一秒,亞瑟猛地抬起頭,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不過半年之后,等你們全家抵達巴黎,我同樣可以做你們的向導。到了那時,我絕對會讓你們見識到最地道的法蘭西!五個多月的時間,足夠我們游遍歐洲。我會帶你們去攀登阿爾卑斯山,站在山巔俯瞰那壯麗無垠的雪景;漫步在塞納河畔,感受傍晚微風中彌漫的浪漫氣息;走進街邊的小餐館,品嘗剛出爐、表皮酥脆的法棍,還有細膩柔滑的法式甜點。我保證,一定讓你們擁有一趟畢生難忘的歐洲之旅,每一處風景、每一種美食,都會成為你們記憶中最珍貴的寶藏!”

  說完,他從懷里掏出兩封信,鄭重地交到我的手中,誠懇地說:“蘇老師,師母,海天,這是我祖父和父親特意給你們寫的信。為了寫好這兩封信,他們反復琢磨了好些天,就盼著能把我們全家人的心意原原本本傳達給你們。他們代表全家,誠心誠意地邀請你們入住祖父那間空院子。接下來的半年時間,我們肯定會把房間仔仔細細收拾利落,大到家具的擺放,小到每一處角落的清潔,都會做到最好。等你們來了,直接入住就行,不用交房租,也不用操心水電煤氣這些費用。住在那里,你們就相當于在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學院的校園內,離我家也只有幾步路的距離,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都很方便。最重要的是,我又能隨時跟你們學習中國古代漢語和古代文學啦!那些詩詞歌賦、經典古籍里,藏著太多我渴望了解的奧秘。蘇老師,您之前給我講的《論語》,我回去后反復琢磨,還有好多地方沒有來得及向您請教呢。所以,你們一定要答應我們家的邀請。我和家人們已經開始盼著你們到來了,每天都在想著怎么讓你們在巴黎過得舒心、愉快呢。”

  我注視著亞瑟,他臉上誠懇的神情毫無偽飾,那真摯的話語一句句傳入耳中。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溫柔的手輕輕觸動,感動的暖流在心底緩緩流淌開來。回想起春節時,亞瑟在我家吃年夜飯,席間他首次提出這個建議,那時的我們未置可否,純粹把它當作一次普通的交流,全然沒料到他們一家人竟將這件事牢牢記在心頭,還如此堅定不移地推進著。帶著幾分期待與好奇,我輕輕拆開了這兩封信。剎那間,驚訝之情溢滿心間,展現在眼前的,竟是用漢字書寫的信件。亞瑟父親的字規整嚴謹,每一筆都寫得一絲不茍,而祖父的字則是瀟灑飄逸的行書,筆鋒游走間,滿是歲月沉淀下來的從容與灑脫。亞瑟父親的信寫得極其誠懇,他在信中動情地回顧著亞瑟在北大求學期間,我們一家對他的幫助和照顧,尤其著重提及亞瑟因失戀自殺的危急時刻,海天第一時間發現并及時將他從生死邊緣拉了回來,隨后的日子里,我們一家陪著亞瑟一點點走出失戀的陰霾,重新擁抱生活的往事。他情真意切地寫道:“你們對亞瑟的救命之恩,重如泰山,我們實在無以為報。你們挽救的,不僅僅是我們唯一兒子的生命,更用無盡的溫暖、關愛與智慧的啟迪,讓他從絕望中蘇醒,迎來新生。所以,我們所表達的這點心意,與你們給予的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你們能來到法國,對我們而言,是上帝賜予的報恩契機,懇請你們務必接受,否則,我們余生都會滿心愧疚,不得安寧。”亞瑟祖父的信則字里行間滿是風趣幽默,他在信中回憶道,燕園的一草一木總是在他的夢境里縈繞,當年與蘇教授、林教授相處的點點滴滴,他們的音容笑貌,至今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中。沒想到時過境遷,多年之后,竟能在法蘭西的土地上招待故人之子,對他來說,這無疑是人生中一大難得的幸事。他還笑著提到,自己對中國人的待客之道略知一二,定會傾盡全力,讓我們全家在這里感受到家一般的溫暖。末了,他還俏皮地在信的落款處加上這樣一個簽名:強盜叔叔大胡子杜蒙及他搶來的女人。看到這個落款,我忍俊不禁,仿佛能看到這位老人臉上那帶著幾分頑童氣息的笑容,歲月的流逝似乎并未改變他骨子里的率真與風趣,反而讓這份獨特的魅力愈發醇厚。

  我輕輕放下手中的兩封信,一種難以言表的感動,如漣漪般在心底緩緩蔓延開來。兩封信風格迥異,卻同樣跨越了國界與文化的重重藩籬,滿載著誠摯的感恩與如火的熱情。這份純粹而熾熱的情誼,讓我的內心瞬間被溫暖填滿。我輕輕點了點頭,看向亞瑟說道:“亞瑟,請你回國后,先替我們全家,向你的父親和祖父轉達深深的謝意。請務必告訴他們,我們接受他們這份珍貴的心意。之后,我也會親自提筆寫信,好好表達我們內心的感激。”

  “太棒啦!”亞瑟激動得整個人都彈了起來,眼睛里閃爍著明亮的光芒,臉上洋溢著藏不住的喜悅。他一個箭步沖到桌旁,一把抄起桌上的酒杯,高高舉起,聲音因為興奮而微微發顫:“來,讓我們為我歸國一路平安順遂,也為半年后在浪漫法國的美妙重逢,干杯!”

