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聽過停云是道童的,然看其性子跳脫,再著謝家穿錦著錦,怎么也不像個山野中人。
只有那一刻,姜素娘才真的覺得,停云一定是個道童。
說不上緣由,也許是..月明珠,明月珠,世人多稱珍珠為真珠、濂珠、蚌珠、鐺珠,非方外雅士,不作明月之稱。
然而,謝老夫人言語謹慎,怎會讓一個外來小兒聽到此等秘話?
姜素娘沒作太久遲疑,晚膳后與安樂公獨處,立即原話告知,另道:
“妾身難辨真假,只想著,就算是句閑言碎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特說與郎君斟酌。”
她一雙眼里,是坐在床沿處的安樂公鮐背鶴發,比在外人面前更顯龍鐘老態。
幾十年宦海沉浮,安樂公幾乎是一瞬間反應過來,難怪今上親自修書敘表舊情,難怪回京當天范中書就在宮內相邀。
分明是朝中有變,當朝天子恐黨羽生事,先下手為強,把自個兒這老東西先困起來。
至于這黨羽是誰,顯而易見,多半是自己愛徒的兒子,另一個愛徒,當今太子。
偏回京后,安樂公與太子書信互通幾乎是一日一來回,雖信中內容都僅是些學問詩文。
在范府繼續住著似乎是個辦法,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講圣賢書,估摸著今上事后也不會為難個耆耋耄耈。
然最近登門范府的實多,安樂公已經不記得見了哪些人,又說了哪些話,難保范府里人沒在暗中收集證據。
再往后定然還是有人登門,見與不見,言與不言都了無益處,圣心在,錯也是對,圣心生疑,對也是錯。
離開是個好路子,只是不能明說辭學歸府,回去以后,也要找個由子閉門謝客,不與任何人來往。
姜素娘面無表情,將那粒血紋木珠子遞到了安樂公眼前。
有用最好,死了也行。
相遇相恨相伴相生十載,她已經沒有當初手刃的決心,而今榮俱榮,損俱損,便寄希望于天爺做個決定。
看看天爺,為什么送了個道童往自個兒身邊。
安樂公何等人也,接過珠子笑道:“素娘不必憂心,我膝下子女有五,皆在外為官,京中只有一老管事打理祖產宅院。
我這就修書一封,錢銀與你,放歸南山,若有萬一,別無牽念,幺娘是我老來得賜,你年華正好,二嫁再嫁,莫要虧了她。”
姜素娘摘下頭上銀簪子,拿雕花那頭往血紋木上刮下薄薄一片,擱在滾茶水里,泡得半柱香時間,單手遞給安樂公。
他看軟榻處,陶姝將兩粒珠子用錦線穿在一起吊著玩。
屋內燈火和窗外月光交相輝映,人影在墻面上,和木屑般薄薄一層,淡近于無。
他也和姜素娘作同等疑惑,就算是句閑話,謝府里的人說起,也不該叫個外來小兒聽見。
可沒準這也正是禿子頭上虱子明擺著,京中官員人盡皆知,所以當個隨口,誰都聽得。
唯他這個遠道歸京的老不死耳聾目瞎,還風光大駕往范府誤人子弟。
安樂公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片刻功夫舌麻唇僵,但手腳倒還利索。
一不做二不休,姜素娘拉過陶姝,從女兒手腕上掏下一塊來,塞進了安樂公嘴里。
那些年華過去,她在姜家作小女兒家時,琴棋書畫二八佳人,閨中待字登門盡是青年才俊。
后來安樂公往姜家小住,兄長帶著求問詞賦,皓首覦韶華,父母命媒妁言,紅顏付花甲。
所以,謝老夫人怎么會讓個外人聽到如此私密之語?姜素娘摟著陶姝一直在想。
停云坐在馬車上,看累了新鮮,今日陪著的兩個女使也不似前幾日那些多話。
出了城門,路上行人愈少,連個聲氣兒也聽不見了,只剩車輪吱吱呀呀,越發叫她無聊。
靜坐無別事,便學著師傅樣子去撥弄手上珠子,突而記起自己要問問謝老夫人的。
當日可有說起安樂公,說起拘禁?總覺得像夢又不像夢。
更覺得疑惑的是,如果不是夢,當天應該還有一個人在跟謝老夫人說話。
為何自個兒只聽見了謝老夫人的聲音,卻沒聽見旁的?
可惜昨兒個回去一直和纖云拆一式十八件的“摩活羅”玩,玩著便忘了。
現想起來,想過片刻,停云忽而蹙眉,那是真的,一定不是做夢。
她記起聽到謝老夫人說話時,自個兒是在用飯,咬著舌頭來著。
那為何只聽見謝老夫人聲音?是當時謝老夫人在生氣。
真怪,她記得那聲音平平淡淡靜心靜氣,不是呵斥,但肯定謝老夫人是發怒。
師傅曾說,性平則語緩,怒急方作聲高。
當時謝老夫人在和誰說話?她語調如舊,實則生氣動怒情急而聲高。
另一個人,是無所謂的,故而溫聲慢語一切如常,自己什么也沒聽見,所以是誰呢?
