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對散場后的夜風裹著涼意鉆進車窗,時矜斯點燃一根煙,煙霧直沁肺腑。他指尖在與陸凌枝的聊天框上懸停許久,終于敲出幾個字:我拿了冠軍。
盯著這幾個字又看了許久,然后逐字刪除。
換成:〔沒事?!?p>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胸腔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是期待落空的煩躁,又或者是早已預知的釋然,亦或是什么連他自己都無法辨明的情感。
心臟空落落的,像被挖去了一塊。
退出聊天框,他習慣性刷新朋友圈。
陸凌枝更新動態于十小時前,那會兒他正在比賽。
九宮格,一些食物和A城的風景中,中間那張格外扎眼:空曠的鋼琴房里,陸凌枝綁著松散的低扎發,溫柔寵溺地看著彈鋼琴的小女孩,那是她的女兒。
那孩子完美繼承了陸凌枝的美貌,五官精致,皮膚白得透亮,笑容純真清澈,一看就是在愛里泡大的小孩。
看著這個和自己眉眼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小孩被自己母親愛著,他心里忽然生出某種奇異的錯位感,幻想著自己是那個小孩??纱氲哪铑^剛一涌起,內心就瞬間被酸澀淹沒,這酸澀如同春日里的冷雨,雨滴不是單純的水,而是帶著苦意的針,細密地扎在肌膚上,是一種靈魂被刺痛感反復揉搓的感覺。
這些年,他已被這種情感折磨得麻痹,可每次觸及,痛感都只增不減。
即使是這樣,他也從不怨恨陸凌枝組建新家庭,也不會去討厭她的新小孩。如今的一切正是他許多年前希望的,他希望自己的母親擺脫禁錮,哪怕不是那么愛自己……
陸凌枝本就家境優渥,母親是愛爾蘭人,父親是個有點名氣的作家,當初她下嫁給時銘修,純粹看上他長得帥,說話幽默,家里還有點小錢。兩人最初是有愛的,直到陸凌枝發現時銘修和前妻有過一個孩子,這段感情開始出現裂痕,再到時矜斯出事,這段感情算是徹底走到頭了。
婚后兩三年,時銘修就暴露本性了,對家庭不聞不問,整日在外花天酒地。陸凌枝吵過、鬧過,但始終都沒用。有一回,為了讓時銘修收心,竟將時矜斯強塞給他照顧。
時銘修還是不想讓陸凌枝對自己徹底死心,往后,他偶爾會帶著孩子去一些不正經的聚會。
最開始,那些人也就是灌孩子喝酒,后來愈發過分,開始教他一些不該學的東西。每次發生這些,時銘修都在旁邊冷眼旁觀——他本就不喜歡這個兒子。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偏偏時矜斯小時候又生得漂亮。
有一次時銘修沒看住,時矜斯就被當中一個戀童癖老頭帶走,雖沒有被實質地侵犯,但也足夠給一個七歲的小孩留下不輕的心理陰影。
這段經歷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刀口,輕輕一碰,里面猙獰的血肉就會炸出來。
自那以后,時矜斯經常被困在噩夢里,腦海里不斷閃回當時可怖的畫面,拖拽、撕扯、舔舐……
陸凌枝把他帶走了,帶到了樊州——一個時銘修找不到的地方。
時矜斯在陸凌枝和外公外婆的愛里病情逐漸好轉,度過了幸福安穩的三年。那三年,是他生命里為數不多的溫暖篇章。然而,命運的齒輪總是向著更加惡毒的方向咬合,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無情奪去了兩位老人的生命。
陸凌枝是獨生女,父母離世后,她在世上除了一個兒子再無其他親人。
時矜斯知道,那個為他遮風擋雨的港灣已經漸漸瓦解,往后的日子,他必須更懂事,更堅強。他很少哭,努力像其他正常小孩一樣生活自理,甚至想盡辦法給予母親情緒價值。
偏偏在這一年的圣誕節,也是時矜斯十歲生日這天,時銘修闖進了他們溫馨的家,皮鞋碾過放在門前的生日蛋糕——烘焙店清早才送來的,還沒來得及放進冰箱。
蛋糕上的巧克力被碾成漿液,那塊寫著“生日快樂,愛將永遠伴隨你”的賀卡被踩爛,混在奶油里。
模糊不清的“愛”字——這天本該是個溫暖壁爐旁綴滿糖星的良日,但是全被那個男人毀了。
……
陸凌枝眼眶通紅,抓起地上的碎相框砸向男人,碎玻璃擦過他的額角,“當年要不是你帶他去那種臟地方,他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p> “那個膽小鬼在哪呢?為什么不出來見我?!睍r銘修抹了把額角的血珠,走到陸凌枝面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看自己。
“他不想看到你,你不配做他的父親?!标懥柚Ρ黄闷^頭,歇斯底里地咒罵著時銘修的無恥,“你把我的孩子害成這個樣子,又背著我養你和你前妻的孩子,你要臉嗎?時銘修!”
