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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浪漫青春

車站番外篇

蘇文(32)

車站番外篇 商采薇 17161 2025-09-02 06:29:06

  回到BJ后,我便一頭扎進著述的編纂與修訂工作中,開啟了一段與時間賽跑的征程。書房成了我的戰場,除了每日按時進餐和夜晚休息,我幾乎寸步未離這方小小的天地。只有海天和一白的來信,才能讓我暫時從浩如煙海的故紙堆中抽身,舒緩那根緊繃已久的神經。

  海天的來信一如既往的俏皮有趣,字里行間跳躍著生活的靈動。他用輕松詼諧的文字,繪聲繪色地分享著一家人生活的點點滴滴。讀著他的信,一白的沉穩與睿智,靈萱的溫婉與賢淑,如同一幅幅生動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鮮活呈現。而一白來信的內容則廣泛得多。他不再用毛筆和文言文寫信,改用鋼筆書寫,字跡瀟灑流暢,行文恰似山間潺潺的溪流,隨心隨性卻又不失文辭典雅。他毫無保留地與我分享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工作中的棘手難題到家庭生活里的溫馨瑣事,從閱讀時靈光一閃的感悟到對社會萬象的獨特洞察,樁樁件件,皆是他內心世界的真實映照。他坦誠剖析自己的喜怒哀樂,那些細膩而真摯的情感,如同鏡子一般,讓我看到生活最本真的模樣。他的每一封信,都如同一股清泉,在我忙碌枯燥的工作生活中注入了鮮活的力量,讓我在疲憊時尋得一方心靈的棲息之所。所以即便時間緊迫,我也總是在收到信件的第一時間,迫不及待地提筆回復。我以兄長的身份,耐心傾聽他的煩惱,真誠地給出建議;分享著述工作中的趣事與困擾,講述我對生活的感悟與思考;也會關切地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反復叮囑他注意休息,鼓勵他勇敢面對生活中的挑戰。這種通信于我而言,是一種無比珍貴的享受,是繁忙工作之余最愜意的放松。其實,過往我也曾與形形色色的人通信,卻從未有過與一白這般靈魂深處的強烈共鳴,能如此毫無顧忌地袒露心聲、分享生活。我們雖沒有自幼相伴的成長經歷,可一封封信件宛如無形的紐帶,將我們緊緊相連。每一次提筆,那些最真摯的話語便自然而然地流淌于紙上,無需雕琢,渾然天成。我深深地感到,我們的通信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交流,是靈魂的深度交融,是兄弟間血脈相連的情感在文字中的延伸。這份情誼在信件往來中日益深厚,滾燙熾熱,好似命中注定,在茫茫人海中,我們要以這種方式緊緊相依,任時光流轉,這份鐫刻在生命里的羈絆也永不會褪色。

  終于,在開學前一周的那個黃昏,當最后一抹斜陽透過窗戶灑在書桌上時,我終于完成了著述的編纂和修訂。將精心整理好的書稿小心翼翼地交給出版社后,我和婉清便馬不停蹄地收拾行囊,奔赴小島。海天已經在那兒駐扎了半個多月,當看到我們的身影出現在村口,他的眼睛瞬間被驚喜點亮。島上的村民們還是一如既往的淳樸??吹轿覀冊俅喂馀R,整個村子都熱鬧起來。孩子們像歡快的小鹿一般,蹦蹦跳跳地圍在我和婉清身邊,小霞更是像只黏人的小猴子,緊緊抱住婉清,怎么哄都不肯松手。老婆婆早已把我們的房間悉心收拾妥當,連被褥都換成了嶄新的。還細心地在床頭放了一束剛剛采摘的野花,讓整個房間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把我們接到小島上的依然是王大壯,不過他已經添置了一艘機械動力的漁船。他坦率地告訴我們,這正是用我們去年暑假悄悄留下的那一千元錢購置的?!鞍衬锇l現那筆錢后,說啥都不肯收下,非要給你們寄過去?!彼詭ъt腆而又無比真誠地說道,“后來村長親自出面勸她,說買艘機械動力漁船,全村人都能跟著受益,也不辜負蘇教授一家人的心意,俺娘這才答應。有了這艘船,咱村里人打漁輕松多了,真得好好謝謝你們!”

  來到小島的次日清晨,天光初破,我和海天便迎著咸澀的海風,一頭扎進了這場艱難的調查走訪之旅。當海天向我道出準備走訪的部門時,憑借多年來積累的敏銳直覺,我瞬間意識到,此番調查注定是步步驚心,每一步都將如履薄冰。難怪他即便知曉我平日里事務繁多、時間緊迫,仍無比渴望我能陪伴在側,予以幫助。

  果然,我們走訪的第一站就遭到了冷遇。剛走進那座方方正正的大樓,嚴肅壓抑的氣息便撲面而來。門口保安審視的目光,前臺人員委婉的拒絕,讓我和海天的神經瞬間緊繃。關鍵時刻,我拿出了嚴主任開具的已經被我們填好的介紹信,亮明北大中文系知名教授的身份,言辭懇切又不失威嚴,強調我們此次調研對學術研究以及社會發展的重要意義,并憑借多年的社會閱歷和與人溝通的經驗,耐心地與他們交流,強調我們的調查并無惡意,只是為了促進社會的進步和改善民生。經過一番艱難的周旋,前臺人員終于松口,同意幫我們傳達。

