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云萱濕淋淋爬上岸，發梢還掛著片翠綠浮萍。

　　熹妃示意宮女遞上披風：“本宮那支簪子不值什么，倒是鄧姑娘…”她目光掃過鄧云萱磨破的掌心，“聽說你獵場救人時差點丟了命？”

　　“沒有這回事，多謝娘娘關懷。”鄧云萱將玉簪雙手奉上，“臣女自幼隨父親走鏢，皮糙肉厚慣了。”

　　熹妃指尖撫過簪頭并蒂蓮紋，忽然輕笑：“本宮年輕時也愛騎馬射箭。”她取下腕間翡翠鐲套在鄧云萱手上，“好孩子，去換身衣裳罷。”

　　待儀仗遠去，許蘭溪盯著那汪綠瑩瑩的鐲子，帕子都快絞碎了。

　　尹初初攙著鄧云萱往偏殿走，忽然壓低聲音：“你瞧見沒？許蘭溪臉都氣歪了，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鄧云萱望著廊下晃動的金鳥籠，里頭畫眉正啄食朱砂。前世許蘭溪便是這般，總愛在賞花宴上給她難堪。

　　“云萱？”尹初初晃她胳膊，“發什么呆？快試試這身鵝黃襦裙，我特意讓宮女尋的。”

　　更衣時，尹初初忽然湊近她耳畔：“你說熹妃娘娘是不是看上你了？我聽說三皇子尚未婚配呢！”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嬤嬤通傳：“娘娘賜鄧姑娘冰鎮酸梅湯一盅，金絲蜜棗一盒。”

　　鄧云萱望著食盒上栩栩如生的仙鶴紋，眼前忽地浮現熹妃枯槁的面容——前世三皇子溺亡后，這位娘娘便日日跪在佛堂敲木魚，最后用那支并蒂蓮簪了結性命。

　　“初初。”她握住好友的手，“若有一日我不得不離開京城的話，你可愿意……”

　　“我愿意跟你去滄縣！”尹初初抓起蜜棗塞進嘴里，“咱們天天吃海鮮，氣死許蘭溪那個小肚雞腸的！”

　　笑聲驚飛檐下燕子，穿堂風卷著荷香掠過銅鉤。

　　鄧云萱望向宮墻外翻滾的積雨云，恍惚聽見滄縣碼頭的浪濤聲。

　　父親總說七月風暴最是兇猛，卻不知這京城的風雨，遠比海上駭人。

　　……

　　乾坤殿后園的九曲廊下，鄧云萱借著整理珠釵的功夫，悄無聲息退到青石小徑。

　　前頭尹初初與許蘭溪被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石榴紅與孔雀藍的裙裾掃過金磚地，引得五六位貴女爭相附和。

　　她垂眸盯著自己天水碧的繡鞋尖，往太湖石后挪了半步。

　　八角亭飛檐下的銅鈴被春風吹得叮當響，恰掩住她轉身時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前世安國公夫人總嫌她穿得素凈，“活似守孝的寡婦”。

　　“鄧姑娘怎的獨行？”有位緋紅衫子的少女回頭張望。

　　鄧云萱順勢往梅林深處一指：“我去尋支落單的玉蘭。”話音未落已鉆進花蔭，徒留那少女望著滿樹海棠發怔。

　　越往西走，朱墻內傳來的笑語越飄渺。

　　鄧云萱數著腳下六棱石磚，忽見前方岔路生出三條小徑：左側鋪著云紋磚，右側卵石嵌作八卦圖，中間那條蜿蜒沒入竹林。來時只顧躲避人群，此刻連檐角獸首的方位都辨不清了。

　　正待摸出荷包里的金瓜子做記號，忽聞細碎腳步碾過落葉。

　　她本能地閃進假山洞穴，青苔蹭臟了裙裾也顧不得——十丈開外的紫藤花架下，太子杏黃蟒袍上的金線正泛著冷光。

　　“韓姑娘的披帛可熏過蘇合香？”

