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尾音剛落,蘇昭便被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驚醒。
“東家,有急客!”門外,伙計長福的聲音壓得極低。
蘇昭瞬時清醒。
她經營的“蘇氏牙行”,表面做著正經的人貨房地中介,暗地卻盡是接些見不得光的委托——只要你出得起銀錢。
而越是夜深的生意,越危險,也越值錢。
偏巧,蘇昭極其缺錢。
“誰的來路?”她拉過外衫,披在肩頭問。
牙行暗路的買賣,只接受熟客的舉薦。
“沒人擔保,本應回拒的,可、可客人遞了這個。”長福語意遲疑,從門縫塞進一頁微黃的紙。
蘇昭蹙眉,走近接過,卻倏然屏息。
那是一張報喪的狀申。
赫然書著:“女蘇昭,年二十七,系荊州槐安鄉蘇村民籍,于開乾二年三月初五日因病身故。”
紙頁在指尖捏皺,她猛地揚聲,“帶人去后廳,我隨后到!”
燭火照亮銅鏡,映出了一張蒼白而清麗的面龐,與自己曾經的模樣大相徑庭。
隨著被粉黛描繪勾勒,又增添了近十年的成熟與風情,剛好應對了狀申中的年歲。
蘇昭左右端詳一番,確認沒有紕漏,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刃,快步下樓。
后廳中,只亮了一盞燭燈。
那人全身裹進黑袍中,遮蔽了半張臉,像一條無聲的玄鐵,沒有彎折。
見蘇昭下來,揚起下頜,燭火浸入漆墨眼底,卻激不起一絲漣漪。
令人深望下不覺寒栗。
“蘇掌柜。”聲色喑啞,顯然是刻意為之。
蘇昭沒有上前,將紙團丟在桌案,冷哼一聲,“我做生意,向來講求個你情我愿,你這是什么意思?”
那人哂笑,“只是想好心提醒一下蘇掌柜,還沒做到萬全。”
隨后干脆利索推出一只鼓脹的布袋,沒扎口,幾塊金子滾出,灼著屋里人的眼。
“明日送貨出城,貨嘛……有點特殊,需要蘇掌柜的特殊渠道,事成后再付另一半貨款。”
價格高得離奇,其中的門道不言而喻。
“以及,剛剛給蘇掌柜的狀申是孤本,全憑蘇掌柜處置,聊表誠意。”
蘇昭挑眉,“我若不應呢?”
黑袍一旋,人已到眼前,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動作。
就像一只倒垂房梁的蝙蝠,俯瞰。
“蘇掌柜,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壓迫驟起,蘇昭幾乎要將袖劍彈出,卻在瞥見因隨他行動掀起袍下,漏出腰間的一方銅牌,猝然停手。
又急急比了手勢,讓幾欲上前的長福止步。
沉默半晌,蘇昭冷聲:“官道還是野路?”
那人似對她的識時務頗為滿意,無聲坐了回去。
“官道,酉時,西南城門,出城后自有人接應。”
蘇昭一滯,官道意味著森嚴的盤查,“什么貨值得冒這么大風險?”
黑衣人未答,“貨在后巷,相信以蘇掌柜的能力,一定不負重托。”
說罷起身,如同來時一般,又悄然消融于夜色中。
“東家,就這么答應了?!”長福驚詫,“這人到底什么來頭,咱們的秘密怎么會被挖出來!”
蘇昭這才泄了口氣,想起他那不經意顯露的,紋路別致的腰牌,從齒縫中擠出話語:“那是皇城司的人。”
皇城司,無孔不入的禁衛,當今世上不容小覷與反抗的存在。
若還想在這皇都立住腳跟,唯有順服。
主仆二人持燈,小心拉開后門。
漆黑窄巷中,僅停駐一輛馬車,車上搭載的,竟是一口漆木紅棺。
長福禁不住低呼一聲,蘇昭瞪他一眼,四下張望,確準無人后,低聲道:“把車趕進院里!”
牙行后院,蘇昭指尖撫過棺木,最普通的松木,然而棺身卻雕鏤著特殊紋樣,她一眼識得,那是刑部停尸房特有的標識!