  第二天,海天親自把亞瑟送到機場,目送他的身影隨著安檢的人流,漸漸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海天回來后,我們正式迎來了近兩個月的暑假。按照最初的計劃,我們原本打算跟著海天回蘇州老家,和他的父母熱熱鬧鬧地聚上一聚。一家人早就盼望著這次相聚,甚至連行李都提前收拾好了。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學校突然通知我,要去福州參加一個極為重要的學術會議,會議為期整整一周,再加上來回的車程,前前后后怕是要耗費半個月之久。還沒等我從這個消息中緩過神來,出版社又傳來通知,由于各種復雜的原因,我一部專著的出版時間要提前兩個月。這也就意味著,暑假剩下的時間,我恐怕都得一頭扎進書房,沒日沒夜地撰寫和修訂這部專著。

  面對這兩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我們一家三口滿心都是失望。無論是我和婉清,還是海天遠在蘇州的父母,都為這次相聚籌備了許久。海天曾笑著跟我們說,他的父母特意把我們的房間布置得溫馨又舒適,還做了許多其他的準備,就盼著和我們相聚的那一天。可如今,所有的期待就因為這些意外化為泡影。海天也一臉的沮喪,不過看著我們失落的樣子,他還是懂事地安慰我和婉清:“爸,媽,別往心里去,日子還長著呢,咱們一家人總歸是有相聚的時候。實在不行,明年暑假咱們從法國回來,下了飛機就直接去蘇州看我父母。到時候學校總不會一回來就給您安排工作吧。”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現實擺在眼前,學校的工作容不得半點耽擱,出版社那邊的計劃也無法更改,即便滿心不甘,我們也只能暫且將這次期待已久的相聚擱置下來。為了能盡可能地多陪伴、護送我和婉清一程,海天特意買了一趟經由蘇州開往福州的列車車票。我們一同登上列車,車廂里人來人往,略顯嘈雜,可海天的陪伴卻讓這份旅途多了幾分安心。一路上,他時刻留意著我們的需求,細心又周到。即便從蘇州站下車,他還在車窗外不停地叮囑我們,關切的目光里寫滿了擔憂與不舍。婉清眼眶微紅,一直緊緊拉著他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留住這份溫暖,直到列車員輕聲提醒,才依依不舍地松開。列車已經開出很遠,我們透過車窗,依然看見海天站在原地,身影已經濃縮成一個凝固的黑點。

  學術會議的日程排得滿滿當當,一場接著一場的研討,一份又一份的學術報告,我雖全神貫注地投入其中,仔細記錄要點,積極參與交流,但心頭總有種難以言說的空落。少了海天在身邊,那些本應精彩的學術交流也變得有些索然無味,計劃被打亂后的失落,就像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始終籠罩著我。因此,會議一落幕,我和婉清便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這座滿是海風與陽光的海濱城市,即便風景如畫,此刻也無法勾起我們絲毫游玩的興致。歸心似箭的我們再次踏上那熟悉的列車,而我又下意識地選擇了這趟會在蘇州站停靠的車次。

  清晨時分,柔和的朝陽穿透淡薄的云層,將溫暖的金色光輝毫無保留地傾灑在大地上。列車緩緩地、緩緩地朝著蘇州站靠近,車輪與鐵軌摩擦發出的聲響,此刻在我耳中,卻似一聲聲沉重的嘆息。望著窗外那逐漸清晰的站臺輪廓,我的思緒瞬間飄遠。腦海中,海天那深邃明亮的雙眸,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一一浮現在眼前。緊接著,我又想起了海天父親在信中寫下的“渴盼早日相見,把酒言歡,暢抒胸臆”的話語。那些充滿期待與熱情的文字,仿佛還帶著溫度,可如今,我們卻只能在這飛馳的列車上,無奈地與這場期待已久的相聚擦肩而過。失落、思念、無奈,如同一團亂麻,緊緊地纏繞著我的心,讓我感到一陣酸澀。我靜靜地凝視著窗外,心中默默祈愿,下一次的相聚,不要再被這些意外輕易攪亂,不要再讓這份期待,化為遙不可及的幻影。

  “海天!”身邊的婉清突然失聲喊了起來,聲音尖銳得劃破了周遭嘈雜的人聲,帶著幾分不可置信的顫抖,就像是在夢里無數次呼喊終于找到了回音。她的眼睛瞬間瞪得極大,瞳孔中倒映著站臺上那個高大的身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整個人僵在座位上。緊接著,她像是突然從恍惚中驚醒,雙手不受控制地捂住嘴,眼眶在剎那間盈滿了淚水。她的手微微顫抖著,哆哆嗦嗦地伸出去,像是想要觸碰窗外的海天,卻又怕這只是一場轉瞬即逝的幻影。幾秒后,她猛地回過神,一把拽住我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我的肉里,另一只手指向窗外,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有些沙啞:“老頭子!你看!真的是海天!真的是我們的海天!”

  婉清的聲音像一道驚雷,直直劈進我混沌的思緒里。我猛地一怔,大腦瞬間停滯,一時間竟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列車緩緩滑向站臺,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在此時格外刺耳,站臺的景象走馬燈似的快速閃過。我機械地順著婉清顫抖的手指望去,就在那電光火石之間,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如流星般劃過我的視野,每一處細節都與我記憶里的海天完美重合。哪怕只有0.1秒,我也能篤定,那就是海天!

  一股熱血瞬間沖上腦門,我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拼盡全力一把推開窗戶。悶熱的空氣裹挾著站臺嘈雜的人聲洶涌而入,我顧不上旁人投來的異樣目光,半個身子探出窗外,脖子伸得老長,急切地向后張望。沒錯!真的是海天!他就站在那里,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不僅如此,我清楚地看到,海天身旁站著一男一女。那男子有著和海天如出一轍的高大身形,濃密的黑發被微風輕輕吹動,深邃的眼眸閃爍著溫和的光芒,挺直的鼻梁下,略帶棱角的下巴彰顯著堅毅與倔強。僅憑輪廓,我就斷定,這一定是海天的父親!

  驚喜如洶涌的潮水,將我徹底淹沒,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仿佛要掙脫束縛。我不假思索,一把緊緊拽住婉清的手,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拔高,幾乎是嘶吼著說:“老伴兒,快走!海天帶著他的爸媽到站臺上看望咱們來啦!”話還沒落音,我便拉著婉清,踉蹌卻又急切地朝著車門奔去。平日的穩重斯文一掃而空,我現在滿心滿眼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見到他們!一秒都不能耽擱!