  在好不容易見到一位中層領導后,海天開啟了詢問。起初,他的問題看似平常,圍繞著漁業資源的整體規劃展開,領導的回答也中規中矩,像是早已準備好的說辭。然而,隨著海天的提問逐步深入,會議室里的氣氛愈發凝重,仿若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沉悶。海天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如同一把把利刃,直刺問題核心;領導的回答開始變得含混不清,眼神也不自覺地左右閃躲,試圖避開那些棘手的話題。但在海天的步步緊逼、窮追不舍下,他終究還是露出破綻,不小心透露出一些令人觸目驚心的信息。我坐在一旁,聽得冷汗直冒,心跳如雷,清晰地感覺到海天已然觸及到了背后利益集團的核心地帶。這些長久以來隱匿在黑暗深處的真相,一旦公之于眾,必將如同一顆重磅炸彈,在社會各界引發驚濤駭浪,掀起軒然大波。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又先后走訪了另外兩個敏感部門。每一次走訪,都像是踏入了一片荊棘密布的叢林,未知的艱難與挑戰隱匿其中。若不是憑借著我多年在社會浪潮中摸爬滾打積累的豐富閱歷,以及熟稔的與人溝通的技巧,再加上我們身后北大教授身份以及北大調研項目這塊令人有所忌憚的“招牌”,這樣的走訪調查恐怕在一開始就會被無情地扼殺。隨著調查的深入,越來越多不堪的、令人痛心疾首的信息逐漸浮出水面,如同一層層被揭開的腐肉,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粗@些觸目驚心的真相,我的心情愈發沉重,仿佛被一層又一層陰霾籠罩,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倘若海天將這些調查所得的內容如實寫進小說,無疑會成為一把直插社會陰暗角落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撕開那層用以遮掩的虛偽幕布,讓大眾得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長期以來阻礙小漁村發展的癥結所在,通過文字的力量,引發社會各界對貧困地區發展困境的關注與反思,進而形成一股強大的輿論力量,推動相關部門著手整改,為那些深陷貧困泥沼的地區帶來變革的希望。可是,一旦真相被公之于眾,海天必將成為眾矢之的,面臨前所未有的巨大風險。來自各方既得利益集團的壓力會如排山倒海般向他襲來。他們會不擇手段地阻撓、抹黑,試圖讓這一切重新回歸黑暗。甚至,在極端情況下,海天還可能會遭遇人身威脅,他的安全將受到嚴重的挑戰。面對這些潛在的巨大危機,我不禁暗自思忖,剛滿二十歲的海天,真的已經充分考慮到了嗎?他那看似堅定的眼神背后,是否也藏著對未知危險的擔憂?

  結束最后一個走訪后,我和海天拖著沉甸甸的身軀,登上了王大壯的漁船,準備返回小島。海風裹挾著咸濕的氣息撲面而來,卻未能吹散我們心頭的陰霾。一路上,海天倚靠著船舷,默默地望向遠方。船行駛了一段時間后,他突然轉過身對我說:“爸,你能陪我去一個地方散散心嗎?”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問任何問題,也沒有說任何一句多余的話。海天的臉上迅速閃過一抹感動,隨后,他快步走到王大壯身旁,微微俯身,低聲說了幾句。王大壯點了點頭,熟練地轉動船舵。船頭緩緩轉了個方向,把我們帶到了離小漁村不遠的一個無人小島上。

  這是一座面積不到四公頃的天然無人島。幾乎從踏上小島的那一刻起,我便被這里的奇特景色深深吸引。島上不見細軟的沙灘,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嵯峨聳立的巖石。它們好似掙脫大地束縛的巨人,高接入云,仿佛要與蒼穹試比高。這些巖石歷經數百萬年風雨的無情雕琢、海浪的日夜沖刷,周身布滿了歲月的傷痕,千瘡百孔,卻依舊頑強而倨傲地挺立于此,靜靜訴說著滄海桑田的變遷。海天似乎對每一塊巖石都熟悉得如同多年的老友,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我,沿著蜿蜒崎嶇的石徑,登上了最高的一塊巖石。這塊巖石像是一位勇敢的冒險者,幾乎已經伸進大海之中,不難想象,漲潮時分,洶涌的海水定會將它團團包圍,而此刻,它卻穩穩承載著我們,迎接八方來風。巖石頂上有一片難得的平坦之處,海天扶著我在那里緩緩坐下。極目遠眺,剎那間,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在眼前徐徐鋪展。茫茫大海無邊無際,海浪前赴后繼地奔涌而來,相互追逐、碰撞,濺起層層潔白的浪花,奏響雄渾激昂的自然樂章。浪濤與海風交織,那磅礴的氣勢,仿佛要將世間一切煩惱都卷入無盡的波濤之中,沖刷得無影無蹤。抬眼望去,蒼蒼云天遼闊無垠,純凈的藍天如同一整塊晶瑩剔透的藍寶石,沒有一絲雜質。潔白如雪的云朵肆意飄浮其中,形態萬千,時而如奔騰的駿馬,時而似綿延的山巒,時而又像揚帆起航的巨輪,在浩瀚蒼穹下自在遨游。望著這海天一色的壯麗景象,我心中的壓抑之感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開闊與釋然。那些在走訪調查中積攢的沉重陰霾,被眼前這磅礴的自然之力一點點驅散。我只覺得自己在天地間雖渺小如滄海一粟,卻也能在這份宏大與包容中尋得內心的寧靜與力量。

  “海天,你是怎么發現這個無人島的?”我忍不住好奇地問。

  “小漁村的村民們告訴我的。”海天微微一笑,“這里離咱們常去的小島距離不遠,不過除了嶙峋的巖石和粗糲的沙灘,幾乎荒蕪一片。也正因如此,這里幾乎無人涉足。高二那年暑假,我跟著王叔他們半夜出海捕魚,誰能料到,航行途中突然遭遇了漫天大霧,四周白茫茫一片,根本無法辨別方向,也就無法返航。那次可真是驚險萬分,現在回想起來,都還心有余悸。幸好村子里那座佇立了百年的燈塔,穿透了濃稠的霧氣,為我們指引著前行的方向??稍谀菢拥拇箪F里,我們不敢貿然長時間航行,便就近來到了這個小島上駐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天還未大亮,我就登上了這塊巖石。也就是在那時,我目睹了此生最壯麗的一次日出?!?p>  “所以,從那一天起,你便深深愛上了這里?!蔽椅⑿χ抗馔蜻h方,心中已然篤定這份熱愛的緣由。

