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百芪散
戌時三刻,鄧云萱頸后忽然泛起細密紅疹。
夏歡掀開簾子進來添茶,借著燭光瞧見主子耳后一片赤紅,驚得摔了青瓷盞:“姑娘!”
春喜聞聲沖進來,只見鄧云萱面上已布滿紅斑。
兩個丫頭慌得直抹淚,卻被主子沉靜的嗓音定住心神:“夏歡去請太夫人,春喜稟告二夫人封了廚房。”
竹簾嘩啦作響,兩道身影急匆匆沒入夜色。
柳嬤嬤顫著手不敢觸碰那張臉,“老奴這就請大夫。”
“要請城東回春堂的婁郎中。”鄧云萱話音未落,柳嬤嬤已愣住:“這……”
“嬤嬤速去。”少女指尖輕扣案幾,護甲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前世這位游方郎中三年后將成為太醫院院判,此刻卻還在市井懸壺——此事自然不能明言。
西跨院此刻亂作一團。
姚姨娘散著發髻赤足下榻,翡翠耳珰在紗帳上勾出絲線:“你說大廚房被封了?”
綠蘿跪在地上發抖:“捆了五個婆子,太夫人的紫檀杖都請出來了。”
“更衣!”姚姨娘扯過杏子紅比甲,忽然停住動作:“去探探伯爺在何處。”綠蘿連滾帶爬往外跑,卻在門檻處被喚住:“拿我的對牌,叫外院備車。”
雕花窗外掠過一道黑影。姚姨娘將碎銀塞進小丫鬟荷包:“裝作灑掃婆子去大姑娘院外蹲著。”
小丫鬟攥緊銀子鉆進夜色,正是當初從莊子上挑來的生面孔。
寅初時分,綠蘿喘著氣回稟:“侯爺拉著伯爺在醉仙樓吃酒。”姚姨娘冷笑,拔下金簪擲在妝臺上:“讓馬房老趙速去接人,就說……”她忽然瞥見銅鏡里自己猙獰的面容,“就說我突發急癥了。”
此刻正房廊下燈籠亂晃。
太夫人握著龍頭拐的手青筋暴起:“查!把經手的腌臜貨都拎出來!”
姚姨娘貼著墻根往東廂挪步,忽聽角門傳來細碎腳步聲。
小丫鬟湊到她耳邊:“大姑娘臉上起了風團,據說是食了相克之物。”話音未落,姚姨娘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兩年前雯茵發病那夜,案頭也擺著杏仁酥與蟹粉羹。
“去盯著二姑娘那兒。”她嗓音發顫。當年雯茵疹子發作時,鄧雨薇的奶嬤嬤曾鬼鬼祟祟往后巷去。
若不是今夜大姑娘出事,她險些忘了那抹可疑的藏藍身影。
姚姨娘縮在廊柱后,指甲摳進朱漆里。
三夫人帶著丫鬟穿過月洞門的腳步聲,驚得她鬢邊絹花直顫。
太夫人那柄嵌翡翠的拐杖正杵在青磚上,她可不敢這時候觸霉頭——上回不過打碎個茶盞,就罰了半月月錢。
“祖母。”內室傳來鄧云萱帶著哭腔的嗓音,婁郎中掀簾出來時帶起股苦藥味。
二夫人捏著帕子掩鼻,瞥見三夫人身后捆著的丫鬟,眼皮猛地跳了跳。
季氏扶著門框的手泛了青白。小女兒雨薇今早說去佛堂抄經,袖口卻沾著黃褐色粉末。此刻那丫頭被推搡著跪在院中,指甲縫里還殘留著藥渣,她忽然覺得滿院蟬鳴都扎進了耳膜。
“這是浣衣房的春杏。”三夫人踹了腳瑟瑟發抖的丫鬟,“今早鬼鬼祟祟往角門鉆,被我院里婆子逮個正著。”說著將帕子抖開,幾粒赭色藥末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婁冕蹲身拈起藥末嗅了嗅:“正是百芪散。”
鄧雨薇突然攥住季氏衣袖。季氏感到小女兒指尖冰涼,恍然想起半月前雨薇要她支開大廚房的劉媽媽。
那天灶上煨著云萱最愛的燕窩羹......她眼前發黑,喉頭涌上腥甜。
“母親!”鄧云萱頂著滿臉紅疹沖出來,藥膏味混著淚痕糊在臉上,“您還要護著她?”她指著雨薇的手直打顫,腕間玉鐲磕在門框上裂了道細紋。
太夫人拐杖重重頓地:“把春杏帶過來!”