  我完全記不清自己這年過半百的身體是如何在那狹窄車廂里,如魚穿梭般擠過層層擁擠人群的。平日里,我總是秉持著謙謙君子之風,哪怕到了下車時刻,也寧可禮讓他人,自己最后一個下車,絕不與人爭搶。可這一次,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著我,竟奇跡般地率先擠到了最前面。車門剛一打開,我便迫不及待地拉著婉清跳下了車廂,急切地在站臺上搜尋著海天的身影。列車已經駛過好幾節車廂,此時海天和他的父母仍在一節節車廂前焦急地張望著,眼神中滿是憂慮與期盼,不放過任何一扇車窗。我見狀,連忙一邊扯著嗓子大喊:“海天!海天!”一邊不顧一切地朝著他們的方向奮力奔去,全然不顧周圍投來的詫異目光。

  站臺上人潮涌動,各種聲響交織在一起。然而,海天在這一片喧鬧中,竟一下子捕捉到了我的呼喊。他猛地抬起頭,原本黯淡的眼眸瞬間亮了起來,緊蹙的眉頭也在剎那間舒展開來。他瞪大了雙眼,目光迅速在人群中穿梭,在看到我們的那一刻,眼神變得無比熾熱,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露出了燦爛而又熟悉的笑容,緊接著,他揚起手臂,在空中拼命揮舞,口中激動大喊:“爸!媽!”聲音因為興奮而微微發顫,卻穿透了層層喧囂,清晰地傳進我們耳中。喊聲還在空氣中回蕩,他已迅速轉身,伸出手一把拉住身旁還沉浸在茫然中的父母。海天的父母如夢初醒,臉上瞬間涌起與海天一樣的急切和激動。他們眼中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平日里沉穩持重的面容,此刻被即將相逢的熱切填得滿滿當當。一家三口腳步匆匆迎著我們奔跑,急切得如同歸巢的鳥兒,似乎想要把過去那些未能相聚的遺憾,統統化作此刻奔赴的力量。

  可是,就在我們即將靠近的那一刻,像是被一種無形的默契所牽引,海天一家和我們,在距離彼此不過幾步之遙的地方,同時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清晨的陽光帶著蓬勃朝氣傾灑而下,給每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周圍行人腳步匆匆,形成模糊的背景。時間仿若凝固,只余下彼此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只有海天像一列脫軌失控的列車,在眾人短暫的靜止中,帶著滿腔的熱情與急切,沖破了這瞬間的凝滯。他迅速松開父母的手,幾乎是帶著風撲向我和婉清,手臂有力地將我們緊緊環繞,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卻無比響亮地呼喊著:“爸!媽!我們可算等到你們啦!”那股洶涌的情感,好似積蓄已久的洪流,瞬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將我們淹沒在他濃烈的思念之中。隨后,他緩緩松開懷抱,用溫暖的大手輕輕牽起我和婉清的手,轉過身,面向自己的父母,嘴角微微動了動,剛要開口介紹,卻突然像被什么觸動,話語卡在喉嚨里,身形也猛地停頓下來。因為他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兩位父親,目光已經緊緊糾纏在了一起。

  沒錯,當我的視線觸及海天父親的那一刻,就像是被一股無形卻磅礴的力量牽引,目光就此定格,再難移開一絲一毫。眼前這個男人,明明是初次相逢,可心底涌起的熟悉感與親切感,卻排山倒海般將我淹沒,讓我陷入一種奇異的迷離恍惚之中。他無疑和海天有太多相似之處,眉眼皆是那般深邃有神,仿佛藏著浩瀚星辰;同樣挺拔的身形,猶如山巒般沉穩可靠,每一處細節都在彰顯著父子間的血脈傳承,讓我不禁在他身上勾勒出多年后海天成熟持重的輪廓。然而,真正直擊我內心深處,令我靈魂都為之震顫的,是他周身散發的在歲月長河中沉淀下來的深沉儒雅,像是古老書卷中逸出的墨香;又帶著超脫淡然的處世態度,仿佛歷經千帆后對世間萬物的豁達與包容;還有那即便被時光打磨,卻依舊熠熠生輝的正直純粹,以及面對生活磨難時堅韌頑強的毅力,宛如黑夜中永不熄滅的燈塔。這些特質恰似一把鐫刻著命運密碼的鑰匙,精準無比地開啟了我靈魂深處那扇塵封已久的隱秘之門,與我血脈中蟄伏、沉睡已久的東西激烈碰撞、共鳴,讓我毫無緣由卻又無比篤定,他就是我生命拼圖中至關重要、不可或缺的那一塊,宛如在時光洪流中失散多年,終于在命運安排下重逢的至親。

  整個世界忽然安靜下來。原本喧鬧嘈雜的人聲鼎沸,列車飛馳而過時發出的尖銳呼嘯,此刻都悄然隱匿,不復存在,我的耳中只剩下彼此急促而劇烈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似在奏響命運重逢的激昂鼓點。我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眸,那里涌動著與我如出一轍的震驚與動容,還有那股縈繞心頭、難以用言語清晰表述的熟悉感,恰似兩個在茫茫人海、漫漫時光中孤獨漂泊許久的靈魂,終于在這一瞬間,找到了心之所向的最終歸宿。我們的目光就這樣在空中交匯、糾纏,都是那樣熾熱與濃烈,恰似兩簇燃燒至極點的火焰,能將周遭的空氣都點燃。他嘴唇微微顫抖,鼻翼輕輕翕動,喉結上下滾動,像是在努力壓抑著內心翻涌的情緒。原本深邃的眼眸此刻滿是晶瑩,眼眶微微泛紅,目光牢牢地鎖在我的臉上,仿佛要將我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終于,一聲帶著濃重鼻音的,顫抖不已的,飽含著初次相逢卻似命中至親的篤定與靈魂契合的稱呼從他口中爆發而出:“哥!”