一個已經爛到骨子里的人,又怎么會在乎別人如何歇斯底里。
“我就不要臉,我就是要讓你難受,看著我在外面養別的女人和孩子,又不能拿我怎么樣。”
“離婚吧?!标懥柚墓褡永锬贸鲈缇蜏蕚浜玫碾x婚協議甩在茶幾上。
“想離婚?”時銘修忽然低笑出聲,他拿起離婚協議,撕了個粉碎,然后手一伸將一旁陸凌枝一家擺放整齊的全家福推倒,玻璃相框應聲墜地……
碎裂的聲響里,陸凌枝聽見自己身體里什么東西也跟著碎了,“時銘修!你做什么!”鋒利的碎片四濺,劃傷了她的腳踝。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時銘修皮鞋碾過地上的相框碎片,愈發笑得癲狂,“沒了我,你連你父母留給你的念想都守不住,你父母在天上看著不知道得多傷心,話說他們也不想看到你孤苦伶仃一個人吧,所以,跟我走吧?!?p> “他們更不愿意讓我跟著你?!?p> “不走?”時矜斯拿起桌上的花瓶,“那我就繼續砸咯,砸到你低頭為止。看看這些老物件,全是你爸媽留給你的吧……全砸了才好。”
“我父母已經去世了,你這么做就不害怕嗎?”
“為什么要害怕,我在拯救你啊。說實話,我挺恨你父母的,要不是他們教唆,你哪來的勇氣離開我,跑到這么個偏僻的鬼地方?!?p> 陸凌枝氣得眼眶發紅,“我的人生全毀在你手里了!你這種人怎么不去死!”
這話一出,時銘修真就瘋了一般拖起陸凌枝,面目猙獰瞪著她的眼睛:“要不是我,你永遠只是個含著父母金湯匙長大的花瓶。是我讓你知道什么叫現實,該謝我!”
“你能不能去死……”陸凌枝又悔又恨,聲音染上哭腔,“時銘修,原來你從來就沒想過我好?!?p> “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凌枝,你只能跟我走了?!睍r銘修松開手,用指腹為她擦去眼角的淚花,“跟我回去,那才是你該待的地方?!?p> “你滾,我希望你去死!”
