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桓予將宿檀玉帶回督察司后,回了書房,讓人把還在琳瑯衣鋪傻等著的蕭一帶回來。
“屬下行事不利,看丟了人,請司主恕罪。”
蕭一硬著頭皮進來,噗通跪在地上,先行磕頭求饒。
裴桓予漫不經心地問話:“東西都送過去了嗎?”
“送過去了,各款的衣裳都有,都是偏素色的,”蕭一將剛才看到的情形稟告出來,“公主看樣子很高興,還說一會兒要過來感謝您。”
裴桓予嗤笑起來,放下茶盞。
他看她未必是真的高興,不過是在踩高捧低的宮里待久了,所練就的假面功夫,賣蕭一一個面子情。
陡然被叫破身份,她現在說不定惶恐得很。
見蕭一還低身伏在地面,裴桓予淡淡地叫了起,又道:“她本身不可小覷,你被她哄了去,也不稀奇。”
“屬下謝司主體諒。”
蕭一松了口氣,悄悄挪了挪有些麻木的雙腿,偷偷瞥見裴桓予的臉色,見他似無不悅,便鼓起了勇氣。
“剛才屬下去時,還看見公主跟督察司里的兄弟們說說笑笑,全無一點架子。”
裴桓予不置可否。
永安公主宿檀玉比起那位千嬌百寵的瑞嘉公主宿婉凝,待遇可謂是云泥之別。
瑞嘉公主每日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挑選的簪花太多,難以抉擇,衣裳的款式又太少,容易與他人相撞。
而宿檀玉連生存都是種奢望,為了能活下去,她只怕什么都肯做。
他略一頷首,示意蕭一繼續說下去。
蕭一的膽子頓時大了起來,接著說道:“大家還給公主提了不少您過往英明神武的經歷,公主是連連驚嘆。您瞧啊,盡管他們不知曉公主的真實身份,卻還跟她相處得極好,足可見公主的性情。您看,您是不是還是稍微要對她溫柔一點?”
正要為自己續上第二盞茶的裴桓予頓住,蹙眉問道:“你說什么?”
他督察司里的人,什么時候口風這么不嚴實了?
在他背后對他說三道四也就罷了,居然還敢跑到他面前來說,還要他對宿檀玉好一些?
憑什么?他瞧著是這么善良的人嗎?
“您想啊,花樓里客人的花樣多了些,都會惹得花娘害怕。更何況是未出閣的小娘子呢,您可不能太粗暴。小娘子嘛,都是要哄的。”
蕭一苦口婆心地傳授著經驗。
“您這樣做,頂多在兩人濃情蜜意時被小娘子忍過去。待她見得多了,還不思量著找個溫柔點的郎君嗎?”
裴桓予沉默了。
他終于理解了蕭一這幾日話里話外的古怪。
他不可思議地問道:“你們都以為我喜歡永安公主?”
蕭一滿臉的理所當然:“您從未對旁的小娘子如此特別過。更何況,公主對您也是特別的,她好奇您的過往,還跟著您四處跑,生怕您把她給丟下,你們是兩情相悅啊!”
裴桓予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總算明白宿檀玉是怎么把蕭一支使得團團轉的了。
這并不太出乎他的預料,畢竟是冷宮里活下來的公主,沒幾分厚臉皮,早就被人磋磨死了。
而且那位珍妃娘娘,他曾見過一次,看著倒是個溫柔妥帖的,衣衫都很素凈,聽名聲也是個好相處的,沒人會提她一句不好。
只是這樣的聰明人,居然會把自己折騰到冷宮,連女兒都顧不上。
不受帝寵的公主,比平民百姓家的小娘子還不如,前朝長到三四十歲,再拉去配個粗鄙侍衛的金枝玉葉可是不少。
裴桓予失了要拆穿她的念頭,吩咐道:“你過去一趟,讓她盡早過來一趟。”
蕭一得了令,自以為揣摩住了裴桓予的心思,興高采烈去尋了宿檀玉。
宿檀玉正在收拾衣物,將蕭一送來的衣裳分門別類地放進不同的木箱子里。
蕭六娘在一旁眼巴巴地望著,忽然問道:“檀娘阿姐,司主怎么盡送一些素凈的衣裳給你?檀娘阿姐長得這么好看,應當穿得艷一些,才更好呀。”
宿檀玉微怔,停下手中的動作,直起腰來,笑著說道:“阿姐喜歡素凈的顏色。”
母妃也喜歡素凈的顏色,平日里冷冷淡淡的,像尊端坐蓮臺的觀音。
只是這個念頭剛閃過,她的腦海里就霎時浮現出那條杏黃色的裙衫和惹人注目的頭面,那樣鮮艷奪目的色彩。
竟是母妃出閣前,最愛的衣物嗎?
她還來不及細想,蕭一便在院門口喊道:“檀娘,司主請您盡快過去一趟。”
“好,我立刻出來。”
宿檀玉將木箱子放進內室,剛一轉身出來,便被蕭六娘滿臉嚴肅地攔住了去路,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她心里著急,卻還是在瞧見蕭六娘板著的圓臉時,忍不住笑起來,問道:“六娘怎么這樣看阿姐?可是阿姐身上有什么不妥?”
“那當然啦,”蕭六娘搖了搖頭,故作成熟地嘆氣,“女為悅己者容。司主送了那么多衣裳過來,阿姐你怎么就不知道換件好看點的呢?”
宿檀玉被蕭六娘的話給驚住,飛快地聯想到了母妃,本來不是溫婉的中人之姿,更適合打扮成明艷的芍藥牡丹之流。
她卻偏偏從未在母妃的箱奩中見到任何華麗些的衣裳首飾。
宮里的女人,即便是頭腦再清醒的,再剛入宮的那幾年也會真心喜歡上皇帝。
只有這樣騙過自己,她們的日子才會好過些,她們的身體才能毫無顧忌地朝那位九五至尊展開。
故而宮里的斗爭從未落下,都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鶯歌燕舞一日日,其中最重便是容姿。
她的母妃則是如此與眾不同。
她起初以為是母妃清高孤傲的性情使然。
現在看來,母妃竟是從未對他動過一絲一毫的念頭嗎?
宿檀玉垂下眼,而身旁的六娘還在聲聲催促著她去換衣裳。
宿檀玉拗不過她,又出于自身的經歷,對這個年歲的孩子多了一絲憐愛,便在裴桓予送來的衣裳中隨意挑了件月牙白的長裙,外罩了白色煙蘿紗衣。
裴桓予大約考慮到她在孝期,送過來的衣裳并不惹眼,連刺繡都勾勒得極淡。
只是繡了幽蘭的紗衣穿在身上,還是比她那身棉麻長裙要增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