  “一白!”剎那間,一股排山倒海的情感浪潮洶涌襲來,將我徹底吞沒。那聲飽含深情的“哥”,如一道凌厲的閃電,瞬間擊穿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線,讓我的內心掀起驚濤駭浪。在這股源自靈魂深處、如同至親般的認同感沖擊下,我腦海中所有客套與疏離的稱呼瞬間煙消云散,只剩下“一白”這個簡單而又充滿力量的名字。這是我內心最本能、最熾熱的呼喚,就像一位兄長終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毫無保留,滿是親昵。我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順著臉頰肆意滑落。視線被淚水模糊,整個世界變得朦朧不清,唯有眼前一白的身影,在這一片模糊中愈發清晰。沒有絲毫的猶豫,亦沒有片刻的遲疑,我們的手臂幾乎同時在空中有力地伸展,緊緊地將對方擁入懷中,仿佛要將彼此融入自己的身體,成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在相擁的瞬間,我的肩頭猛地一熱,那時他滾燙的淚水順著我的肩頭緩緩淌下,帶著無盡的溫暖與深情,滑過脖梗,流至后背,所經之處,皆是一片滾燙。我的淚水也如洶涌的潮水,止不住地奔涌而出,浸濕了他的衣衫。我們的肩膀微微顫抖著,身體緊緊相依,這一刻,所有的言語都是多余,唯有這緊緊的擁抱和止不住的淚水,訴說著前生注定的緣分和相見恨晚的感慨。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依依不舍地松開緊緊相擁的手臂,雙手卻依舊眷戀地搭在彼此的肩頭,舍不得放下。我抬手胡亂抹了一把滿臉的淚水,轉頭看向身旁,婉清、海天和海天的母親都靜靜站在那兒,悄悄抹著止不住的淚花,婉清走上前,遞給我和一白每人一包紙巾,眼中還含著淚,聲音卻帶著溫暖的笑意,打趣道:“瞧瞧,這就是親哥倆,誰否認都不好使!”

  “是啊!”我接過紙巾,輕輕擦拭著眼角仍不斷涌出的淚水,平復了下情緒,緩緩開口道,“一白,我父母只有我這一個孩子,你大嫂也是獨生女。雙方父母走后,無數個寂靜的夜晚,我們只能相互依偎,望著窗外清冷的月光,滿心都是凄涼,覺得這世上除了彼此,再無親人。可在我的靈魂深處,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渴望,像心底模糊的影子。我總覺得,這偌大的世界,一定還有與我血脈相連的人在等我。直到海天第一次喊出那聲‘爸媽’,還有剛才你這一聲滾燙的‘哥’,我這顆在塵世漂泊了太久的心,才終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灣。這一定是上天早就寫好的劇本,讓我們以這樣意想不到的方式,緊緊連在了一起啊!”

  一白剛剛擦干的眼眶又被淚水浸濕:“哥,沒想到咱倆的經歷和感受都是如此相似。我還沒出生,幾個哥哥姐姐就不在了,十歲那年,母親也走了。那時父親已年近古稀,他總是悄悄嘆氣,說要是有兄弟姐妹,我就不會這么形單影只了。我也有肝膽相照的朋友,海天可能也和你說過,可朋友就是朋友,那種情誼可以刻骨銘心,卻不能像兄弟之間那樣融入血脈。哥,不瞞你說,第一次看到你,哪怕只是一張照片,我心里就有個聲音在喊,這就是我一直盼著的兄長,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哥哥,這種感覺,和朋友全然不同!”

  說著,他把目光轉向婉清,嘴角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眼神里交織著熟稔、親切與尊敬,微微欠身,謙遜而得體地說:“這就是嫂子吧!海天總提到你,說你直爽、知性、高貴、善良,和我哥就是一對神仙眷侶,說得我和你弟妹都羨慕不已。今日一見,這孩子果然說得不錯。”話音剛落,他自然地伸出手,輕輕握住身旁海天母親的手,手指微微收緊,像是在傳遞某種安心的力量,隨后帶著溫和的笑意,看向我們,介紹道:“這是你弟妹,謝靈萱。萱妹,快來見見哥和嫂子。”

  靈萱微微側頭,眼眸如春日里一汪清澈的湖水,盈盈望向一白,眉眼間盡是溫柔與信任。而后,她輕盈地轉過身,落落大方地將目光落在我們身上,恰似一朵綻放在春風里的茉莉,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婉與靈動,輕柔、清晰而親切地叫了聲:“哥!嫂子!”

  婉清看得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拉住靈萱的手,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激動與熱絡:“哎喲!我和你哥從認識海天第一天起,就常常忍不住感嘆,到底是怎樣了不起的爹媽,才能培育出這么優秀、幾乎挑不出一絲毛病的孩子。如今可算是找到答案啦!別的暫且不提,就單說你這渾身透著靈秀之氣的模樣,一看就是個極為不凡的母親,能生出海天這樣的孩子,真是一點兒都不稀奇!”

  聽到如此直白又熾熱的夸獎,靈萱的臉頰瞬間泛起一層紅暈,恰似天邊的晚霞,嬌艷動人。她微微低下頭,略帶羞澀地回應道:“嫂子,你可真是謬贊了。早就聽聞你心靈手巧,家里的大小事務,無論多繁雜瑣碎,到了你手里,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條。就拿你親手做的那雙老北京布鞋來說,我頭一回穿上,那舒適的感覺,從腳底一直暖到心里,每一處針腳都像是貼合著我的腳型生長,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適感,穿上就再也舍不得脫下來。我常常端詳著這鞋,想著這得凝聚你多少的時間和心思啊。沒想到這次你又托海天帶了兩雙過來,這情誼實在是太重,我滿心都是感動,都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

