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顧承燁低沉悅耳的嗓音和沈清璃清淺的呼吸聲。他拋出的橄欖枝，帶著精心包裝的“機會”光環，精準地砸在了這方小小的餐桌上。

　　林薇薇和蘇晚晚臉上的笑容徹底凍僵，像兩尊精致的石膏像。林薇薇涂著蔻丹的手指用力掐進了掌心，目光死死釘在沈清璃那張過分平靜的臉上，嫉妒的毒蛇在心底嘶嘶吐信。憑什么？一個連像樣衣服都穿不起的窮酸學生，憑什么能獲得顧承燁的主動邀約？蘇晚晚則飛快地瞥了林薇薇一眼，又看看顧承燁專注的側臉，最后落在沈清璃洗得發白的裙角，眼底的復雜情緒翻涌——有驚訝，有嫉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忽視的難堪。

　　周曉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悄悄在桌子底下拉了拉沈清璃的衣角，眼神里滿是“快答應啊”的催促。

　　沈清璃的目光從顧承燁那張極具迷惑性的英俊臉龐上移開，落在他身后助理懷中那份重新整理好的文件上。《“星港計劃”西海城濱水新區綜合開發項目初步方案》——這幾個字在她腦中清晰地閃過。顧家的野心，西海城未來十年的權力與財富蛋糕……以及眼前這個男人看似真誠邀請下，那眼底深處如精密儀器般冷靜的評估。

　　紅塵煉心，體驗的是世情百態，也包括……人心算計。

　　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在她心湖深處蕩開，那是“凡念”被撥動的證明。顧承燁耀眼、強大、富有魅力，如同行走的聚光燈，是這“凡塵”里最濃墨重彩的一筆。被這樣的存在關注，很難心如止水。

　　但這漣漪只存在了一瞬。

　　冰層，遠比想象中厚重。

　　她從小在沈氏森嚴的規矩和無數雙審視的目光下長大，早已學會在情緒翻涌的瞬間將其凍結、剝離。顧承燁的試探，在她眼中，如同小孩子在大人面前笨拙地展示心計。

　　“學長過獎了。”沈清璃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絲毫受寵若驚的波瀾，仿佛只是回答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問題，“課題具體是關于哪方面的調研？我對西海城的發展確實有些興趣，但學業和兼職時間比較緊，恐怕精力有限。”

　　她既沒有欣喜若狂地接受，也沒有斷然拒絕，而是將問題拋了回去，同時隱晦地點明了自己的“限制”——一個需要為生計奔波的普通學生應有的狀態。

　　顧承燁眼底的探究之色更深了。她的反應……太淡定了。這不像一個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中的普通女孩。要么是城府極深，要么就是……真的心無旁騖？

　　“主要是關于西海城年輕一代對未來城市發展的愿景和期待，特別是對濱水區域功能定位的看法。”顧承燁語速放緩，目光緊鎖著沈清璃的眼睛，仿佛想從中捕捉到一絲關于“濱水區域”的異樣反應，這幾乎等同于在試探她對“星港計劃”核心區域的敏感度。“形式很靈活，可以是問卷調查、小組訪談，或者個人提交一份短篇分析報告。時間上，我們完全尊重學生的安排，不會占用核心學習時間。”他刻意放柔了語氣，顯得體貼又開明，“而且，參與的同學，寰宇集團會提供一份優厚的實習證明和調研津貼。”他拋出誘餌，目光掃過林薇薇和蘇晚晚瞬間亮起的眼睛。

　　“濱水區……”沈清璃微微偏頭，似乎在認真思考，清亮的眼眸里映著食堂頂燈的光，“確實是個很有潛力的區域。我記得地方志里提到過，西海城的興起就源于港口。現在的年輕人，可能更看重它的休閑、文化屬性，或者生態宜居？”她的回答中規中矩，像一個認真閱讀過資料的學生，帶著幾分書卷氣的分析，卻巧妙地避開了任何具體的、可能泄露她真實認知深度的觀點。她沒有表現出對“星港計劃”這個名稱的任何額外反應，仿佛剛才那一瞥真的只是錯覺。

　　顧承燁心中那點疑慮并未完全打消，但沈清璃滴水不漏的回答讓他暫時抓不到破綻。他臉上的笑容依舊完美：“沈同學思路很清晰。這正是我們需要的多元視角。”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桌上其他人，帶著上位者慣有的掌控感，“林學妹，蘇學妹，還有這位同學，如果感興趣，也歡迎一起參與。”這是場面話，也是給林薇薇一個臺階下，畢竟林家的珠寶生意在西海城也算一號人物。