  海天忽然仰頭,爆發出一陣暢快淋漓的大笑,那笑聲好似裹挾著蓬勃生命力的海浪,層層疊疊地奔涌而來,一下子就驅散了他臉上連日來的疲憊與陰霾,讓他整個人又重新煥發出往日那朝氣蓬勃的活力?!袄习郑珔柡α?!我心中就沒有哪一種想法能瞞得過您的眼睛!”他一邊笑著,一邊親昵地攬過我的肩膀,身子不自覺地往前探了探,目光牢牢地鎖住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思緒仿佛瞬間被拉回到了過去,“是啊,從那天起,我就對這里著了魔,隔三岔五就往這里跑。來這里其實挺方便的,隨便搭上一艘出海的漁船,跟船家打聲招呼,就能順道把我送到這里,等他們返航的時候,再把我捎回去。不過,讓人家大半夜專門送我來,總歸不太好意思,所以那美得驚心動魄的日出,我就只看過那么一回。不過我倒是從這里,邂逅過無數次同樣壯麗的日落。咱們家老房子的畫室里,至今還掛著我依照這里的日落創作的油畫。我父親說,這是我所有畫作中最出色的一幅,因為我把整個生命和靈魂都傾注在這幅畫作中。或許,他說得沒錯吧?!?p>  說到這兒,海天的眼神愈發柔和,像是被眼前無垠的大海輕輕撫摸過,往昔在這片天地里度過的無數時光,此刻如潮水般在他眼中翻涌:“其實我來這里,多數時候就是靜靜地看海。看海浪不知疲倦地翻騰,聽海風自由不羈地呼嘯,望海鷗舒展雙翅肆意翱翔。瞧那些浪花,潔白似雪,一層推著一層,一朵挨著一朵,與天空中飄浮的白云相互映襯,宛如一幅渾然天成的畫卷。還有海面上那如夢似幻的落日,縹緲輕柔的霧靄,遠處緩緩歸來的帆影,以及靜靜矗立的燈塔,甚至連巖石縫隙中匆忙爬行的寄居蟹,都成了我眼中獨特的風景。很多時候,我什么都不做,就靜靜地坐在一塊大巖石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大海,一坐便是幾個小時。在那些時刻,我的思緒仿佛被清空,心靈也變得格外寧靜,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空靈、忘我的奇妙境界里?!彼⑽⑼nD,輕嘆了一聲,聲音低沉卻飽含深情,“爸,您知道嗎?海是這世間最堅強的存在,它有著無盡的胸懷,能包容所有的痛苦與不幸?!?p>  我心頭猛地一震,萬千思緒翻涌,不禁脫口而出:“海天啊,你哪里是在凝視這片汪洋大海,分明是在借這浩渺無垠的天地,盡情釋放生命的熱忱,執著找尋靈魂的歸處??!”

  海天緩緩轉過頭,目光深深凝望著我,雙眸如同眼前翻涌的大海,涌動著層層感動的浪花?!鞍郑彼穆曇艉茌p,像是生怕打破此刻的寧靜,卻又飽含著深沉的依賴,“您永遠是最懂我的那個人。我真不知道今后的生命中,還有沒有人能像您這樣,輕而易舉就看透我的內心。”

  他把我攬緊了一些,像個孩子似的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目光自然而然地又飄向了遠方那片廣袤無垠的海面,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回憶的縹緲:“爸,您也知道,我們蘇州并不靠海,小時候的我,從未親眼目睹過大海的模樣。雖說曾和父母在海寧看過錢塘江大潮,那洶涌澎湃的浪潮也足夠震撼人心,可那始終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海。十一歲那年,一位來自山東青島的畫家在蘇州舉辦畫展,父親帶著我去參觀。那位畫家比您還要大四歲,那時已經年近半百。他出生在海邊,一生都在描繪大海,畫展上展出的作品,每一幅都與海有關。至今我都記得,看到他畫作的第一眼,我就像被一種無形的魔力緊緊攫住,徹底沉淪在他筆下的大海之中。那大海,時而壯闊磅礴,展現出無盡的力量;時而浩瀚無邊,仿佛藏著宇宙的奧秘;時而寧靜溫柔,像是一位沉睡的巨人;時而奔放熱烈,如同燃燒的生命;甚至是狂怒時的洶涌,都讓我深深著迷。我能真切地感覺到,有一種神秘而強大的力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不斷召喚著我的靈魂,像是在輕聲訴說,讓我的靈魂掙脫一切束縛,投入大海那寬廣無垠的懷抱,與它徹底融為一體。只是那時我還太小,爺爺已經九十五歲高齡,需要家人的陪伴,父母的工作又十分繁忙,抽不出時間。所以,盡管心中對大海充滿了渴望,卻一直沒有機會親眼去看一看。而這種渴望就像一顆種子,在我心底生根發芽,越長越茂盛。直到爺爺去世后的那個暑假,我終于背上畫夾,踏上了追尋大海的旅程。其實,當時離家鄉更近的浙江也有海,但那位畫家的一句話始終在我耳邊回響:想看最純粹、最震撼的海,一定要去山東。于是,我千里迢迢地來到了這里,并鬼使神差地踏上這個小島。當我的目光與大海初次交匯的剎那,整個世界瞬間凝固,時間被震撼得戛然而止,思維也在這無與倫比的沖擊下陷入空白,只剩下靈魂深處回蕩著無盡的震撼與顫栗。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浩渺。站在大海面前,我感覺自己無限的渺小,胸襟卻無比的開闊。就在那一刻,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狠狠扎根心底。我深知,我的靈魂本就屬于這里。它從這片大海中誕生,經歷了漫長的漂泊,最終還是要回到這里,成為它的一部分,與大海永遠相依相伴。從那以后,每個暑假我都會來到這里。這早已不僅僅是為了給創作小說積累素材,對我來說,這里就是靈魂的棲息地。如果長時間不來,我就覺得自己失掉了靈魂。只有來到這片大海邊,靈魂才尋得歸依,我才觸摸到生命意義的滾燙內核?!?p>  海天這番平靜的講述,卻裹挾著一種巨大的力量,深深震撼著我的心靈。他訴說的那些與大海初逢時的震撼、相伴時的感慨,像海浪一般不斷拍打著我的胸膛,讓我的胸腔泛起一圈圈劇烈的漣漪?;叵肫疬@兩次陪著海天在小漁村采風的時光,那些畫面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我曾看到他靜靜地坐在海邊,畫板置于身前,畫筆在紙上靈動游走,將大海的波瀾壯闊、瞬息萬變一一留存;也曾與他一同在沙灘上漫步,聽海風在耳畔輕吟,聽他興致勃勃地分享大海饋贈給他的創作靈感。還和他一起出海打魚,他那被海風吹紅的臉龐上滿是對大海的熱愛與熟悉,每一次用力拉網,每一個望向遠方海平面的眼神,都透露著他和這片大海早已緊密相連的情感。那時的我,滿心以為自己已然透徹地理解了他對大海的那份鐘情,卻從未想過,大海對于他而言,早已超脫了普通自然景觀的范疇,不再僅僅是目之所及的波濤洶涌與遼闊無垠。它已然化作海天靈魂深處最根本的脈絡,是支撐他生命存在的意義,是他靈魂漂泊后的最終歸依,是他生命畫卷中最濃重、最不可或缺的底色。

  “海天,”我感慨萬千,聲音里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顫抖,“我忽然間真切地覺得,你就是大海的化身。你有著和大海一樣淵博無垠的知識,有著大海般深湛難測的思想,胸膛中藏著如大海般寬闊包容的胸懷,骨子里透著大海般堅韌不拔的性格,更有著大海般偉大而深沉的靈魂。難怪你的父母為你取名‘海天’,這世間,也唯有你,才擔得起、配得上這個大氣磅礴、意境萬千的名字啊!”

