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似乎是食物的誘惑壓過了本能的恐懼。林陌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試探性的僵硬,邁出了第一步。腳上的破鞋在光潔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水印。他低著頭,視線死死鎖在島臺桌面上的面包和礦泉水上,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他一步一步挪到島臺前,每一步都異常沉重,仿佛腳下踩的不是大理石,而是燒紅的烙鐵。終于停在臺前,與鐘意隔著兩米寬的中島臺面。他伸出那只傷痕累累的手,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僵硬感,像是關節生了銹。手指離那瓶礦泉水還有幾厘米時,卻猛地停住了,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他飛快地抬眼,瞥了鐘意一下。那眼神飛快掠過,像受驚的兔子,又迅速垂下,死死盯著礦泉水瓶。
鐘意依舊維持著環抱雙臂的姿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
他伸出手,這次目標明確,一把抓住了那瓶礦泉水。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沒有試圖擰開瓶蓋,而是以一種近乎笨拙的、原始的方式,低下頭,張開嘴,用牙齒猛地咬住了塑料瓶蓋!
“咔吧!”
一聲脆響,瓶蓋被他硬生生咬了下來,吐在地上。他仰起頭,對著瓶口,像沙漠中渴極的旅人,咕咚咕咚地大口灌著冰涼的液體,水流順著他的嘴角溢出,滑過脖頸,浸濕了破爛的衣領。
鐘意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很快灌完了半瓶水,然后放下瓶子,又一把抓起一片面包。沒有去碰旁邊的金槍魚罐頭。他再次低下頭,如同后巷里撕咬過期面包一樣,用牙齒狠狠撕扯著那片松軟的全麥面包,咀嚼的動作又快又猛,帶著一種近乎兇殘的、填飽肚子的本能,腮幫子鼓動著,發出沉悶的吞咽聲。
整個過程中,他始終低垂著頭,金色的發梢遮擋住了部分視線,只留下一個沉默而狼狽的進食剪影。
鐘意靜靜地看著。看著他野獸般的進食方式,看著他脖頸和手臂上隨著動作若隱若現的傷痕,看著他那種與周遭精致環境格格不入的、來自社會最底層的原始氣息。她腦中飛速掠過酒會上那些衣冠楚楚、滿口仁義道德的投資者虛偽的臉孔,再對比眼前這個連喝水都要用牙咬開的“野人”。
荒謬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就在這時,林陌似乎噎住了,猛地咳嗽起來,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面包屑噴濺出來。
鐘意無聲地嘆了口氣,轉身從身后的櫥柜里拿出一只干凈的玻璃杯,倒了一杯溫水,輕輕推到他面前的臺面上。動作自然,沒有一絲施舍的意味。
咳嗽聲漸漸平息。林陌喘著粗氣,抬起頭,因為劇烈的咳嗽,那雙淺金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生理性的水霧,眼尾泛紅,讓他那張布滿傷痕的臉平添了幾分脆弱的易碎感。他看到了那杯水,又飛快地看了一眼鐘意,眼神里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清晰的、茫然的困惑。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她這個舉動的含義。
他沒有去碰那杯水。
鐘意沒有解釋。她的目光越過他濕透狼狽的肩膀,落在玄關處那塊被泥水浸透的昂貴地毯上,眉頭終于明顯地皺了起來。
“跟我來。”她再次開口,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說完,她不再看他,轉身徑直走向通往浴室的方向。
這一次,身后的腳步聲沒有再遲疑。啪嗒,啪嗒,帶著水漬,緊緊地跟了上來,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只是那聲音里,似乎少了幾分最初的極度恐懼,多了一絲認命般的、麻木的服從。
浴室門被推開,明亮的燈光傾瀉而出。巨大的按摩浴缸,光潔的瓷磚墻面,銀色的水龍頭,一切都纖塵不染,反射著冰冷的光。
鐘意停在門口,側身讓開通道,下巴朝里面一點:“進去。洗干凈。”
林陌站在浴室門口,看著里面那個巨大的、泛著白光的浴缸,如同看著一個未知的深淵。他眼中再次浮現出強烈的排斥和不安,身體本能地向后縮了一下,淺金色的瞳孔警惕地掃視著這個狹小、封閉、充滿水汽的空間。
“進去。”鐘意的聲音冷了一度,帶著一絲不耐煩。
林陌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他看了看浴缸,又看了看面無表情擋在門口的鐘意,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幾秒鐘的僵持后,他似乎認命了,極其緩慢地、像踩在刀尖上一樣,挪進了浴室。他站在光滑的瓷磚地面上,濕透的破鞋踩出污濁的水印,整個人顯得更加局促不安。
鐘意沒有進去,只是靠在門框上,抱著手臂,像個冷漠的監工。“衣服脫了,扔出來。”她命令道。
林陌猛地抬頭看她,那雙淺金色的眼睛里瞬間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被冒犯的羞憤。他下意識地用手臂護住了自己破爛的前襟,身體繃緊,仿佛鐘意剛剛下達的是一個極其荒謬和侮辱的要求。
“脫掉。”鐘意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眼神銳利如冰錐,“那些垃圾不能留在我的浴室里。”
“……”林陌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胸膛因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著。他瞪著鐘意,眼神里充滿了抗拒和掙扎。時間一秒秒過去,浴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和外面隱約傳來的雨聲。
鐘意耐心告罄。她直起身,向前逼近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她的身高在女性中算高挑,但林陌似乎比她還要高上一點,然而此刻他佝僂著背,眼神閃躲,氣勢上完全被壓制。
“要么脫掉洗干凈,”鐘意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冰冷的威脅意味,“要么,現在就滾回你的垃圾桶里去。”
滾回垃圾桶。
這五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林陌的神經。他護住前胸的手臂猛地一顫,眼中的羞憤瞬間被一種更深沉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痛苦和屈辱所取代。他死死地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淺金色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著,里面翻涌著激烈的情緒風暴,最終,被一種徹底放棄抵抗的灰敗所覆蓋。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屈辱的顫抖,松開了護在胸前的手臂。手指僵硬地摸索到身上那件破爛T恤的下擺,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他低下頭,避開鐘意審視的目光,開始笨拙地、一點點地向上卷動那件濕透發臭的布料。
動作生澀而艱難,仿佛在剝離一層粘連著血肉的皮。破舊的布料摩擦過他身上那些青紫的傷痕和尚未愈合的擦傷,帶來一陣陣刺痛,讓他時不時地抽氣、皺眉。但他沒有停下。
鐘意就靠在門框上,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她的目光像手術刀,冷靜地劃過他隨著衣衫卷起而逐漸暴露出來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