　　“當然有興趣！承燁哥……顧學長，我一定會認真參與的！”林薇薇立刻抓住機會，聲音甜得發膩，試圖將顧承燁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我也是！學長放心！”蘇晚晚也趕緊表態，看向沈清璃的目光卻更復雜了。

　　顧承燁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他的目的初步達到——在沈清璃身上埋下了一顆種子，也維持了表面的風度。他轉向一直賠笑的副院長：“張院長，那我們繼續看看其他地方？”

　　“好的好的，顧總這邊請！”副院長連忙引路。

　　顧承燁轉身離開，深灰色西裝的挺括背影在人群中依舊鶴立雞群。他沒有再回頭，但沈清璃能感覺到，一道若有似無的、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徹底消失。

　　顧承燁一行人一走，餐桌上的氣氛瞬間變得詭異。

　　林薇薇臉上的甜笑瞬間消失，冷冷地哼了一聲，拿起自己幾乎沒動的精致小炒，看也沒看沈清璃和周曉一眼：“晚晚，我們走，這里空氣不太好。”她意有所指地瞥了沈清璃的餐盤，踩著高跟鞋噠噠地走了。

　　蘇晚晚尷尬地留在原地，看看林薇薇的背影，又看看沈清璃，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清璃，薇薇她……可能心情不太好。那個……顧學長說的課題，你……真的會參加嗎？”她試探著問，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酸味和探究。

　　沈清璃已經重新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吃著那份簡單的素菜，聞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看情況吧，有時間的話。”語氣敷衍得讓蘇晚晚心頭一堵。

　　“哦……那，那你們慢慢吃，我先走了。”蘇晚晚臉上掛不住，也匆匆離開了。

　　“什么人啊！”周曉對著她們的背影做了個鬼臉，隨即又興奮地湊近沈清璃，“清璃！那可是顧承燁啊！寰宇的太子爺！他主動邀請你誒！你剛才怎么那么冷靜？天哪，要是他跟我說話，我肯定結巴得說不出話來！”

　　沈清璃咽下口中的米飯，看著周曉亮晶晶的眼睛，唇角終于勾起一個真心實意的淺笑，帶著點無奈：“哪有那么夸張。不過是個學長而已。快吃飯吧，排骨涼了。”

　　“哦哦，對！”周曉這才想起自己的糖醋小排，趕緊扒拉起來，嘴里還含糊不清地說，“不過清璃，我覺得顧學長好像真的對你有點不一樣哎……他看你的眼神……”

　　“吃飯。”沈清璃輕輕敲了下她的餐盤邊緣。

　　午后的陽光炙熱。沈清璃告別了要去圖書館趕作業的周曉，背著她那個洗得發白的舊帆布包，熟門熟路地穿過國文大后門那條狹窄、飄著油煙氣的小吃街，拐進更深的一條僻靜小巷。

　　喧囂被迅速拋在身后。巷子深處，一扇不起眼的、刷著深綠色油漆的木門上，掛著一塊小小的、古舊的木牌，上面用遒勁的隸書寫著三個字——“漱石齋”。

　　推開木門，一股混合著陳舊紙張、灰塵、墨香和淡淡藥水（用于古籍修復）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光線有些昏暗，幾排高大的書架頂天立地，上面堆滿了各種線裝書、卷軸、函套，顯得有些雜亂卻又自成秩序。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光柱中靜靜舞蹈。

　　這里是西海城有名的古籍修復師，秦老先生的私人工作室兼藏書處。沈清璃的兼職，就是在這里協助秦老整理、編目一些散亂的舊籍，偶爾打打下手，學習一些最基礎的修復知識。這份工作報酬不高，但勝在安靜，遠離塵囂，讓她能真正靜下心來。

　　“小沈來了？”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高高的書架后傳來。接著，一個穿著深藍色舊中山裝，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和白色棉布袖套的老者，捧著一本泛黃的書冊走了出來。正是秦老。他面容清癯，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

　　“秦老。”沈清璃恭敬地喚了一聲，放下書包，熟稔地拿起角落的雞毛撣子，開始輕輕拂拭書架上的浮塵。

　　“嗯。”秦老應了一聲，目光在沈清璃臉上停留了一瞬，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了然，“今天……遇到煩心事了？”老人閱人無數，尤其對“氣”的感知異常敏銳。沈清璃身上那份慣常的沉靜里，多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被強行壓下的波動，如同平靜湖面下悄然蕩開的漣漪。

　　沈清璃拂塵的動作微微一頓。她沒想到秦老如此敏銳。沉默片刻，她輕聲道：“算不上煩心。只是……遇到一個比較特別的人，有點意外。”