  海天笑了笑,平靜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我哪敢妄稱是大海的化身,在這茫茫滄海面前,我不過是一道奮力翻騰的海浪罷了?;蛟S每一滴海水之中,都隱匿著大海的靈魂,能與大海擁有同樣的靈魂,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榮幸。我的父親從來沒親眼見過大海,母親在英國度過幼年時光,對大海也只有些模糊的印象。但他們卻很認可我的名字。父親曾對我說:‘你能畫出這樣震撼人心的大海,也算是配得上你這個名字了?!彼⑽⑼nD,目光望向遠方,眼神中滿是對大海的思索與敬畏,繼續緩緩道:“所以我覺得,真正懂得大海的人,不一定非要親眼見過大海。那些未曾踏足海邊的人,心中或許也藏著一片屬于自己的海。可一旦他們真正與大海對視,親眼目睹那無盡的遼闊與磅礴,就會深深體悟到,自己曾經的那份‘懂得’,其實源于內心深處與大海同樣的靈魂共鳴。這共鳴跨越了空間與距離,讓人心與大海緊緊相依?!?p>  我緩緩抬起手臂,輕輕搭在他的肩頭,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摩挲著,似是想把內心的感慨與認同,順著這輕輕的動作傳遞給他。我們肩并著肩,彼此的體溫相互傳遞,就這樣緊緊相依,一同望向遠處那片廣袤無垠的大海。太陽已經開始西斜,大海的盡頭,水天相接之處,已經暈染出一片淺淺的橙色,恰似我們此刻交織在一起的深沉情感。

  海風攜著咸澀的氣息,一陣陣地撲來,撩動著鬢邊的發絲。良久,我才緩緩說道:“海天,你當真要將調查所獲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寫進小說之中嗎?你可曾仔仔細細地想過,這一舉動將會引發怎樣的后果?”

  海天的目光凝望著遠方那片波濤翻涌的海面,沉默了好一陣子。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岸邊的礁石,發出沉悶而又規律的聲響,似在為這寂靜的氛圍增添幾分凝重。終于,他開了口,聲音里似乎裹挾著海風的低吟:“爸,當初爺爺明知道登上主席臺為正義發聲,或許會一去不返,可他為什么還義無反顧地迎著風險前行?嚴主任明明親眼目睹眾多同事遭受劫難,可他為什么仍主動找到組織,赤誠地傾訴長達兩個小時的真話?秦老師和高伯伯明知道前方的道路荊棘叢生、險惡萬分,可他們為什么還是毅然決然地挑起沉重的責任,直至今日,還在那望不到盡頭的漫漫長路上執著摸索、艱難前行?”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腔里滿是海風的凜冽:“我記得你說過,無論前路多么艱難,這一切,必然要有勇敢的靈魂去擔當??墒牵⒆影。@種擔當,背負的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代價。你的爺爺奶奶,為此付出了寶貴的生命;嚴主任,失去了十年的自由時光;秦老師和你高伯伯,每一天都在沉重的壓力下艱難支撐。這種擔當,需要有著鋼鐵般堅韌不拔的意志,去抵御外界無盡的詆毀與打壓;需要有著磐石般堅定不移的信念,在黑暗與困境中永不迷失方向;需要有著大海般遼闊寬廣的胸懷,去包容這一路上所有的苦難與委屈。這些,你都反反復復、徹徹底底地考慮過了嗎?”

  海天突然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眼神里涌動著復雜的情緒,有探尋,有敬重,還有一絲期待?!鞍郑彼p輕地問,“如果是您,您會怎么做?”

  我靜靜地凝視著眼前這片茫茫大海,海浪翻涌,一如我此刻難以平靜的內心。片刻后,我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篤定:“海天,若是換作我,我會毫不猶豫地繼續走下去。哪怕前方荊棘密布,哪怕要獨自承受所有的狂風暴雨,我也不會退縮半步。因為有些事,一旦選擇了開始,就沒有回頭的余地;有些責任,一旦肩負起來,就必須扛到最后??墒?,”我的聲音中突然融進一絲顫抖,“孩子,我卻不忍心讓你遭受這一切??!看著你要直面這些艱難險阻,要去承受可能到來的狂風巨浪,我的心就像被無數細密的針深深刺痛。也許,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吧。所以,你的爺爺奶奶當初如此義無反顧地為真理赴死,卻在最后一刻,拼盡全力為我爭得了一線生機。”

  海天繼續執著地凝視著我,海風肆意地吹亂他的頭發,他卻渾然不覺?!澳敲?,”他微微頓了頓,像是在努力壓抑著內心翻涌的情緒,“如果他們必須要放棄所堅守的一切正義與美好,阿諛奉承、奴顏卑膝地去迎合邪惡、丑陋與骯臟,才能讓您繼續生存,他們會去做嗎?”短暫的沉默后,他的眼神愈發熾熱,近乎執拗地追問:“如果他們知道,您也許必須深陷泥潭,變得趨炎附勢、寡廉鮮恥,甚至不擇手段、泯滅良知,徹底淪為曾經自己最鄙夷的模樣才能生存,他們還會為您爭得這份生機嗎?”