  婉清滿不在乎地一揮手,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一家子人,還謝什么呀!鞋可不就得換著穿嘛,就一雙哪能行?我還琢磨著再給你和一白做兩雙入冬穿的鞋呢,等天一冷就立馬給你們寄過來。江南雖說比BJ暖和些,可冬天的寒氣也不容小覷,特別是屋子里沒暖氣,真不見得比北方好過。聽說一白肺不太好,更得注重保暖。你們在家里和出門時都穿著,腳暖和了,渾身都舒坦。”說到這兒,她微微頓了頓,眼中閃爍著真誠的光芒,接著說道:“說到底,這也就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手藝罷了,難登大雅之堂。哪比得上你那一手出神入化的蘇繡,每一件作品可都是實打實的藝術珍品。就說你送我的那條絲巾,只要我在正式場合一戴上,保準艷壓全場。我都打算好了,半年后去法國的時候就帶著它,讓那些外國友人也好好見識見識咱們中國傳統技藝的獨特魅力。”

  “嫂子,還真讓你給說著了。”一白在一旁笑著接過話茬,“海天三月份來信,把你們要去法國的消息告訴我們后,你弟妹就念叨著要給你做兩身旗袍帶到法國去。想著在正式場合穿上,既端莊得體,又能彰顯咱們中國服飾的典雅韻味。海天把你衣服的尺碼寄來后,你弟妹就一頭扎進了這件事兒里。衣服是找裁縫做的,可上面那些精美的刺繡,全是她一針一線親手完成的,我也就是幫著畫個底稿而已。現在已經大體完工了,等暑假過后就讓海天帶回去。嫂子你要是覺得哪里不合身,只管寄回來,我們改好后再給你寄過去,你千萬別客氣。”

  婉清臉上的笑容瞬間褪去。她迅速轉身,目光直直地看向海天,聲音里帶著幾分急切與埋怨:“海天,你這孩子,怎么自己就把我衣服尺碼寄過去了呢?這么大的事兒也不和我說一聲,讓你母親忙活好幾個月,這讓我心里怎么過意得去。你呀你,下次可不許這樣自作主張了。”

  “哎呀,我的親爹親媽們!你們可算想起還有我這個親兒子啦!”海天夸張地雙手叉腰,嘴巴一撇,滿臉寫著委屈,那模樣就像被搶走了最心愛玩具的小孩,“我還滿心歡喜地打算給你們好好互相介紹一番呢,結果完全多余!這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根本用不著那套生分的介紹。你們幾個一見面就跟磁鐵碰上了磁極似的,自然而然就往一塊湊,聊得那叫一個熱乎,直接把我這個‘小媒人’晾在一邊。這下倒好,我不僅沒派上用場,還被老媽數落一頓,我這心里喲,真是比那黃連還苦,比竇娥還冤啊!”

  海天這番帶著孩子氣的嗔怪,瞬間把我們四個人逗得哈哈大笑。靈萱邁著輕盈的步子走過去,抬手輕輕點了點海天的額頭,佯裝嗔怪道:“多大的人了,還跟大人撒嬌!就不怕大家看了笑話?我們哪敢忘了你啊!沒聽見句句都提到你嗎?沒有你,哪有這段天大的緣分?你呀,可是咱這一大家子人的大功臣呢!”

  婉清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爽朗的笑聲先傳了出來:“弟妹,別管他!這小子在竹吟居跟我們一塊兒的時候,就老愛這樣,時不時就冒點孩子氣出來。”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輕輕拍了下海天的肩膀,眼里滿是藏不住的慈愛,“這孩子啊,不管平日里在外面看著多么成熟穩重,只要一回到爹媽跟前,那些藏在骨子里的天真本性便一下子全冒出來了。更別提現在,他心心念念的‘親爹親媽們’都在眼前,他能不趁機可勁兒撒歡嘛!”

  我感慨萬千,不禁微微頷首,看向海天的目光中滿是欣慰:“真的,海天,多虧有你這孩子,把咱們這些人緊緊連在了一起。”話落,我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關鍵事兒,猛地一拍腦門,眼中滿是疑惑與好奇,“哎,對了,海天,你們怎么知道我和你媽要坐這趟車回BJ?”

  海天故作無奈地聳聳肩,雙手攤開,臉上掛著帶著點討好的笑容,湊到我跟前說:“老爸,您是不知道,我這對爹媽,心心念念盼著見你們都快小半年了。這次看我一個人拖著行李箱回去,他倆那臉色‘唰’一下就變了。我把計劃泡湯的事一說,好家伙,他們那失望都快溢出來了。我爸那倔脾氣一上來,死活要見你們一面。我就知道勸不住他,靈機一動跑去查列車時刻表。從福州經蘇州回BJ的就這一趟車,我掐指一算,您指定會買這趟車,日子也差不多就這兩天。這趟車在蘇州停二十分鐘,時間充裕。臥鋪車廂也沒幾節,找起來很方便。所以從前天開始,我們一家三口就天天來站臺候著,可算在今天把你們盼來了!您說,我這忙前忙后的,是不是特不容易?”

  一股強烈的感動如洶涌潮水般狠狠涌上胸口,我的心再度劇烈顫抖起來,每一次跳動都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一白!”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握住那雙和海天一樣修長,卻因生活磨礪而略顯粗糙的大手,顫抖著說,“就為了見我和你嫂子一面,你們一家三口每天雷打不動地來到火車站,買好站臺票,就那么一節車廂接著一節車廂,一個鋪位挨著一個鋪位地仔細找尋,整整堅持了三天?”