“我不會死的,凌枝,我愛你,我們還有阿矜不是嗎?他是我們的孩子,那是我們愛的結晶?!?p> 時銘修永遠看不見自己毀掉的東西混著誰的眼淚,當年時矜斯出事,陸凌枝整日以淚洗面,患上的精神疾病到如今仍需要藥物維持。
但他口中的愛是真的,他愛,他都愛,他的愛是黏膩的蟲卵,會在陰暗里慢慢生出蛆蟲,殘蝕掉一切鮮活的東西。
時矜斯一直蜷縮在衣柜里,清晰地聽著兩人爭吵,他的心仿佛被時銘修無情撕開,碎成東一塊西一塊的血沫,
直到聽見自己的名字從時銘修口中溢出,他胃里惡心了一下。他并不想成為時銘修困住陸凌枝的籌碼,于是他從衣柜里出來,走下閣樓,每一步都像腳上栓了個鉛球。
樓下客廳一片凌亂:沙發被掀翻,茶幾被砸碎,外公外婆和他的照片碎了一地,陸凌枝蜷縮在墻角。
樓梯拐角的陰影里,時矜斯攥緊著扶手,陽光從窗外闖進來,不是溫暖,是冰冷的嘲諷,像把利刃,在他殘缺的心上又劃了幾道口子。
于是,他到廚房拿了把水果刀,冰冷的刀刃抵在掌心,他分不清這把刀最終要對準誰。當窗戶上映射出自己鬼一樣蒼白的臉時,無力感頓時遍布全身,他聞到刀刃上的果香,那是陸凌枝清早給他削平安果時留下的。
他開始幻想自己死掉時的樣子,一遍遍給自己洗腦,直到勇氣和胃里的酸水一起灼燒他的咽喉,逼他往前。
“我跟你走,但是你要跟我媽離婚?!彼麑W著電視里那樣把刀刃貼到脖頸的皮膚上。
“終于肯露面啦?”時銘修慢條斯理地整理襯衫,看時矜斯像在看一場拙劣幼稚的兒童劇,“嘖嘖嘖,跟你媽學的吧?和你媽真像,動不動就拿這下作手段威脅我,當年她拿自殺威脅我別出去鬼混,可比你有魄力多了?!?p> 這話直往一個十歲小孩心里扎,羞愧感讓他不自覺用力,刀刃在皮膚上壓出一道血痕。
就在這時,陸凌枝大罵了一聲:“時銘修你沒有心?!比缓鬀_過去,奪過刀扔到地上,緊接著一記耳光落在時矜斯臉上。
“啪——”陸凌枝手指還在發顫——這是她第一次動手打時矜斯。
“誰教你的!”
沒有人教他。他只是天真認為只有這樣,那個令人作嘔的變態父親才能放過他媽。
他太怕成為他媽的累贅了。
灼燒般的痛感順著他薄薄的臉皮爬上太陽穴,時矜斯仰起臉,睫毛上的淚珠還凝著未落,他不明白陸凌枝為什么要打他。
因為他在給陸凌枝一地雞毛的婚姻添亂。
“你想死怎么不早點去死?我把你養這么大你就這樣糟蹋自己!”
陸凌枝的話令時矜斯感到陌生,記憶中會為他擦眼淚,對他說“媽媽從不后悔生下你,我只后悔嫁錯了人”的母親,此時此刻被時銘修“殺死”了。
懸在眼眶的眼淚終于涌了出來,但是此刻他仍迫切渴望得到一個擁抱,一個足以碾碎他骨頭的擁抱。
可是此刻連空氣都像結了冰的碎玻璃,吸進肺里的空氣又冷又刺,只有他的臉是燙的,燙得幾乎要爛掉了。
他恨死時銘修了。
時銘修心里很清楚,這個孩子永遠都不會和自己一條心,但是無所謂,他帶走時矜斯并非出于愛,他只是不想被外人戳脊梁骨,指責他既拋妻又棄子。
其實棄不棄子他無所謂,他真正舍不得的是陸凌枝。
但是在當下,他只有通過奪走時矜斯,讓陸凌枝留有念想,往日重新回到他身邊,任他擺布,滿足他那變態的掌控欲。給他人制造痛苦,碾壓他人情緒是他填補內心的良藥。
不過現實并未如他所愿,在時矜斯的生死威脅之下,他與陸凌枝離了婚。之后陸凌枝便銷聲匿跡了,直到一年后時銘修才知道她是去愛爾蘭了,還和一個華僑結了婚,有了孩子。
但是他接走時矜斯那年,也迎來了命運的大轉彎。
他是富貴命。
當時,有個珠寶產業因經營不善正尋求收購,時銘修嗅到了其中商機。
彼時,時銘修的兄長在東南亞意外死亡,時老爺子不得不把希望給予在他身上。他利用時老爺子的信任,竊取了時家大量資金,他心里清楚,收購那家珠寶企業是一場豪賭,是將整個家族的命運視作賭注。
但是他賭贏了。
憑著心狠手辣的行事風格和獨到的商業眼光,珠寶產業很快起死回生,時銘修也一步步成為利益場上令人敬畏的存在。
時家從商多年,在時銘修這一輩,達到了鼎盛。
如今整個洛港,珠寶行業,時家一家獨大。
這個世界有時就是這么荒誕,像時銘修這樣的壞人,憑借著心狠手辣總是更容易成功,福報總是比報應先降臨,命運的天平似乎總是向自私自利的人倒。
時矜斯往后的成長,是血肉模糊的,父愛已經在他生命里爛成流膿的腐肉,母愛更是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在可望不可及的回憶高空。
無數個發病的夜晚,深淵將他包裹,童年陰影像一個潰爛的毒瘤,不斷腐爛發臭著,需要不停掐周圍的肉緩解傷痛。每當他發病時,時銘修就會冷著臉把他往瘋人院里扔,而他每次都能因表現良好很快出院。
他沒病,只是太渴求被愛。
他曾嘗試過在時銘修身上獲得愛,十二歲那年,他把滿分奧數試卷遞到時銘修的辦公桌上,得到的卻是試卷被扔進碎紙機,“你怎么這么賤?這么想得到我的認可?”