  “他們不會,絕不會!”我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如果像你說的那樣,他們寧可帶著我一起去死!正因為他們相信我和他們擁有同樣的骨氣與堅守,深信我永遠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去換取那毫無尊嚴的生存,才會放心地把我獨自留在那漫長的嚴冬中,等待春天的降臨?!?p>  海天深邃的眼眸突然亮了起來,似乎終于等到了那個關于靈魂抉擇的理想答案。我的心頭涌起一陣酸楚,手臂不自覺地抬起,輕輕撫上他的臉頰,手指微微顫抖,眼中滿是理解與疼惜:“海天,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會改變。無論前方是怎樣的驚濤駭浪,怎樣的艱難險阻,哪怕是死亡的威脅,哪怕是無盡的詆毀與迫害,都無法動搖你的決心,都不能讓你有一絲退縮、片刻低頭。只是心中那份不忍,促使我不得不問出那些話?!蔽以俅紊钗豢跉?,迎著他的目光,鄭重而堅定地說:“兒子,你放心,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還是龍潭虎穴,爸都會陪著你一起走下去!哪怕這一路荊棘遍布,刺痛我們的肌膚;哪怕陷入黑暗,讓我們暫時迷失方向,爸也絕不松開你的手。因為你在追尋的,是正義與光明,是值得我們用一切去捍衛的珍貴信念。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做你最堅實的依靠,陪你去對抗世間所有的不公與丑惡?!?p>  海天驀地咬住嘴唇,原本堅毅的目光微微顫動。他緩緩低下頭,似是在與內心翻涌的情緒頑強對抗。片刻后,他的嘴角浮起一抹淺淡卻真摯的笑意,笑意里藏著被理解后的釋然和深深的感動。隨后,他微微側身,第一次放松地將身體依偎在我懷中。他那高大強壯的身軀,此刻卻透著孩子般的脆弱與依賴。我鼻子陡然一酸,眼眶瞬間濕潤,可心中卻涌起一股巨大的欣喜與滿足。以往和我在一起時,海天總是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我身邊,或是擋在我身前。他那強壯的手臂,總會牢牢地將我護在懷里,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為我擋住漫天風雨那般。而如今,我終于體會到身為父親獨有的滿足感,那是一種終于能為兒子遮風擋雨的驕傲。海天緩緩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交織著信任、感激與眷戀,仿佛要把這一刻的溫暖與安心,永遠銘刻在心底。隨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遠方。突然,他的身子猛地一顫,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輕聲地,做夢般地說:“爸,看那落日,真美!”

  我循著他的目光,緩緩抬眸向遠方眺望。剎那間,鋪天蓋地的震撼將我徹底裹挾,風聲、浪聲、思緒……周遭的一切瞬間消弭,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與眼前這幅絕景,牢牢攥住我全部的心神。極目遠眺,海天交際之處,那輪落日恰似一顆熊熊燃燒的巨大熔金火球,以一種緩慢卻堅定的姿態,向著海平面徐徐沉墜。它周身散發著濃烈且熾熱的光芒,好似擁有無盡的能量,將周邊的云霞都點燃成了肆意翻涌的火海。酡紅與橙黃相互交織、層層暈染,如夢如幻,仿佛是大自然在蒼穹之上揮就的神來之筆。海浪翻涌,波光粼粼之間,每一道細碎的光芒都在跳躍閃爍,那是被揉碎的日光,又像是流淌著世間最綺麗、最珍貴的色彩,美得驚心動魄,令人窒息。而那輪落日,盡管即將隱沒于黑暗的懷抱,卻依舊竭盡全力地將最后的光芒毫無保留地饋贈給大地。它在落幕前的每一秒都奮力綻放,沒有絲毫懈怠與退縮。那是無聲卻有力的堅守與無畏,又像是對這個世界飽含深情的最后告白。一道道余暉輕輕勾勒出浪尖的金邊,將天地萬象都收納進這方絢爛的幻夢,仿佛以最磅礴的筆觸,繪就永恒的壯美。

  我望著眼前的景色,思緒卻如海浪一般不斷翻涌。這兩天與海天共同經歷的種種,像電影般在腦海中不斷放映,剛才那番觸動心靈的對話,更是如洪鐘巨響,在心頭久久回蕩。良久,我才緩緩偏過頭,目光落在身旁的海天身上。只見他依舊靜靜地凝視著遠方的那輪落日,似乎是要把自己的靈魂融入到那份落日中。我不禁喉頭一緊,聲音不自覺地放輕,卻帶著無限感慨地說:“海天啊,我終于知道你父親為什么說,那幅海上落日的油畫是你所有畫作中最出色的一幅了。你畫的哪里是落日,分明是你的靈魂,是你對正義的執著堅守,是你與大??缭綍r空的靈魂共鳴,是你對世間一切美好與真理的無盡向往??!”

  海天的身子又是微微一顫,目光依然沒有離開那輪緩緩下墜的落日。此時,落日已被大海吞沒了大半,然而那灑落的光輝不但沒有絲毫減弱,反倒愈發奪目璀璨,將海天之間渲染得如夢似幻?!八且粋€英雄。”他指著那輪落日,聲音低沉醇厚,宛如大提琴琴弦上流淌出的音符,在這壯闊的天地間悠悠回蕩,“他孤身一人與黑暗殊死抗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便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他的信念也從未有過一絲動搖。他帶著光明和希望,堅定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哪怕一切都已落幕,他的身姿在歲月長河中依舊挺拔。他永遠是那個令人敬仰的英雄?!?p>  兩股滾燙的熱流迅速沖進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在朦朧的淚眼中,我看到那輪即將完全沒入大海的落日,將全部的余暉毫無保留地傾灑在海天身上。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他濃密的黑發、他寬闊的肩膀,都被鍍上了一層神圣而耀眼的金光。此刻的他,宛如一尊由歲月與信念鑄就的雕像,堅毅的輪廓在光芒中愈發鮮明,與眼前那片被落日燒透的絢爛海天融為一體。那光芒在他身上跳躍閃爍,似是大海賦予他的力量,又像是他內心的光穿透軀體散發出來。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更緊地擁住了他。我們不約而同地起身,一同佇立在這天地之間,靜靜看著那輪落日一點點、一點點,完全沉沒在大海之中。

  晚上,我和海天回到小漁村。吃了一頓“簡單的”海鮮大餐后,我和婉清開始計劃著返程的事宜。原本安靜地坐在一旁的海天突然站起身來,帶著幾分猶豫與懇切說道:“爸,您能不能再陪我走訪一個部門?我還有一點問題沒有解決。”

  “什么問題?”婉清的反應極快,幾乎在海天話音落下的瞬間便迅速接過了話茬,原本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眸里迅速被深深的關切填滿。在她的世界里,兒子的事情永遠是最重要的。我也不禁停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行囊,面露疑惑之色。今天從海上返回小漁村的途中,海天還明確告訴我,該了解的情況他都已經掌握得差不多了,怎么會突然又冒出一個問題呢?