  一白的臉上竟浮現出幾分靦腆之色,那神態與海天偶爾展露的靦腆如出一轍:“別聽孩子瞎說,哪有那么夸張?”他略帶嗔怪地瞪了海天一眼。海天見狀,像個做錯事的孩童,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縮著脖子,乖乖地站到了一旁。隨后,一白又將目光溫柔地轉向我,和聲細語地說道:“哥,你可千萬別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反正正值暑假,全家都賦閑在家,早晨來一趟火車站,就權當是散步遛彎,活動筋骨了。找人這種體力活啊,都是海天干,畢竟我和你弟妹對你們沒有海天那么熟悉,所以也沒操太多心。歸根結底,也就是心里實在太想見見你們,想得厲害。現在終于見到了,往后我們就能安安心心、踏踏實實地過暑假了。”

  說著,他像是急于轉移話題,抬手輕輕拍了拍海天一直跨在肩頭的那個大大的挎包,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眼里滿是熱忱與關切:“哥,你和嫂子還沒吃早飯吧。這里面裝的是蘇州的桂花糖粥和生煎饅頭,都是你弟妹親手做的,你們先墊墊肚子。她還準備了幾樣拿手的蘇州特色菜肴,都是按照老蘇州的做法烹制的,配著白米飯,給你們當午飯吃。海天常在家念叨,說嫂子做菜的手藝堪稱一絕,這次你們也嘗嘗你弟妹的廚藝。我們還準備了幾樣蘇式糕點,蟹殼黃、鮮肉月餅都有,都是蘇州的招牌點心,現做的,還熱乎著呢,你們留著路上吃。這趟列車開到BJ起碼還得一天多的時間,可千萬別餓著。”

  “弟妹!”婉清心疼地壓住靈萱的手,聲音透著難以抑制的激動,“這三天,你都是一大早起來做這些飯菜和糕點,然后再大老遠拎到火車站來?連續三天都是?”

  “嫂子,瞧你說的!”靈萱嘴角噙著一抹溫婉的笑意,輕輕擺了擺手,語氣里滿是隨性與親切,仿佛在談論一件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咱們是一家人,哪能讓你們餓著肚子和我們聊天呢?其實呀,這幾天就算沒等到你們,這些飯菜拿回家,我們自己吃著也正合適,一點都不會浪費。”說到這兒,她抬手親昵地揉了揉海天那頭濃密的黑發,語氣里滿是寵愛,“再說了,這拎來拎去的重活,可都是咱家這壯小伙的事,他年輕力壯的,就當鍛煉了。我和他爸也就是在旁邊打打下手,真沒費多少心思。你和我哥就不用過意不去啦!”

  我的嘴唇微微發顫,開合間,那些想要脫口而出的感激之詞,卻被一股酸澀堵在了喉嚨,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沖破這道阻礙。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他們拎著還冒著騰騰熱氣的飯菜,在人頭攢動的站臺和車廂里焦急穿梭尋找的畫面。周圍是如潮水般涌動的人群,嘈雜喧鬧,可他們的身影卻如此堅定執著。當一次次滿心期待地看向每一節車廂、每一個鋪位,卻始終沒能發現我們的身影時,他們的心中該是怎樣的失落與沮喪。想到這里,我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一陣揪痛從胸腔蔓延至全身。本以為這次錯過的相聚,只能在漫長的時光中成為遺憾,卻萬萬沒想到,他們用這樣堅定不移的執著,為我們編織出一場如夢似幻的驚喜。那些無數次的期待與失望,不僅沒有磨滅他們的信念,反而讓這份相聚的渴望愈發濃烈。看著一白那滿是關切與溫情的面容,聽著靈萱輕柔又真摯的話語,我的內心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復雜得難以言喻。千言萬語匯聚成一股力量,讓我下意識地將一白的手握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緊緊握住這份來之不易的親情,再也不放手。

  一白瞧見我這般模樣,眼里的心疼瞬間溢滿,不假思索地伸出另一只手,輕柔卻又有力地覆在我的手背上,掌心的溫熱熨帖著我滿是感動與愧疚的心。“哥,真別這樣。”他微微傾身,聲音溫和醇厚,帶著不容置疑的親昵與真誠,“咱們可是一家人,自家人為彼此做這些,再正常不過,千萬別客氣,更別往心里去,啊?”他的目光不經意間瞥見了腕上的手表,眼神里瞬間添了幾分緊迫,迅速扭頭看向海天,語氣不自覺拔高,語速也快了起來:“玉兒,趕緊幫你爸媽把這些吃食拎到車廂里安置好。發車時間眼瞅著就到了,可千萬別誤了你爸媽的行程。”

  海天粲然一笑,兩排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光,眼睛里頭滿是靈動與歡快:“放心吧,爸爸媽媽們!”他胸脯一挺,臉上透著幾分得意勁兒,“進站前我就特意找工作人員打聽清楚啦,這班列車晚點十多分鐘呢,按計劃得在咱們這一站待避二十多分鐘,所以咱還有將近半個小時能好好聚聚。”

  說著,他一邊拍拍自己身上的大挎包,一邊有條不紊地安排著:“爸,媽,咱先把這些吃食拿到車廂里放好,然后去取相機。咱們這一大家子難得聚在一起,可得好好拍張全家福,把這珍貴的時刻留住。之后啊,咱們再坐下來,好好聊聊天,把這些日子的思念都倒出來。等到了開車時間,列車員肯定會來提醒咱們,誤不了事的!”

  海天的話,好似一道光,剎那間點亮了他“爸爸媽媽們”的眼眸,驚喜之情在每個人眼中肆意涌動。婉清率先笑出了聲,佯作埋怨地說道:“海天,你這機靈鬼,這么大的喜訊怎么不早點透露?這列車晚點可真是來得恰到好處!最好再碰上些別的狀況,讓咱們這一大家子能再多嘮嘮嗑,好好親近親近。”

  我連忙輕輕扯了扯婉清的胳膊,壓低聲音說:“老伴兒,快收收聲!你瞅瞅,列車員和旁邊旅客的目光都快黏咱們身上了。你要再這么大嗓門說下去,大家心里指不定多窩火呢,可別招人嫌了!”