　　“特別？”秦老走到他那張堆滿工具和書稿的巨大紅木工作臺后坐下，拿起一把細小的鑷子，開始小心翼翼地處理手中書冊上一處破損的蟲蛀，“是覺得那人像太陽，晃得人眼花？還是覺得……像深潭，看著平靜，底下卻藏著漩渦？”

　　沈清璃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工作臺另一側，拿起一本等待整理的清代地方志殘本，指尖拂過粗糙泛黃的紙頁。秦老的話，精準地戳中了她對顧承燁那瞬間的感覺——耀眼如陽，卻又深不可測。

　　“都有吧。”她低聲道，聲音在寂靜的書齋里顯得格外清晰，“太耀眼了，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像……精心打磨過的琉璃，光彩奪目，卻易碎，而且……”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的毛刺，“總覺得那光彩底下，藏著別的東西。”

　　秦老從老花鏡上方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他沒再追問那人是誰，只是慢悠悠地說：“琉璃也好，頑石也罷，是真是假，是暖是寒，光用眼睛看可不夠。得用心去‘觸’，還得經得起時間的‘淬’。這修書啊，也一樣。急不得，躁不得，一層層剝開，一點點清理，才能看清它本來的面目，是寶貝還是廢紙，也才見分曉。”

　　沈清璃心頭微震。秦老的話，像一把鑰匙，輕輕叩開了她心中那層因顧承燁的出現而泛起的迷霧。是啊，急什么？煉心煉心，本就是要在紅塵中觀人、觀己、觀世相。顧承燁的出現，無論是偶然還是必然，不過是她“煉心”路上的一塊試金石，一次淬煉的機會。

　　她需要做的，不是被那耀眼的光芒迷惑，也不是被那可能的暗涌嚇退，而是像修復古籍一樣，沉下心，用時間去觀察，去分辨，去驗證。

　　心湖中那絲被攪動的漣漪，漸漸平復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澄澈的冷靜。她拿起旁邊放著的細軟毛刷，開始小心地清理手中地方志殘本封面的積塵，動作專注而輕柔。

　　“秦老說的是。”她輕聲應道，目光落在那些被歲月侵蝕的文字上，仿佛剛才食堂里的那場小小風波，從未發生過。

　　書齋里恢復了安靜，只有毛刷拂過紙頁的沙沙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遙遠模糊的市井聲響。時間在這里，仿佛也放慢了腳步。

　　然而，這份寧靜并未持續太久。

　　大約一個多小時后，沈清璃放在舊帆布包里的那只國產手機，屏幕突兀地亮了起來，在昏暗的書齋角落里閃爍著微弱的光。震動聲打破了寂靜。

　　沈清璃放下毛刷，走過去拿出手機。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她微微蹙眉，劃開接聽鍵，將手機放到耳邊。

　　“喂，您好。”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年輕、干練，帶著公式化禮貌的男聲：“您好，請問是沈清璃同學嗎？”

　　“我是。”

　　“沈同學您好。我是寰宇集團總裁辦公室助理，陳鋒。顧總讓我聯系您，關于下午在食堂提到的那個西海城青年發展愿景調研課題，顧總覺得您的見解很有啟發性，想邀請您明天下午三點，方便的話，到寰宇集團總部大樓27樓總裁辦詳談一下具體的參與方式和內容。您看時間方便嗎？”

　　邀請升級了。從食堂的隨口一提，變成了正式的、前往寰宇集團核心區域的邀約。

　　沈清璃握著手機，指尖感受到冰涼的塑料外殼傳來的微涼觸感。她抬眼，目光穿過書齋高窗的鐵欄桿，望向小巷外遠處隱約可見的、那棟西海城地標性的摩天大樓——寰宇集團總部。玻璃幕墻在夕陽下反射著冰冷而炫目的金光。

　　紅塵煉心，這淬火的溫度，似乎比她預想的，來得更快，也更猛烈了。

　　她沉默了幾秒，電話那頭的助理也耐心地等待著。

　　書齋里，秦老依舊低著頭，專注地修復著手中的古籍，仿佛對電話內容毫無所覺。只有他握著鑷子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收緊了一下。

　　沈清璃收回目光，清澈的眼底一片沉靜，如同古井無波。

　　“好的。”她對著話筒，聲音清晰而平靜，“請轉告顧總，我會準時到。”

　　電話掛斷。

　　屏幕暗了下去。

　　書齋里，只剩下毛刷拂過陳舊紙頁的沙沙聲，綿長而悠遠，掩蓋了所有剛剛泛起的波瀾。但沈清璃知道，有些東西，開始攪動，便再也無法輕易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