  海天迅速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他抱著一摞圖紙和厚得幾乎要散落的資料走出來,指尖還夾著一本邊角磨破的筆記本。他將資料在桌上鋪展開時,我注意到每張圖紙右下角都工整地簽著“清華大學建筑系陳立遠”。

  “高二暑假那年,我初登小島,第一次看見小霞捧著破舊的粗瓷大碗接雨水喝時,才意識到這里淡水資源匱乏的問題有多嚴重?!焙L斓氖种竸澾^圖紙上用紅圈標注的“現有方塘滲漏率37%”,目光落在那本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筆記本上,里面夾著他手繪的小島地形圖,“但我畢竟是學中文的,真正讓修建新方塘這個想法落地的,是清華建筑系的陳學長。大一寒假,我在海淀圖書城偶遇他,當時他正在查閱《海島水利工程設計規范》,一聊才知道他老家也是沿海漁村?!?p>  他迅速翻出一張泛著海鹽痕跡的合影:十九歲的海天摟著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站在礁石上,男生背著專業測繪包,胸前掛著地質錘——那是去年暑假,在我們來到小島之前那段日子里,陳立遠作為清華大學“鄉村振興實踐團”成員,跟著海天登上小島時,團隊為其拍攝的照片?!八麕е刭|雷達和水準儀,在島上跑了整整十天。”海天指著圖紙上用橙色線條標出的區域,“我每天跟著他爬山勘線,他教會我看等高線圖,才知道東北側山脊下的紅砂巖地層最適合建蓄水池。那些勘探孔的數據、潮汐對地下水位的影響,都是他用專業軟件測算出來的?!?p>  說到這里,他抽出那份蓋著清華公章的設計圖,封面上“海島半地下式生態蓄水池設計——以山東漁島為例”的標題下,指導教師欄赫然簽著三位教授的名字?!瓣悓W長當時大三,把這個項目作為課程設計課題,后來直接升級成畢業設計。他設計的堤壩結構參考了當地珊瑚礁的孔隙率,引流管道避開了島下的玄武巖斷裂帶,連蓄水池頂部的植被規劃都考慮到了雨水凈化——這些我根本不懂,但看到他畫的三維模型時,我就知道這事能成。但拿著這么專業的方案去相關部門時,他們卻總說‘大學生搞搞調研就行’?!焙L斓穆曇舫料聛?,翻開一份蓋著多個“收文處理章”的公文,“陳學長在設計說明里寫得清清楚楚:工程涉及水利、地質、生態三個領域,需要三級財政聯動,但每個部門都盯著‘投資回報率’。他們說項目涉及‘跨行政區劃水利工程’,需要市里、縣里、鄉里三級聯合審批,可每個部門都在文件上批‘請下級單位牽頭落實’,最后變成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其實資金測算已經很保守了,陳學長他們連村民義務投工的工時都折算成成本了,但各級財政都稱‘暫無專項撥款計劃’?!?p>  他忽然從資料底部抽出一個牛皮紙袋,里面裝著六封推薦信,落款分別是清華建筑學院的教授、省水利廳的高級工程師,甚至還有一位工程院院士:“這些都是陳學長和他導師們四處奔走攢下的‘背書’。他說,這個項目如果成了,能給全國500多個類似小島提供范本。爸,這次走訪的部門是龍崗市水利局,他們掌握著省級水利建設基金的分配權。陳學長說,只要能爭取到這筆錢,加上鄉里配套的砂石物料,工程就能啟動??芍拔艺业剿麄儠r,他們卻總是敷衍推諉,所以只好請您這尊大神出山了?!?p>  婉清俯身湊近圖紙,不住地點頭,眼中滿是關切?!翱刹皇锹铮@確實是火燒眉毛的大事?!彼穆曇衾飵е钌畹膽n慮,“就在今天,我就親眼見阿婆把半瓢水掰成三回用——淘米水先洗菜,再喂雞,最后才舍得潑在菜地里。今年島上旱情那么嚴重,鄉親們自己都省著水喝,每天就那么幾口水維持生計??杉幢闳绱?,他們還非要省下清水供咱們洗澡。我再三推辭,他們硬是不聽,現在每次用熱水洗澡,我都覺著后背發燙。那哪是水啊,分明是鄉親們捧出的心窩子。”她忽然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掃過滿桌資料,“要是這個蓄水項目能順利建成,那可真是給小島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徹底解決鄉親們用水的燃眉之急啦!”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抬手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力道里滿是不容置疑的堅定:“可不是么!就沖著老鄉們捧出心窩子的情誼,就算再難,爸也陪你闖這一遭!咱們明早直接收拾行李出發,要是談得順利,就直奔煙臺轉火車回BJ;萬一遇著什么坎兒,就在龍崗歇一晚再想辦法。”海風掀起窗欞的紗簾,在圖紙上投下斑駁的陰影,我望著海天緊繃的下頜線,語氣不自覺放緩,“但丑話說在前頭,水利工程牽扯多方利益,資金調配更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就算有我這北大教授的身份,加上嚴主任的介紹信,再借著清華北大的名號,也未必能輕易撬開局面……”話音未落,我的拇指已經深深掐進掌心,在皮膚上壓出青白的痕跡。

  海天忽然坐直身子,雙眼迸發出明亮的神采,像是在漆黑的海面上驟然點亮了燈塔。他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已經在為即將到來的行動打著節拍:“爸,剛才咱倆在無人島上那番談話,倒讓我想出一個好辦法,而且十有八九管用。”他微微向前探身,臉上帶著志在必得的神情,“您還記得,咱們經濟管理系那幾位專家,借助我調查到的那些數據,分析出背后那些驚人的真相嗎?這次,咱們不妨稍稍透露出一點點,來個以毒攻毒……”

  說著,他像一只警覺的貓似的迅速壓低身子,把腦袋湊到我們中間,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在海浪拍打礁石的背景聲中,他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地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每一個字都帶著精心謀劃的力道。聽完他的話,我和婉清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婉清笑得前仰后合,整個人幾乎要滑出椅子,她一只手緊緊扶著桌子,另一只手捂著肚子,淚水都笑了出來?!昂L?,你這招太損了!”她好不容易直起腰,一邊用手抹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連連點頭,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壓不下去,“不過我贊成!對付這些油鹽不進的家伙,就得用這種‘陰招’!得嘞,今天趕緊收拾好行李睡覺去,咱們養足精神,明天就看你們爺倆的好戲啦!”