春杏抖得像篩糠:“是......是二姑娘讓奴婢把藥粉摻進大姑娘的杏仁茶!”她忽然扯開衣領,露出脖頸淤青,“昨兒二姑娘說奴婢要是說漏嘴,就把我弟弟賣到礦上去!”
鄧雨薇猛地推開季氏:“胡說!我何時見過你!”鑲珍珠的繡鞋踩到裙擺,她踉蹌著撞翻案幾。
三夫人冷笑:“要不要請仁濟堂的伙計來認人?二姑娘上月初三戴著帷帽去買百芪散,掌柜可記得清楚。”她掏出張藥方拍在案上,“這字跡眼熟嗎?”
季氏認出雨薇謄經的小楷,喉嚨里終于溢出嗚咽。
她抬手要打,卻被女兒眼中的狠戾嚇住。那眼神像極了當年被她毒死的通房,臨死前也是這樣盯著她的肚子。
“為什么?”鄧云萱扯住雨薇的披帛。
裂帛聲驚飛檐下麻雀,鄧雨薇突然笑出聲:“憑什么你占著嫡長女的名頭?父親送你的及笄禮是東珠頭面,給我卻是鍍銀簪子!”
“你憑什么!”鄧雨薇染著丹蔻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自從你回來,祖母的翡翠鐲子、嬸娘的嵌寶瓔珞圈……”她突然抓起茶盞擲向鄧云萱,“連徐姐姐都只跟你說話!”
鄧云萱偏頭躲過,碎瓷在她腳邊綻開八瓣蓮。
“母親說不過是起疹子。”鄧云萱晃著瓷瓶步步逼近,“不如讓妹妹試試?”
季氏突然尖叫著撲來,鬢發散亂如瘋婦:“你敢!”卻被鄧云萱反手扣住腕子。
護甲陷進皮肉,季氏疼得仰倒在玫瑰椅上,眼睜睜看著女兒被捏住下頜。
“咕咚——”鄧雨薇喉頭滾動,胭脂色的藥汁順著脖頸流進金絲牡丹紋衣領。
她拼命抓撓喉嚨,鑲珍珠的護甲在頸間劃出血痕,像極了那年被野貓抓破的錦緞屏風。
滿室死寂。
徐氏死死攥住帕子,想起半月前鄧云萱教她查賬時說過:“有些毒,要見血才肯認。”
“孽障!”季氏掙脫桎梏,翡翠耳墜甩落在地,“她可是你妹妹!”
她撲到鄧雨薇身邊,絳紅褙子沾了藥汁,在燭火下如潑血。
鄧云萱將空杯倒扣在案上,指尖輕點婁郎中呈上的脈案,“同樣的百芪散,同樣的杏仁酪——夫人要不要也嘗嘗?”
“薇姐兒禁足雨棠軒。”太夫人手中的龍頭拐重重杵地,“季氏去佛堂抄經!”
太夫人瞥見鄧云萱冷笑的唇角,又添了句:“把庫房那對翡翠鐲子給萱丫頭送去。”
窗外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
鄧雨薇伏在地上干嘔,鑲南珠的繡鞋踢翻了銅盆。
水漬漫過她精心描繪的遠山眉,沖出一道道青黑色的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