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那把戒尺，還掛在教室的土墻上，烏木的質地，邊緣已被歲月磨得圓潤。老校長用它敲擊講臺的聲音，至今仍在我耳畔回響——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莊嚴的韻律。

　　那時的教育，自有一種樸素的威嚴。先生執戒尺立于講臺，猶如農人執鞭立于耕牛之后。鞭子未必真落下，但牛已經知道前進的方向。我們這些頑童，挨過手心，站過墻角，卻也在戒尺的規訓中懂得了敬畏。奇怪的是，當年挨過戒尺的學生，如今提起先生，眼中閃爍的竟是感激的淚光。

　　而今的教室墻上，戒尺的掛釘空懸。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規章制度，白紙黑字寫著“禁止體罰”四個大字。我曾親眼目睹一位年輕教師，因沒收學生手機，而被家長投訴到教育局。那教師站在校長室里，背影像一根被風吹彎的蘆葦。

　　古槐樹下的老校工告訴我，現在的操場不敢畫白線了。去年有學生跑步摔倒，家長竟帶著律師來學校，指著跑道上的白線說是設計缺陷。我想起我們讀書時，膝蓋上的傷疤是男子漢的勛章，操場的煤渣跑道上，永遠浸染著青春的汗水和血跡。

　　最令人唏噓的是晨會上的表彰?，F在的獎狀要人人有份，項目名稱越來越長：“最具潛力進步獎”，“精神文明參與獎”。我們那會兒，三好學生的獎狀金貴得很，沒得獎的孩子回家會暗自用功?，F在的孩子，還沒比賽就先問：“輸了有安慰獎嗎？”

　　那時候的老師，可以在學生的試卷上畫一個大“雞蛋”，這是對學習不認真的警示。現在的老師，連學生的成績都不敢公布于眾，害怕給成績差的同學造成心理負擔。倘若一個學生，連面對自己成績的勇氣和擔當都沒有，那真是教育的問題。

　　但我也見過令人動容的例外。去年畢業的張同學，父親堅持要老師嚴格要求。那孩子數學不及格，父親帶著他到學校，請求老師用從前的方法管教。老教師顫巍巍地從抽屜里取出，珍藏多年的戒尺，輕輕在那孩子手心點了三下，說：“這三下，一下打你的粗心，一下打你的懈怠，一下打我的不忍?！焙髞砟呛⒆涌忌狭酥攸c大學，他說最感謝的就是那三下沒落下的戒尺。

　　教育的真諦，或許正在于這種微妙的平衡。戒尺不必真打，但不能沒有；批評不必尖銳，但不能缺席。就像園丁修剪枝條，不是為了傷害樹木，而是為了讓它們長得更直?，F在的教育，把園丁的剪刀鎖進了柜子，卻抱怨樹木長得歪歪扭扭。

　　黃昏時分，我常去老校舍散步。夕陽把那根空掛釘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一個巨大的問號投在墻上。我們是不是在摒棄糟粕的同時，把一些珍貴的東西也丟棄了？當教育只剩下甜言蜜語，孩子們將如何認識這個并不總是甜蜜的世界？

　　戒尺終將蒙塵，但教育不能失去它的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