  第二天,天還未完全透亮,我們便輕手輕腳地拖著行李箱,搭乘王大壯的漁船悄然啟程,生怕驚動還在沉睡中的小漁村,臨行前,老婆婆硬是往我們手里塞了大包小包自制的海鮮特產,其中就有那一大包在她眼中稀松平常,拿到外面卻價值不菲的海參。她仔仔細細地將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檢查了一遍,像搜尋珍寶般反復確認我們沒有像上次那樣偷偷留下錢,這才安心地一路將我們送到碼頭。船已經行駛了很遠,我依稀還能看到她站在岸邊,銀白色的發絲在海風中肆意翻卷,像一簇倔強的蘆葦在潮水邊緣飄搖。

  朝陽將海面染成碎金時,王大壯的漁船緩緩??吭邶垗徥写a頭。我們踩著尚未褪去潮氣的木板路疾步上岸。把行李箱寄存好之后,我和海天便帶著相關資料,馬不停蹄直奔水利局。

  水利局大樓矗立在街道盡頭,灰藍色馬賽克墻面蒙著層薄灰,門前兩尊石獅子蹲坐在水泥基座上,鬃毛被歲月磨得圓滑。我攥著嚴主任的介紹信,帶著海天踩上被曬得發燙的水磨石臺階。蟬鳴裹著熱浪撲面而來,襯衫后襟很快洇出深色汗漬。

  “同志,我們是北大調研團隊,有重要事務要面見局領導?!蔽野延≈;?、蓋著鮮紅公章的介紹信平鋪在掉漆的木質前臺,紙張邊緣還留著嚴主任龍飛鳳舞的空白簽名欄。前臺女工扶了扶金屬框眼鏡,指甲縫里還沾著昨晚織毛衣的毛線碎屑,她先是用鉛筆尖戳了戳介紹信上凸起的鋼印,又翻開牛皮封面的來客登記簿,語氣像生銹的合頁般干澀:“填會客單吧。”

  當我在“職務”欄工整寫下“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并簽上在學術圈如雷貫耳的名字時,女工翻登記簿的手突然懸在半空。她反復核對介紹信上的鋼印,又偷瞄了眼海天背著的印著“北大圖書館”字樣的帆布包,起身時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您二位稍等,我馬上請示辦公室!”

  墻上的掛鐘滴答作響,貼著“為人民服務”標語的玻璃柜里,陳列著歷年防汛先進錦旗。半小時后,電梯“叮”地一聲打開,穿著藏青色中山裝的副局長幾乎是小跑著過來,風紀扣繃得緊實,口袋里露出半截塑料殼鋼筆。他原本板正的面容在看清介紹信落款的瞬間徹底松動,雙手接過信件時特意在褲縫上蹭了蹭掌心的汗,皮鞋跟并攏發出清脆的“咔嗒”聲:“失敬失敬!蘇教授的大名如雷貫耳!快請進小會議室,我們局長馬上就到!”

  我們隨著這位副局長走進小會議室。不一會兒,會議室的木門被推開,金屬合頁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局長身著筆挺的藏藍色中山裝,風紀扣系得一絲不茍,胸前嶄新的“為人民服務”鋁制徽章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他鏡片后的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立刻快步上前,伸出厚實干燥的手掌:“蘇教授!久仰大名!鄙人張建國,拜讀過您在《文學評論》上關于明清水利文獻的考據大作!”握手時,他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間泛著銅綠的上海牌手表。

  我沒有接過他遞來的搪瓷缸綠茶,而是示意海天將皮質公文包打開。裝訂成冊的調研資料帶著油墨的溫度,重重落在會議桌上:“張局長,時間緊迫,恕我開門見山。這份調研報告自去年暑期啟動,以咱們龍港市那座典型海島為樣本,匯聚了清華北大兩校師生一年的心血?!蔽页槌鲂l星航拍圖鋪展在桌面,指尖劃過圖上標注的礁石與淺灘,“您可知道,全國537座類似地貌與水文條件的海島,都在等待這樣一個可復制的水利建設范本。”

  我又把六封推薦信依次排開,清華大學建筑學院的燙金信箋與工程院院士遒勁的親筆簽名在日光燈下熠熠生輝。最上方蓋滿紅章的專家評審意見書,仿佛還帶著新鮮的印泥香氣:“主設計師陳立遠,清華大學建筑系應屆保送研究生。這份方案歷經清華三位博導組成的專家組七輪修訂,省水利廳總工辦全程參與數據核驗,就連工程院周院士都親自批注了關鍵結構設計?!?p>  我摘下眼鏡,仔細擦拭著鏡片,故意讓沉默在會議室里蔓延。重新戴上眼鏡時,我目光如炬,聲音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懇切:“清華北大兩校學術委員會一致認定,此項目兼具科研價值與民生意義。今日我受兩校領導委托專程前來,就是希望這份凝聚著學界心血的方案,能盡快轉化為海島百姓手中的清水。”我的指節重重叩在文件上“省級水利建設基金”的標注處,“資金預算精確到每塊磚石,施工周期也經過反復推演。懇請貴局特事特辦,莫讓這份關乎民生的工程,止步于文件審批之中?!?p>  張建國扶了扶金絲眼鏡,喉結上下滾動著,將懸在半空的搪瓷缸又緩緩收回。他的目光像掃描儀般在清華燙金信箋與院士簽名間來回逡巡,指節無意識地叩擊著會議桌,發出規律卻略顯慌亂的“噠噠”聲,仿佛在與內心的天人交戰打著節拍。

  “蘇教授,這方案確實......確實堪稱典范?!边^了好一會兒,他終于開口,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刻意壓低的沙啞,“不過省級水利基金的分配向來有嚴格流程,您也知道,全省五十多個重點項目都盯著這塊蛋糕,僧多粥少??!”說話間,他掏出鋼筆在資料上圈圈點點,筆尖卻在“三級財政聯動“字樣上懸停許久,洇出個墨團。

  我微微頷首,目光如鷹隼般牢牢鎖住張建國驟然緊繃的下頜線:“張局長,資金調配的復雜性,我們做學問的最清楚。就拿我們上次在膠東地區調研的數據來說,你們龍崗市整個片區的資源統籌,確實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 ?p>  說罷,我意味深長地瞥了海天一眼。海天立刻心領神會,翻開筆記本時故意讓紙張發出“嘩啦”聲響,鋼筆尖懸在紙面沙沙游走。這細微的動作讓張建國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中山裝的風紀扣仿佛突然勒緊了他的脖頸?!氨贝蠼浌芟档膸孜焕舷壬鷮^域經濟頗有研究,”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們根據我們采集的數據做了模型推演,結果……實在令人憂心啊?!?p>  會議室的空氣驟然凝固。一旁作陪的副局長手中的搪瓷缸“咚”地砸在桌面,濺出的茶水在“為人民服務”錦旗的玻璃框上蜿蜒成溪,映出張建國青白交錯的臉色。

