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蘇棲梧已經取了外套,正從樓上下來。
蘇枕雪不想再就交友的話題,跟蘇棲梧發生無謂的爭執。
“那么,就請溫小姐藏好自己的狐貍尾巴,可別偷雞不成蝕把米。”
蘇枕雪朝遠處正在向他比手勢的蘇啟明點了點頭,隨即離開。
“你剛才跟我哥聊什么呢?”
蘇棲梧驚奇地瞥了眼蘇枕雪的背影,將剛拿下來的粉色小披肩搭在溫梨初肩頭,又道:“他那個人性子怪,很少有人能跟他搭上話。”
溫梨初露出一個淺淡的笑,輕聲道:“蘇先生人很好,他很重視感情。”
對她的防備,也是出于對蘇棲梧的愛護。
畢竟蘇棲梧剛從江野那里受到傷害,擔心妹妹識人不明,并不算錯。
但失落,大抵還是有的。
她與蘇枕雪的重逢,并不像大多數文學作品的男女主角那樣天雷勾地火般轟轟烈烈。
反而過分現實了。
大抵還是那句話,你一見便心生歡喜的人,通常不會喜歡你。
溫梨初從沒想過,蘇枕雪會討厭她這個結局,只陪著蘇棲梧喝了幾杯紅酒,就有些醉了。
只聽得蘇棲梧嬌笑道:“那你可得小心了,千萬別被我哥給騙了。他這人一向不喜歡跟人親近,也不大好打交道。只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他打算把你利用到骨頭里,連骨髓都給榨干盡!”
“棲梧姐,你說話可真有趣。”
溫梨初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朦朧的醉意促使她只能勉強說些好聽話,來加深蘇棲梧對她的感情。
兩人坐在角落里,但蘇大小姐的身份仍舊吸引了不少同齡公子哥前來談笑。
不多時,響起了藍色多瑙河圓舞曲。
蘇棲梧推拒多次,終究拗不過發小鐘林的熱情,跟他一起去了舞池。
溫梨初笑著目送他們遠去,還在蘇棲梧回頭時,揮手鼓勵她。
而等這兩人融入人群中消失不見,她一直端著的溫柔笑意,才消失不見,神色淡漠地起身,將剛才接過的蘇棲梧的酒杯放回桌面。
她還是有些難過。
這樣的情緒被社交性的假笑壓抑在心底,卻發酵得更為厲害。
她今夜沒能跟蘇枕雪說上幾句話,更沒有給他留下好的印象。
而他對她的判詞,又是極準確的。
她卻然不是純良之人,素來的溫和善良,不過是她為了更好跟人交際,所戴上的無害面具。
沒有人會喜歡心機過于深沉的人,她也不例外。
困意襲來,她懶散地打了個哈欠,晶瑩的淚珠沁出眼角,方才想起打開手機來看一看。
深海一連串的消息,躍動在屏幕上。
他自從得知她要來蘇家后,就表現得相當興奮,一定要跟她見面,甚至話語中隱隱帶了些玩笑般的脅迫。
溫梨初不大想得罪人,可更不想讓人把她的筆名跟本人聯系在一起。
她只得耐下性子,將自身的底細向深海暴露得更多。
【我不舉辦簽售會,也不接受采訪,是因為不愿意將面孔暴露在聚光燈下。】
【我害怕別人看向我的視線,更恐懼人群。】
【不是不愿意跟你見面,而是我做不到。】
她至今都還記得,她偷來鑰匙,放走親生母親以后,就被那個被稱作是父親的男人帶出了山。
那時候她才不過八歲,他突然好些天不再打她,還破天荒地提了一塊豬肉回家。
她才剛放松了一點點警惕,就被他帶到了大山之外,那亮堂堂的聚光燈下。
一男一女兩個光鮮靚麗的主持人,開始一唱一和地問道:“請問您今天來到我們節目,有什么訴求呢?”
那個男人假惺惺地回答道:“俺媳婦跑了,她嫌俺窮,但是女伢子沒錯啊,天天在家里哭著喊著要媽!”
“俺現在沒別的心愿,就是希望媳婦能回來,再看看這個家。俺會努力打工掙錢,讓她穿金戴銀,過上好日子的!”
溫梨初的眼里霎時充滿了恐懼。
她那時太小了,還分析不出面前這些人的用意,只在看到母親的照片被放在大熒幕上后,有了極不好的預感。
耳畔主持人的話,卻還在繼續:“除了窮,還有別的原因導致她離開你嗎?”
“俺喜歡喝酒,喝了酒以后,脾氣不大好。她又是城里的女人,受不得一丁點兒委屈。”
不!
不!不!不是這樣的!
那個女人,她是被拐來的,是從大城市被拐賣到村里來的!
她生了五六個孩子,前兩個一生下來就被她掐死了,還有的夭折了,只活了一個!
她直接當場哭喊了起來,卻被工作人員捂住嘴巴給抱了下去。
而臺上的聚光燈下,主持人還在動情地呼喊著:“李媛女士,你看到了嗎?你的孩子還在等你,她在聲聲呼喚著你這位不稱職的媽媽!”
“回來吧,回來吧。天底下,就沒有不愛孩子的親娘啊!”
溫梨初只覺得荒謬。
李媛根本不愛她。
每次她一靠近那個跟豬圈連在一起的屋子,李媛就會張牙舞爪地撲向她,掐住她的脖子,恨不得殺死她。
李媛是不會回來的。
但由于她個人信息的曝光,兼之處于相對保守的年代,不少人都出面譴責她。
她新找的工作單位辭退了她,還有人跑到她租住的房門口潑紅漆。
她的親生父母早在她失蹤后,苦苦尋找多年未果,抑郁而終。
她最終在萬萬人的殷切期待下,回到了那個葬送她一生的小山村,當著溫梨初的面,捅死了那個男人。
溫梨初的名字,是她自己后來翻書取的,既不從父也不從母。
只為了一句詩“棠梨宮中燕初至,葡萄館里花正開”。
真是歲月靜好。
只可惜這樣的日子,早在她出生時,就已經不會存在了。
她是母親的恥辱,也是母親所憎恨的仇人。
同樣的,不被生父所期待,因為她是個女兒。
沉重的罪孽背負在身,令她時時刻刻都無法喘氣。
她是個不該出生的孽種,永永遠遠都不配在陽光下活著。
溫梨初說不清是害怕往事被翻出,還是多年來折磨她內心的愧疚作祟。
她從此害怕聚光燈,更不敢以鮮亮的外表,光明正大地出現在眾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