  海天率先“撲哧”一下樂出聲來,一白和靈萱眼中也滿是溫和的笑意。婉清后知后覺地看了看四周投來異樣目光的旅客和列車員,臉頰瞬間染上一抹紅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里帶著幾分俏皮與尷尬。于是,我和婉清帶著海天向車廂走去,一白和靈萱不舍得離開我們,腳步緊緊相隨。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轉身,一臉疑惑地問一白:“一白,你剛才叫海天什么?我聽著好像是什么玉兒之類的。”

  沒等一白開口,海天迅速接過話茬,臉上泛起一陣紅暈,那羞澀的模樣就像被揭開了小秘密,還帶著點故作嗔怒的可愛勁兒:“那是我的小名,我祖父起的。他和我父母從小叫慣了,怎么都改不過來。”

  一白深深地看了海天一眼,然后笑著對我說:“這孩子一歲抓周的時候,滿桌子的物件他瞧都不瞧一眼,徑直就抓住了家里祖傳的那塊璞玉。他爺爺可高興壞了,說這孩子骨子里有咱章家人的那份堅韌與純粹,打那以后就叫他‘玉兒’,這一叫,便是一輩子。誰能想到,這孩子長大了,嫌棄這名字老氣,還嘟囔著說像女孩名……”

  “爸!”海天的聲音瞬間拔高,還跺了跺腳,像是要把這段“黑歷史”踩進土里,“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您就別翻出來說啦!”

  一白輕輕搖了搖頭,抬手溫柔地拍了拍海天的肩膀,還真就不再說了。于是,我們這一行人回到車廂,安頓好那幾個裝滿愛意的食盒,又取來相機,再次來到站臺。我精心挑選了站臺的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為背景,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一片片斑駁的光影,宛如一幅天然的油畫,為我們的相聚增添了幾分夢幻與浪漫。排隊形時,我和婉清站在中間一排,婉清挽著我的胳膊,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一白和靈萱站在我們身旁,靈萱微微側身,與婉清靠得很近,兩人像是多年的老友。海天站在最前排,半蹲著身子,他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一白,眼中滿是滿足。我調整好相機,然后請站臺工作人員為我們這一大家子人照了一張特殊的全家福。清晨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每一張臉上都帶著燦爛的笑容,笑容里藏著相聚的喜悅和親情的溫暖,還有對未來的無限期許。

  隨后,我們尋到一張長椅,并肩落座,開啟了一場溫暖而愜意的暢談。從祖輩或傳奇或滄桑的故事,到各自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再到海天在故鄉的點點滴滴,以及他在北大中文系求學時的成長蛻變,每個人的言語中,都飽含著對過去的懷念與對未來的憧憬。話題似乎無窮無盡,交談也是那樣暢快淋漓,不管誰說一句話,仿佛都能說到大家的心坎兒里。即便有時只是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表情,也能讓大家心領神會。默契在無形間彌漫開來,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將我們緊緊相連。這樣的談話是溫暖的,也是難得的。哪怕僅是簡單寒暄,親人般的契合感也在字里行間流淌,彼此不必多言,便能心意相通。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隨著列車發車時間的臨近,大家心中漸漸涌起一絲惆悵,眼神中也流露出濃濃的不舍。婉清突然緊緊拉住我的手,眼神中滿是期待,急切地說:“老頭子,咱倆干脆下車吧!和一白他們好好聚一聚,哪怕就聚兩三天也好。你不就是得趕著述嘛,多熬幾宿,總能完成的!”

  婉清的話好似一把熾熱的火炬,一下點燃了我心底那團壓抑已久的沖動與渴望。一股熱流瞬間在我心間蔓延開來,燒得我整個人都沸騰了。一白和靈萱眼中也燃起了熱切的期待,目光仿若夜空中閃爍的星辰,明亮而熾熱。望著身邊一張張渴望的臉,每一張臉都像一把重錘,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擊著我的心門。我的心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答應的話語已經到了嗓子眼,就像被按捺不住的彈簧,仿佛下一秒就要脫口而出。可是海天卻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他的周身散發著平日里慣有的沉穩與冷靜,那種氣質在今天的歡聚氛圍里,仿佛暫時被拋到九霄云外,而此刻才終于被找了回來。他微微搖著頭,誠懇且堅定地說:“媽!還是別這樣了。那本著述本就冗長繁雜,編纂和修訂起來頗費精力和功夫,出版社催得又緊,爸上了年紀,身體不比從前,哪經得起這樣沒日沒夜地熬夜折騰,萬一要是出了什么閃失,那可怎么辦?再說……”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凝視了片刻,眼神里帶著一絲若隱若現的希冀,好像藏著一個迫不及待想要說出口的請求,可話到嘴邊,卻突然猶豫了,最終抿了抿嘴,硬生生把話給咽了下去。

  我敏感地挑起眉,目光直直看向海天,問道:“海天,你到底想說什么?難不成……是你小說創作碰上了難處,想讓我陪你去趟小島?”

  海天臉上瞬間浮現出一抹感動,輕聲說道:“我就知道,什么都瞞不過老爸您。確實,小說創作中遇到了幾個特別棘手的問題,得去一些敏感部門做幾次采訪,獲取些關鍵素材。我本來打算,咱們在蘇州團聚之后,就帶著您和媽一起去小島上住幾天,這樣既能讓你們散散心,我也能順便把采訪完成。畢竟有您出面,很多事都能輕松解決。但現在出了這變故,我擔心您太勞累,所以一直沒忍心提。”

  “原來是這樣!”我爽朗地笑出了聲,大手一揮,“這事兒簡單。你要是想去,就先自己去,我這邊把手里的事兒安排緊湊點,怎么也能給你騰出三五天時間。你放心,老爸心里有數,不會讓自己累著。實在不行,咱們一家三口請幾天假,無論如何也得幫你把采訪完成。下個學期學業任務不重,正好你也能多些空閑時間專心創作小說。”