  “海天,那些老教授對你說什么來的?”我慢悠悠地轉頭問道。

  海天停下筆,抬起頭,目光似笑非笑,指尖有節奏地叩擊著筆記本:“唉!教授們對著這些數據熬了三個通宵,他們總說,數據不會騙人。”他故意拖長尾音,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擊在會議室的寂靜里。

  張建國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墻上褪色的錦旗還難看,額角的汗珠順著法令紋滑進衣領。我將印著北大校徽的介紹信輕輕往前一推,鮮紅的公章在日光燈下泛著刺目的光:“這樣吧,海天,你回校后立刻申請學術調研專項,邀請經管系的專家團來實地考察。有些問題,光靠模型測算可不夠?!?p>  “好的,蘇老師!”海天唰地撕下一頁紙,聲音清亮得過分:“初步方案已經擬好。第一,申請五位教授級專家組成調研小組;第二,協調省審計廳介入資金流向核查;第三……”他突然頓住,抬眼望向張建國,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道冷光,“張局長,您覺得還需要增加哪些‘協助地方’的內容?”

  “是啊,張局長,”我端起搪瓷缸輕抿一口,聲音里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溫和,“做學問講究抽絲剝繭,搞建設更得明察秋毫。有些問題啊,就得深挖。這越挖呀,就越……”

  “蘇教授言重了!”張建國猛地扯松風紀扣,中山裝后背已經洇出深色汗漬。他抓起電話時手指微微發抖,聲音卻陡然拔高:“小王!立刻通知基建科、財務科,下午兩點開緊急會議!就說……就說省級重點水利項目要提前啟動!”

  我和海天對視一眼,他眼底的緊張化作一抹釋然的笑意,我悄悄放松了攥得發麻的拳頭。我們兩人同時起身,木質椅腳在地面劃出輕響,驚得張建國手里的電話差點滑落。

  “看到張局長雷厲風行的態度,我們總算是能把心放回肚子里了。”我伸手虛扶桌面的調研報告,指尖擦過工程院院士蒼勁的簽名,“清華北大兩校三十余師生,歷時一年的實地勘測、七輪方案修訂,這份心血可算沒白費?!?p>  海天配合地將散落的圖紙收攏,金屬鎮紙壓在“省級水利建設基金”批注處,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張局長,這個項目從設計到審批,兩校學術委員會全程關注。后續清華建筑系的陳立遠學長還會根據施工情況優化方案,畢竟涉及全國500多座海島的示范意義,容不得半點馬虎?!彼匾饧又亓恕瓣惲⑦h”三個字,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張建國不自然的表情。

  我拿起公文包,做出要告辭的架勢,卻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補充道:“對了,我在北大的老同事,歷史系的周教授和省水利廳的李總工私交不錯。上周聚餐時聽他說,李總工對咱們這個海島水利項目很感興趣,說不定過幾天就想來實地考察?!庇^察到張建國瞬間僵硬的表情,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當然,有您牽頭,相信咱們這項目一定能成為利國利民的標桿工程!”

  臨出門時,海天突然轉身舉起相機,對著滿墻的防汛先進錦旗按下快門:“拍張照片給學校匯報用,就說龍港市水利局對民生工程的支持力度,值得好好宣傳!”閃光燈亮起的剎那,我瞥見張建國抬手遮擋眼睛,后背洇濕的汗漬在藏青色中山裝上映出深色的云團。

  張建國與副局長恭恭敬敬地將我們送至水利局大樓門口,我和海天與他們禮貌道別后,便轉身離開。兩人并肩走在蒸騰著熱浪的柏油路上,腳下的路面被曬得滾燙,仿佛能將鞋底融化。我后背的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緊貼著皮膚,卻依然保持著嚴謹的姿態,不敢有絲毫松懈。與海天拐過三個路口,確認身后無人跟隨后,我們對視一眼,壓抑許久的情緒終于在瞬間爆發,不約而同地放聲大笑起來。海天笑得前俯后仰,肩膀不住地抖動:“爸,您剛才提到李總工要來視察時,張建國的臉瞬間白得像刷了三層墻灰!等回BJ把他那副驚慌失措的表情洗印出來,保準能當反面教材裱在墻上,警示世人!”

  話音剛落,巷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婉清攥著遮陽傘快步跑來,發梢還沾著晶瑩的汗珠,顯然是一路疾行而來。看到我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她原本緊繃的肩膀瞬間松弛下來,眼底的擔憂也化作了笑意。海天興致勃勃地連說帶比劃,將會議室里劍拔弩張的場面生動再現。他甚至模仿起張建國擦汗時那抖如篩糠的手指,以及額頭上不斷滾落的汗珠。婉清笑得直不起腰,只能扶著墻大口喘氣,手中的遮陽傘在地上劃出凌亂的弧線:“你們爺倆這出‘空城計’,簡直演得出神入化!要是諸葛亮在世,見了都得自愧不如。就憑著幾頁數據報表,就能鎮住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

  “不!不!不!”海天連連搖頭,“這還遠遠不夠!等回到BJ,我要立刻聯系陳學長。當他得知項目即將落地,以他對海島水利工程的執著,必定會聯合清華的教授團隊密切跟進。他們不僅會頻繁來信詢問進度,說不定還會親自帶隊實地考察?!彼器镆恍?,壓低聲音補充道,“咱們再借嚴主任辦公室的電話,時不時和他們溝通進展,讓張建國知道,有一雙雙眼睛正盯著這個項目。如此一來,他哪敢敷衍了事?只有這樣環環相扣,才能確保項目順利推進,這場戲才算真正唱圓滿了!”

  海天一番籌謀深遠的話語,引得我們再度爆發出爽朗的笑聲。蟬鳴聲中,我們一家三口的笑聲在斑駁的巷墻間回蕩。遠處傳來海浪隱約的轟鳴,那聲音穿越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固執地叩擊著耳膜,仿佛在提醒我們,在某個遙遠的小島上,一池清水正在圖紙里悄然生長,而更多沉睡的島嶼,也終將迎來屬于它們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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