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若有來世
“世子夫人,世子過來了。”
銅雀銜枝燭臺上,燭火“啪”地爆開燈花。
鄧云萱執(zhí)著犀角梳的手微微一頓,菱花鏡里映出女子細眉入鬢,鳳眸含霜,殷紅唇色似要灼穿這滿室凄清。
沉香木門“吱呀”開合間,玄色蟒紋袍角掃過門檻。
裴儉將鎏金云紋的休書擲在妝臺上,青玉鎮(zhèn)紙被震得晃了三晃。
“十年無所出,七出之條...”
“裴世子好記性。”鄧云萱忽地輕笑,指尖撫過眉間花鈿,“可還記得大婚當(dāng)夜,你在我合巹酒里摻的避子湯?”
銅鏡驀然映出男人驟變的臉色。裴儉攥緊腰間螭紋佩,嗓音發(fā)沉:“當(dāng)年形勢所迫。”
“好個形勢所迫!”鄧云萱霍然起身,石榴紅遍地金馬面裙掃落妝奩,數(shù)十支金簪玉釵叮當(dāng)墜地。
她抓起休書抵在男人胸口,“既要迎娶你的小心肝,何不直說?偏要給我扣上無所出的罪名,讓全京城戳我脊梁骨?”
裴儉踉蹌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多寶閣。閣中那尊青瓷觀音翻倒——正是他母親日日跪拜的送子觀音。
“和離書在此。”鄧云萱抽出一頁灑金箋,殷紅指印如血,“裴家吞了我十二萬兩嫁妝,三萬六千畝良田的地契,今夜子時前悉數(shù)送回。否則...”她忽地湊近,鎏金護甲劃過男人喉結(jié),“明日御史臺案頭,可要多幾本參安國公府強占兒媳嫁妝的折子。”
裴儉瞳孔驟縮。
他竟不知,這個素日低眉順眼的妻子,何時將賬目摸得這般清楚。
“簽。”
狼毫筆桿被塞進掌心時,裴儉嗅到一縷異香。待要細辨,卻見鄧云萱已背過身去,云鬢間赤金步搖垂珠輕晃,晃得他眼前發(fā)暈。
筆尖觸及紙箋的剎那,寒光乍現(xiàn)。
“噗嗤——”
淬了孔雀膽的匕首貫穿錦袍,裴儉踉蹌著撞翻屏風(fēng)。
九幅湘繡春山圖轟然倒塌,露出后面藏著的一整墻畫像——畫中女子巧笑倩兮,眉目竟與鄧云萱有七分相似。
“原來如此...”鄧云萱嗤笑著拔出染血的兇器,“當(dāng)年求娶,是把我當(dāng)替身?”
裴儉嘔著血沫去抓她裙角:“云萱...解藥...”
“解藥?”繡鞋碾上他手背,鄧云萱彎腰拾起染血的休書,“你當(dāng)我還是那個為你熬藥試毒,寒冬臘月跪在祠堂抄經(jīng)的蠢貨?”她突然發(fā)力將人踹向窗邊,“聞聞這風(fēng)里的桐油味,可還熟悉?”
裴儉渾身劇顫。
透過雕花檻窗,他看見祠堂方向騰起沖天火光,隱約傳來凄厲的“救命”聲——那聲音像極了他母親。
“父親!母親!”男人目眥欲裂地撲向門邊,卻被鄧云萱拽著發(fā)冠拖回來。
金鑲玉冠“咔”地碎裂,滿地青絲混著血污,宛如惡鬼羅剎。
“急什么?”鄧云萱慢條斯理地擦拭匕首,“你娘總說女子要貞靜賢淑,我便請她去祠堂抄《女誡》。你爹最重宗族,我特意在祖宗牌位下埋了火藥。至于你那好弟弟...”她突然輕笑,“聽說他昨日收了個揚州瘦馬?”
裴儉猛地噴出一口黑血。院外救火聲、哭喊聲漸弱,取而代之的是皮肉燒焦的惡臭。
“為什么...不逃...”
“逃?”鄧云萱踢開腳邊燃著的帳幔,火舌已舔上她逶迤的裙裾,“我養(yǎng)父被你們沉江時,可有人給他生路?我弟弟被族親逼瘋時,可有人心軟?”
她突然扯開衣襟,鎖骨下猙獰的燙傷觸目驚心,“這道疤,是你娘用烙鐵燙的。她說我這樣的賤籍,不配誕下裴家子嗣。”
火勢蔓延到拔步床前,燒著了那方繡著百子千孫的錦帳。鄧云萱望著跳動的火焰,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支褪色的絹花。
“知道這是什么嗎?”她將絹花擲進火堆,“我及笄那年,養(yǎng)父跑遍三個州縣尋來的纏花。你們卻說這是娼門信物,當(dāng)眾燒了我所有舊物!”絹花在烈焰中蜷曲成灰,她眼底映出妖異的紅光,“今夜這把火,就當(dāng)是還禮。”
裴儉的瞳孔開始渙散。
恍惚間,他看見鄧云萱換上初嫁時的嫁衣,對鏡描著遠山眉。火舌卷上她衣擺時,她仰頭飲盡琉璃盞中的毒酒,唇角笑意比合巹那夜還要明艷。
“若有來世...”她望著梁上垂落的紅綢,聲音漸弱,“定要你們血債血償!”
若有來世,定要護好養(yǎng)父和弟弟,絕不認親,絕不跳入裴家這個火坑!
……
鄧云萱猛然睜開眼睛,錦被上的纏枝蓮紋在燭火中扭曲成毒蛇。
喉間灼燒的劇痛尚未散去,她下意識捂住脖頸,掌心掐出月牙印。
“小姐醒了!”春喜帶著哭腔撲到床前,帳鉤撞得叮當(dāng)亂響,“夏歡,快取溫水來!”
菱花窗透進的日光刺得人眼疼,鄧云萱怔怔望著博古架上那尊青玉觀音——這是她認回永昌伯府時,嫡母季氏隨手賞的賠罪禮。
“今日...是三月廿三?”鄧云萱嗓音嘶啞如裂帛。
她竟然,真的重生了!
“正是呢。”夏歡捧著纏枝蓮紋盞喂她飲水,“夫人帶著二小姐去榮恩寺祈福了,說是要給世子求個平安符。”
夏歡語氣激動,滿面的怒火幾乎無法抑制。
自大小姐認祖歸宗以來,這半月間,她已經(jīng)看得清清楚楚:夫人的寵愛,始終傾注在二小姐鄧雨薇和世子身上。
大小姐剛剛回到伯府,正是需要生母關(guān)懷和陪伴的時候,然而只需二小姐一聲撒嬌,夫人便會拋下病中的大小姐,帶著隨從匆匆趕往榮恩寺。
夏歡聽了,也是義憤填膺:“小姐尚在病中,榮恩寺何時不能前往,偏偏選在小姐病重之際?我瞧那二小姐分明是蓄意為之。”
鄧云萱眉頭一蹙。
前世,她曾因這些事情感到迷茫和痛苦,誤以為自己有何不妥,以至于季氏夫人對她總是冷冷淡淡。
如今重生歸來的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心若偏,便是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掰正。
與身邊撫養(yǎng)多年的孩子相比,哪怕是親生的,又怎能比得上前者在母親心中的位置?
鄧云萱指尖撫過盞沿缺角,前世也是這樣。
季氏帶著二小姐鄧雨薇與安國公夫人在榮恩寺的佛堂“偶遇”了,兩人相見恨晚,話題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向了子女的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