　　“回殿下，按您的吩咐用了龍涎。”

　　鄧云萱屏息貼在濕滑石壁上，聽著這與前世如出一轍的對話。原來衛國公獨女落水被救的戲碼，竟是太子自導自演。

　　那年她隨安國公夫人赴端陽宴，親眼見衛國公府大姑娘韓悅將合巹酒潑在太子臉上，原來都是算計好的！

　　“誰在那里？”

　　厲喝驚得她后撤半步，繡鞋踩斷枯枝的脆響在洞內格外清晰。

　　外頭霎時寂靜，須臾傳來太子近侍的腳步聲。

　　鄧云萱攥緊腕間翡翠鐲，正要硬著頭皮出去，忽見洞口掠過墨色衣角。

　　“殿下好雅興。”端王的聲音似玉磬敲在冰面，“工部新貢的太湖石可還入眼？”

　　謝景昭？他怎么在這里！

　　鄧云萱透過石孔窺見謝景昭側臉，他今日未佩玉帶，墨藍錦袍襯得眉眼如淬寒刃。

　　太子干笑兩聲，帶著人匆匆離去，紫藤花隨著腳步聲漸遠而簌簌飄落。

　　她在黑暗中數到五十，方提著裙擺挪出洞口。

　　春日暖陽刺得眼前發花，待視線清明時，正對上三步外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鄧大姑娘賞石的眼力，倒比狩獵時更精進。”謝景昭指尖轉著玄鐵扳指，目光掃過她裙擺的苔痕。

　　鄧云萱屈膝行禮，發間珍珠步搖穩如靜水：“王爺謬贊，臣女不過貪看這假山層巒疊嶂之趣。”

　　“巧了。”謝景昭抬靴碾碎地上午凋的玉蘭，“本王也覺得此處妙趣橫生——尤其是石洞傳聲，清晰得仿佛親臨其境。”

　　鄧云萱睫羽微顫，旋即莞爾：“王爺若是好奇，不妨親自入內體會。”說著側身讓出洞口，“只是當心濕滑。”

　　謝景昭忽地逼近兩步，龍涎香混著鐵器冷冽的氣息撲面而來。

　　鄧云萱不退反進，仰頭望進他眼底：“王爺也要學人做梁上君子？”

　　“梁上君子可不會替人善后。”他拋來件東西，鄧云萱下意識接住，掌心躺著枚斷裂的翡翠耳墜——正是她方才躲避時遺失的。

　　遠處傳來宮婢尋人的呼喚，鄧云萱將耳墜攥進帕子，行禮時壓低嗓音：“告辭。”

　　“鄧大小姐，你走反了，宮宴可是在另一頭。”

　　鄧云萱的腳步驀然停頓，她回首順著端王所指的方位瞥了一眼，面色不改，語氣平靜地回應道：“多謝王爺指路。”

　　表面上雖然鎮定自若，但那匆匆而去的步伐仍舊泄露了她內心的一絲慌亂。

　　實在是丟盡了顏面！

　　謝景昭目光深沉地注視著鄧云萱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中似乎有所觸動，旋即又將目光轉向了太子離去的方向。

　　鄧云萱沿著端王指引的方向前行，不久便找到了大隊伍，她深吸一口氣，不動聲色地融入了這個熱鬧的群體。

　　然而，心中卻存了心事，她悄無聲息地在人群中尋覓著韓悅的蹤跡。

　　從遠處望去，韓悅正與幾位閨秀暢談笑語，她身上散發著武將之女的豪邁不羈，每當她笑出聲時，兩頰便浮起一對可愛的酒窩。

　　鄧云萱雖然得知韓悅已經晉升為太子妃，但對于她如何登上這個位置卻一無所知。

　　她只知道韓悅與太子的感情并不和睦，卻不清楚個中緣由。

　　如今她偶得一些線索，便決心要好好利用這一點，為自己謀取更多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