時銘修如果愛每一個人,那么最不愛的就是時矜斯。他長得太像陸凌枝,眉眼間都是她的影子,時銘修對他的存在即有厭惡又有對陸凌枝的無法割舍。當初要不是時矜斯以死相逼,他也不會和陸凌枝離婚。
被愛的渴望在時矜斯心底長成荊棘,是痛苦,也是執念。
15歲那年,他跟著其他富家子弟混進地下賽車場,一切才稍稍被改寫。
他只知道,引擎的轟鳴聲能蓋過童年的尖叫。
別人是玩車,他是玩命。每一次轉彎,輪胎與地面劇烈摩擦,火花四濺,稍有不慎就會車毀人亡。這種無限接近死亡,靈魂脫離軀體的感覺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快感,他能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鮮活的心跳,每一口滾燙的呼吸,都是活著的證明。
成年后,他成為正規賽道上的亡命徒,“不怕死”是他最鋒利的天賦。
成為正規賽車手不過短短八個月,他就已經壟斷了洛港近半年所有的冠軍。下一場硬仗,是明年二月的省賽,為此他推掉了今后所有的小比賽,用剩下七個月時間專心備戰。
思緒回籠,他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天已經亮了。
在冰冷的時家,他是玩世不恭的浪蕩子;在外人眼中,他是瘋狂的賽車天才。但是爺爺時裕淵能看透時矜斯只是以頑劣的表象,掩蓋內心的荒蕪。算算日子,也有些日子沒回去了,順便看看他老人家。
自從放了暑假,時矜斯就很少回時銘修的房子,不是泡在賽車館就是在外面瘋玩,玩到哪住哪。
今天,時矜斯難得回來一次。
遠遠就看見一輛輛豪車魚貫駛入時家的別墅莊園,各界名流從車上走下,管家李正德站在大門口,驅身迎接前來赴宴的貴客。
時矜斯跟著那些車開進莊園,把車停在專屬車位,從車上下來。
李正德回頭一眼就看到有些日子沒見著的小少爺,他笑著迎上來,“少爺,您回來了?!?p> “李叔,今天什么日子啊,家里怎么來這么多人?”時矜斯見這熱鬧場面,有些狐疑。
李正德笑了笑,“少爺,今天是老爺為了慶祝咱家珠寶企業再次拓展市場,壟斷整個洛港市,特地舉辦的慶祝宴,請了好多各界名人呢。老爺剛出去接貴客了,老太爺在家?!?p> 時矜斯對時銘修搞的這些宴會向來不感冒。
他到大廳跟他爺爺簡單寒暄了幾句就出來了。
……
“有事再叫我?!?p> “好嘞,有事我再叫您?!崩钍鍛馈?p> 時矜斯擺擺手,上樓了。
偌大的別墅有七層,一樓是廚房餐廳和迎客大廳,二樓是一個獨立的大客廳和一些傭人的房間……他房間在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