山外事就是怪的很,她看謝老夫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仆婦兒孫圍著叩頭,誰能讓她動怒去。
停云又將窗簾拉開些許,看著兩旁樹木仍舊是來時樣子岔開腿自己跑。
只是來的時候,樹往山上去,現在,樹往京中走了。
一別十日,樹上葉子也變了,有的更黃,有的更紅,有的一夜寒風消盡,有的卷曲成團成棍成花骨朵兒來。
出城不久就是萬安山下,她深吸了一口山間寒氣,打定主意下回去謝家,還是別問謝老夫人的好,免了再惹人生怒。
憂在心上,怒傷啤肝,老人尤其經不住傷,至少方子書上是這么寫的。
謝家馬車把人送到萬安寺門口,一介道童再往里,就要自個兒走一走了。
觀照道人信上提及,若是停云愿回,這個時辰是有人候著的。
馬車停下,女使掀開簾子,笑著道:“咱們到了。”說著伸手將靠車門放的包裹先拿在了手里。
停云跟著下了馬車,回頭看見萬安寺門前亭子里坐著兩個女冠。
整個觀子就那么幾人,她個個都熟,當即跳起招手道:
“靜師傅。”等兩人轉過身來,又喊另一個“羽師傅”。
兩人正是觀里女冠靜一道人和羽客道人,素來是頗喜歡停云的。
現兒見她,各自收了桌上拂塵,起身信步往車馬方向,接過女使手中包袱,施禮稱謝后帶著停云往山后去。
剛走出幾步,停云就不住念叨:“山下可真是好玩極了,往常咱們下去,吃喝布道散藥外沒個別的,不得趣。
這次我去一個娘娘家,有秋千有鞠球,還有不會掉的果子,胳膊那么大的紅魚,都是觀子里沒有的。
下回師傅再讓我去給人念經,你們誰跟著我一起去,還有好多吃的喝的,桂花糕子都要澆著蜂糖吃。
帶著玩的也好看,有金的有玉的,”她揚手把食指拇指合成個圈,“這么大的明月珠,給了我一個。
各個娘娘還拿了許多別的東西,我替祖師爺一一收下了,回去給她,叫她也開心。”
靜一和羽客只微笑緘默聽著,直到過了萬安寺,走在往觀子的山路上,靜一道人才略帶教誨語氣道:
“方才過山寺,佛祖在兩邊,你我怎好高談闊論塵世物。
所謂見空憐飛鳥,入水敬游魚,既是走到了寺里頭,口鼻耳心有戒律,何苦叫那沙彌聽去,心生雜念。
如何走了這一糟..”她在停云胸前項圈看得些許,“少了清凈了,負你師傅盛名。”
“師姐何必管她,她又不是你我道門中人。”羽客笑道,“稚子年幼,貪吃貪玩不過人之常情。”
她跟著靜一道人的目光,伸手撥了一下停云脖子上項圈,笑道:“再說了,大千紅塵皆是幻,清凈修心在自身。
若是和尚修的好,酒肉在旁壞不了他的佛祖,若是和尚修不好,咱們緇衣禿頭過,難保他不起欲心啊。
是不是。”她逗停云道:“好了,反正這是四野無人,再說說還有什么好玩的?”
“四野無她人,上下...”
“欸....”最聽不得觀子里師傅辯經了,各說有各理,不知信誰的。
停云一手將項圈從頭上薅下來拿手里搖晃著跑遠了去。
靜一無奈看向羽客,嘆道:“四野無她人,上下有天知啊。”
“有有有。”羽客道人拎著包袱,跟著也快步去追停云。
一別數日,觀子如舊,唯今日山風頗大,將墻面上掛著的道家先天五方旗吹成獵獵作響。
停云跳著往里,觀照道人午課未散,慣例坐在道場坤位講經。
童兒進門,也只得她遙遙一觀,似對停云身上錦繡絢爛視若無睹,
追著進來的羽客道人躬身在停云耳邊悄聲道:“快去換個衣服來,在這穿紅著綠像什么話。”
后頭靜一道人緩緩進門,坐到了聽經蒲團上去。
停云知道師傅講經是觀子唯一一件要緊事,打攪不得,搖了搖手上項圈算是跟師傅問好,轉頭往自己住處換衣衫。
進到寢房,開心圍著舊物轉過一圈,赫然見桌上筐子里藤條段黏糊糊的。
定是前幾日沒拿出去曬,趕上最近晚潮早濕,加之清洗時候的水氣,全壞掉了。
外頭聽經眾人先聞一聲尖叫,緊跟著停云端著個筐子仍舊是一身穿紅綠竄出來,氣沖沖道:
“昭師傅,為什么我的防風藤你沒幫我曬!”