  海天的眼中瞬間燃起興奮的光芒,一白也不住地點頭,臉上滿是感慨:“哥,這可真是‘知子莫若父’啊!你對海天的那份了解,細致入微,連我都自嘆弗如。我覺得海天說得在理,咱們往后的日子還長,不能只為了這一時的相聚,就不顧你的身體。要是把你累垮了,我和你弟妹心里也過意不去。況且你還得陪著海天去小島采訪,這件事也耽擱不得。只可惜啊,到時候我和你弟妹都開學了。中學和大學可不一樣,教學任務重,一天都耽誤不起,不然咱們在小島上歡聚一堂,那該是多么美好的事啊。不過好在咱們一家子都有寒暑假,說不定明年暑假,我和你弟妹就會興致勃勃地跑到北大去看望你們。到時候,一定要住一住你們那神仙住了都不想走的竹吟居,再好好逛逛海天讀書求知、揮灑青春的北大校園,看看他那么熱愛的北大究竟是什么樣子。”

  “那簡直再好不過了!”婉清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雙手拍得又快又響,興奮勁兒都快從指尖溢出來了,“你們要是真能來,就在我們那小院里踏踏實實住上一整個暑假!跟你們講,可不只是你們心心念念想看看北大,北大里頭好多老師也早就盼著見見你們二位呢!他們都滿心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能培養出海天這樣才華橫溢、震動全北大的天才。”

  我也頗為贊許地點點頭:“是啊,要不是我們一月份就要出發去法國,我真想讓你們放了寒假就過來。年前出京的車票一票難求,不過進京的票倒是相對好買些。海天都兩年沒陪你們過年了,我心里也惦記著這事。但冬天天寒地凍,路途又遙遠,一白肺不太好,哪經得起這番折騰,讓你們大老遠跑過來,我們實在于心不忍,所以之前一直沒提。可這問題總得解決,海天往后大概率要保研留校,總不能年年春節都和你們分開。唉,要是咱們兩座城市離得近點就好了,這樣寒來暑往,大家隨時都能相聚了。”

  一白的神色陡然間微微一動,仿佛我的最后一句話觸動了他的某根神經,某種思緒。片刻的愣神后,他緩緩回過神,眼中閃過一絲堅定,鄭重說道:“哥,你這話太對了。辦法總比困難多,只要咱們一家人的心緊緊連在一起,勁往一處使,朝著闔家團圓的目標去努力,不管碰上什么難題,都能迎刃而解。我相信,總有一天,咱們能毫無顧忌、長長久久地相聚在一起。”

  一白的話仿若一道曙光,剎那間穿透陰霾,給每個人心中注入了無窮希望,就連那即將到來的離別愁緒,也在這股溫暖力量的驅散下,淡去了幾分。這時,列車員手中的鈴鐺清脆作響,聲聲催促著站臺上的旅客登車。我們滿是眷戀地從長椅上起身,腳步沉重而緩慢,一寸一寸地朝著車廂挪去。我和一白并肩走著,全程沉默不語,可彼此的手卻緊緊交握,誰都不愿率先松開。終于,在即將登上列車的那一刻,所有克制的情感如決堤洪水般洶涌噴發。我們同時轉身,不假思索地再次緊緊擁抱在一起,手臂互相纏繞著,像是要用盡全力將彼此融入自己的身體。我能清晰感受到一白急促的呼吸,溫熱的氣息撲在我的脖頸,他的身子微微顫抖,帶著難以言說的不舍。我的眼眶也瞬間濕潤,淚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視線,只知道用力回抱,想把這份兄弟間的深情,通過這緊緊一擁,深深烙印在彼此心間。

  在列車員的再三提醒下,我們終于松開了彼此的身體。一白微微向前湊近,滿含關切地囑咐道:“哥,到了BJ一定來個信,哪怕只是寥寥數語,只要能讓我們知道你和嫂子平安到達,我們心里也就踏實了。”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抬手輕輕理了理一白因剛才用力擁抱而微微揉皺的衣領,又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才不放心地叮囑道:“你也多保重自己,天氣轉涼時尤其要注意保暖,日常千萬別逞強干重活,肺好不容易養好了些,可千萬不能再傷到了!”說罷,我目光越過一白,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海天,語氣溫和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囑托:“海天,好好照顧你爸媽,家里的事兒多搭把手,別讓他們操心。自己也要注意休息。等這邊手頭的事兒忙完,我和你媽立刻去小島和你相會。”

  “你爸說得對,”沒等海天開口,婉清便急切地接過話茬,眼中滿是對海天的心疼與關切,“海天啊,你這學期實在是太累了,一口氣修滿兩個學期的學分,鐵打的筋骨也受不住啊!所以這個假期一定要好好休息,可別再像上個暑假似的,什么活兒都搶著干。我可警告你,要是你累瘦一點,回到竹吟居,可沒人心疼你、照顧你。”

  我在心里暗自嘆了口氣,都過去整整一年了,婉清居然還對去年暑假海天那封滿是夸張的訴苦信念念不忘。海天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眼神中閃過一絲窘迫,偷偷瞄了瞄身旁的父母,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一白和靈萱倒是忍不住一同笑出聲來,笑容里滿是理解與包容,沒有半分介意。靈萱溫柔地攬過海天,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嘴角掛著一抹親切的笑意,和聲細語地說道:“嫂子,你就放心吧,海天都跟我們念叨過啦,在竹吟居,你連一根手指頭的家務活都不舍得讓他沾。我和他爸聽了都直感慨,有你這么護著,我們哪還敢讓他干活呀!所以,這個暑假,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則我們絕對不給他安排任何家務!”

  一番話把大家都逗笑了,離別的愁緒也在這歡聲笑語中被沖淡了不少。婉清的笑容里略帶一絲尷尬,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放心。她輕輕挽住我的胳膊,和我一起登上列車,緩緩走進車廂。

  剛在鋪位上坐定,火車便緩緩啟動,發出沉悶而悠長的轟鳴聲。我和婉清急切地將臉湊近車窗,向外張望。只見站臺上,一白一家三口正不停地向我們揮手,腳步不由自主地隨著列車移動。起初,我還能清晰地看到他們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道因情緒波動而產生的紋路。隨著列車加速,他們的身影就像被一幅無形的畫卷慢慢收起,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終徹底消失在我那早已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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