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鐘意的聲音穿透嘩啦啦的雨幕,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甚至…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興味,仿佛在評估一件奇特的商品,“跟我走嗎?”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毫不避諱地掃過他臉上每一道新鮮的傷口,掃過他濕透的、緊貼著額頭的黑發,最后,牢牢鎖住那雙因驚愕而微微睜大的金色獸瞳。
時間仿佛在嘩啦啦的雨聲中凝固了。
傘尖冰冷的觸感抵在下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制力。林陌的身體瞬間繃得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每一塊肌肉都蓄滿了爆發的力量,喉嚨深處滾動的低吼聲更加清晰,充滿了警告和不安。那雙金色的瞳孔死死盯住鐘意,里面翻涌著野獸般的兇戾,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撕碎這個膽敢“冒犯”他的人。
然而,預想中的狂暴攻擊并未發生。
就在鐘意以為他會像掙脫陷阱的野獸般暴起反抗或者狼狽逃竄時,他眼中那股純粹的、令人膽寒的兇光,竟像退潮般一點點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茫然的東西。像是迷途在暴風雪中的幼獸,驟然看到了一點微弱的、無法理解的光源。那光太陌生,太不合常理,反而帶來了更深的困惑和無措。
他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松懈下來,雖然依舊僵硬地保持著被傘尖挑起的姿勢。金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鐘意被雨水打濕卻依然平靜無波的臉龐,還有她身后那片被霓虹燈染成模糊光暈的、瘋狂旋轉的雨夜世界。
喉嚨里滾動的低吼,漸漸變成了另一種聲音。
細微的,斷斷續續的,像被雨水打濕后瀕臨熄滅的火苗。
嗚…嗚咽…
那聲音極其微弱,被淹沒在狂暴的雨聲里,卻又無比清晰地鉆進鐘意的耳膜。像一只被遺棄的、在寒冬里瑟瑟發抖的小狗,發出的最無助、最本能的求救。他望著她,眼神里那些兇戾徹底褪去,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全然的依賴和茫然,仿佛她是他此刻混亂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鐘意握著傘柄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冰冷的金屬傘骨硌著掌心。她看著他濕透的頭發緊貼著額角,雨水混合著泥污和傷口滲出的血絲,順著他的臉頰蜿蜒流下。看著他眼中那片純粹的金色里映出的霓虹光影,如同困在琥珀里的星辰。
她沒有說話。只是維持著那個用傘尖挑起他下巴的動作,目光沉靜地審視著,像是在評估一件剛剛從垃圾堆里撿到的、破損卻可能價值連城的古董。
雨點密集地敲打在傘面上,發出沉悶的鼓點。后巷里彌漫著垃圾的酸腐氣。
幾秒鐘后,鐘意收回了傘尖。
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跟上?!彼煌鲁鰞蓚€字,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隨即,她毫不猶豫地轉身,黑色的傘面在雨中劃開一道弧線,高跟鞋再次踩踏著積水路面,朝著巷子另一端、通往“云端”公寓的方向走去。她沒有回頭看一眼。
身后,是死寂般的沉默。
只有嘩啦啦的雨聲。
鐘意走了幾步,心臟在胸腔里以一種異常平穩的節奏跳動著,但感官卻前所未有的敏銳,捕捉著身后每一絲細微的動靜。就在她幾乎以為那個野人般的家伙選擇了留在那片垃圾堆里自生自滅時——
啪嗒…啪嗒…
極其輕微、遲疑的腳步聲,在她身后響了起來。
濕透的、不合腳的破舊鞋子踩在積水里發出的聲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一種近乎本能的追隨。
鐘意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弧度冰冷又銳利。她加快了腳步,身后的腳步聲也隨之加快,啪嗒啪嗒,緊緊相隨,如同一條終于找到了主人的流浪犬,跌跌撞撞,卻又無比堅定地追了上來。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卻仿佛感覺不到寒意,只是執著地、一步一滑地跟隨著前方那抹黑色的、在雨幕中移動的身影,走向一個未知的、卻可能是唯一的光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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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頂層公寓厚重的金屬門在身后無聲地滑攏,將外面喧囂狂暴的雨夜徹底隔絕。溫暖的、帶著淡淡香薰氣息的空氣瞬間包裹上來,驅散了鐘意身上最后一絲寒意,卻驅不散她心頭那團沉甸甸的疑云。
她脫下濕透的風衣隨手搭在玄關的衣架上,赤腳踩在光潔微涼的大理石地面上,徑直走向開放式廚房的中島臺。沒有回頭去看那個被她撿回來的“麻煩”。
“別動?!彼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清晰地回蕩在空曠而安靜的客廳里。
身后那細微的、帶著水漬的腳步聲戛然而止。像被無形的繩索勒住。
鐘意拉開冰箱門,冷氣涌出。她利落地拿出幾片全麥面包、一小罐金槍魚罐頭和一瓶礦泉水,放在冰冷的島臺臺面上。動作流暢,沒有一絲多余。
“吃的。”她言簡意賅,甚至沒有回頭指明方向,仿佛篤定對方能理解。
做完這些,她才終于轉過身,后背慵懶地靠上冰涼的臺面邊緣,雙臂環抱在胸前,目光如同精準的探照燈,投向幾米開外那個僵立在玄關處、渾身滴著水的身影。
他依舊站在那灘從自己身上洇開的水漬里,像一尊被雨淋壞的雕塑。濕透的頭發一縷縷黏在蒼白的額角和臉頰上,水珠順著發梢、下頜,不斷地滴落在昂貴的地毯邊緣。那雙在昏暗后巷里呈現獸類金色的瞳孔,此刻在公寓明亮的頂燈下,顯出一種更為剔透的、近乎琥珀般的淺金色,里面清晰地映著鐘意審視的身影,以及這間簡約奢華、對他而言如同異世界的巨大空間。眼神里沒有好奇,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茫然和揮之不去的警惕,身體依舊保持著一種隨時可以暴起或蜷縮的防御姿態。
鐘意沒有催促,也沒有靠近。她就那么靜靜地靠著,目光從他濕透的、沾滿泥污的廉價運動鞋,掃過他磨破的褲腿,掠過那件幾乎看不出原色、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瘦卻傷痕累累軀干的T恤,最后落在他布滿污痕和新舊傷口的臉上,尤其是顴骨處一道新鮮的、邊緣紅腫的擦傷。
時間在暖黃的燈光和空調低沉的嗡鳴中緩慢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