觀照真人正講到亢倉全道原句:“故圣人之制萬物也,全其天也,天全則神全矣。
神全之人,不慮而通,不謀而當,精照無外,志凝宇宙,德若天地。
然上為天子而不驕,下為匹夫而不惛,此之為全道之人。”
這一段話實長,她辭慢思緩,誦到一半,停云已沖出來發問。
一眾女冠對停云視若罔聞,觀照念完,這才偏頭一如既往嘴角含笑,稍有關切問,“何事喧嘩。”
停云把筐子一舉,氣道:“我節氣逢雪那日收的防風藤,說好昭師傅每日幫我晾曬的,她沒曬。”
方子書上說,春種秋收天有節,夏熱冬涼時有序,有些東西就非得某個特定的日子去采,過了就用不成。
越說越是心疼,她縮回手看了筐子里一眼,根根發黑生了霉,“再收要等明年了,今年就沒了。”
她也學著纖云,猛跺了下腳,“怎么這樣。”
觀照回轉目光看向坐著的女冠,語氣萬年不改,“昭靈?”
昭靈道人施禮道:“是我忘了,停云確有托付此事。”
她上身轉向,與停云施禮道:“素來不曾侍弄藥草,醉心經文,這廂,且賠個不是了。”
“賠什么不是,你陪我藤來,我那天起了個大早砍的,洗了一上午。”停云氣道。
“如此,”昭靈道人和觀照道人一樣面容聲色,含笑問:“君欲與我如何相賠呢?”
“你.....”停云想不出如何才算賠了這場事,當面給銀無用,下山買藥無益,原物要等明年才有。
哼過兩聲,別無它法,只能拿著筐子拂袖進屋,廳堂里經文聲又起,誰也沒把這事當個事。
停云將身上衣衫換作道袍,把行囊里各家老夫人物件一應拿出來,丟在壁龕下的三清祖師供臺上。
唯姜素娘給的那粒珍珠,拈在指尖一時不知往哪放。
人面對喜好之物,總是越優越好,有了這一粒,頓時謝老夫人給的那一袋就不中看了。
把玩許久,將手上松明手串拆開,剛好用珍珠填補了空缺,濃珀色配著珍珠白,再戴上居然更相得益彰。
至于另一串血竭子,她這沒有補珠,只能得空再問師傅要了。
看外頭天色奇好,停云干脆把自個兒以前收著的全部藥材都搬出來翻檢晾曬。
觀子只有這些雜事,零零碎碎填滿整日,傍晚時分,停云拿出飯碗往觀子廚房領了飯菜,感慨一聲似乎好久沒自己盛飯似的。
再回到房中,見師傅觀照道衣拂塵,立在窗前。
“師傅?”停云站門口問,往日師傅基本是不進門的,有事招呼一聲,自己自然會去。
“嗯。”觀照應聲,仍癡癡看著窗外夕陽,片刻方轉身回來,若有所思道:“午間何故,惡語昭靈?”
“惡語..”停云已經將飯食放在了桌上,咂摸了一下才記起來,瞬間又是氣。
“她答應我的,她答應幫我曬藥的,一天都沒曬!一,天,都沒曬!”停云豎起一根手指,強調道。
觀照靜靜瞧著她并不言語,停云看她眼色,收斂聲調道:
“雪日那天的防風藤,一年就一天的,我要明年才有了。”
“如此,不過就是她忘了,她是經中醉客,又非侍藥山人,忘便忘了。”
“我要明年才有了,她早說不肯幫忙,我就找別的師傅了。
我又沒自己下過山,當日急匆匆的,氣死了。”停云重重坐在椅子上,拿起飯勺往嘴里塞了一口。
“何苦他人過,累及自身因。”
停云沒答話,觀照緩步上前,立在她身側。
自家徒弟已換了衣衫,而頭上發髻未改,簪的是皺絹堆成的小花成束,有桃有杏,有紅有粉。
“你長大了。”觀照道。
她聲調實在淡,停云沒聽出話里感慨,嘟囔道:“我長大了也是要生氣的,我以后再也不叫她了。”
“你長大了,意思就是,該知道事只有自己能做主的才算,別人答應的,一概不算。
既是不算,便是未成,你早知未成,何必動怒。”
“師傅的意思,莫不然是叫我說話不算話,應承可以不做?”停云道。
觀照微笑思索片刻,輕搖頭道:“這話,我也不解來,大概是師祖所言,無欲即無為,無為即無因,無因即無果。
無果,便無分功過。昭靈當日若無應你之責,便無她之過,今日你若無求成之心,便無人之過。
世間道法自然,有便有,無便無,又如何?”
“那我有氣,又如何,我本不是道門中人,我就要氣!”停云接著往嘴里塞了一勺飯。
“不如何”觀照道人倒是萬事一視同仁,氣也無妨,那頭不賠也無妨。
仿佛是為了換個話題,她問,“謝家如何?”
“好的很。”
“如何好?”
與靜一兩位道人走在路上時,是可以說出一大堆好來的。
然這會記起那筐藥的事,也可能師傅在面前,停云又覺得謝家不過就那樣。
估計說什么在師傅眼里都不過是世事浮云,了無意思。
吞下口中飯粒子,停云道:“別的也不特別,只有一個,不用我自己打水。
那好多屋子,每個屋子桌上都有水,不管啥時候都有,想喝就喝。”
這點就比觀子里好太多,觀子洗漱飲水都要往方井里自己汲營,想到此處,她拿起杯子往嘴里喝了一口。
“如此。”觀照道人輕點了點頭。
“往后,你作謝氏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