心中不覺收緊。
卻在這時,棺槨中,傳來輕微響動。
主仆二人飛速交換了神色。
“開棺!”蘇昭短劍出手,擺出防御姿勢。
長福力大于常人,在手上啐了口,深吸氣,將棺蓋徐徐推開。
提燈照去,其中展現的,是一個雙目緊閉的男人。
約二十有余,白凈粉面,眉梢上有一顆痣,衣著的料子,是上等錦帛,抵得上平凡人家大半年的開銷。
而他清淺起伏的胸口,昭示著他分明是個活人——雖然陷入了昏睡。
長福呆愣原地,眨了眨眼:“東家,我看他怎么有點眼熟啊?”
蘇昭向來有識人不忘的本事,如今面前這人,確實透露著怪異的熟識感。
這怪異,該是來自他閉上的眼。
閉眼……
腦中如驚雷貫穿。
對了!之前見他,雙目圓瞪,遠遠跪在高臺上,被劊子手揮刀割斷脖頸。
“他是今天在街口斬首示眾的那個死刑犯!戶部尚書家的兒子季應奇!”
一絲寒意隨著脫口的話爬上脊背。
運送死人,在牙行并不算稀奇的委托。
“死”而復生對蘇昭來說,也不陌生。
然而運送一個本應死了卻復生的犯人,還是前所未有。
究竟是一出借尸還魂的戲碼,還是一出李代桃僵的騙局,已不是一個小小牙行掌柜能夠參悟。
“這要被發現,可是要掉腦袋的啊!”長福聲音發顫。
蘇昭自然也知道。
眼下情景將她放置在鐵板上兩面煎烤。
一面,是她身份的秘密被皇城司攥著,亦不能輕易放棄這幾年來的努力經營。
而另一面,則是這個死刑犯引來的。
她不覺又看向了棺木里的男人。
這幾日,街頭巷尾的話題皆是圍繞著他。
名門高官家的富貴公子,看中了花巷中赫赫有名的清倌佳人。
千金拋灑只搏一笑,卻遭佳人百般推拒。
誰曾想,公子酒后矢智,竟失手掐死了佳人。
風月情債眨眼變成了人命官司。
可畢竟尊卑有別,高位特權也盡是司空見慣。
就在大家都以為這樁命案又會草草收場時,貴公子季應奇卻被大理寺連夜抓捕。
帶隊的是五年前不知何故被貶任邊陲,近日又調返皇都,空降為少卿的沈氏公子沈硯。
亦是那位命喪黃泉佳人的紅顏知已。
聽聞沈硯每年只能申得半日赴京令,卻連家門都不入,獨到佳人閣中小坐。
佳人亦是多年守身只為枯等。
誰知終于守得云開,卻已是陰陽相隔。
季應奇沒被關幾日便盡數招供。
任憑季尚書跪俯殿外一天一夜,死刑的狀折仍由沈硯親手端舉,承到殿前。
圣上朱筆圈落,季尚書頹然倒地。
個中虛虛實實難以據查。
然而這樣一條伶人的薄命,卻終歸是換了一條如此金貴的重命。
令百姓紛繁熱議,也令權貴沉寂緘默。
有人稱他青天。
有人稱他閻羅。
有人稱他義薄云天。
有人稱他公報私仇。
一時沈硯成了評說里冰火兩重卻也家喻戶曉的人物。
可于蘇昭,那卻是她生生世世都不愿再牽扯的夢魘。
“先把貨送去暗庫,明早再做定奪!”蘇昭不愿再深思,喝道。
長福利落蓋回棺蓋,拽馬疾步走到院落中的一面墻前,摸索著將它旋開了一扇暗門。
牙行的倉庫,本是兩室的庫房,一間明庫,一間暗庫,但從庫門走入,只能進入明庫中。
暗庫的門墻渾然一體,只要嚴絲合縫閉攏,從外面看赫然就是一整道泥墻,根本想不到內有玄機。
幾個時辰后,第一縷陽光刺破晨霧,前街忽然傳來紛雜。
隨即,正門響起重重拍擊,幾乎徹夜未眠的主仆二人瞬時彈起身。
“大理寺查案!速開!”
“快去暗庫中穩住馬匹,不要弄出響動!”蘇昭低聲對長福道,后者飛奔去后院。
她竭力穩住心神,攏了攏鬢發,揚聲道:“來了!”
一隊官差已將牙行正門圍攏。
急忙挑起略帶奉迎的笑意,“官爺們怎么這么早就登門?”
無人應答,幾人歸列兩旁,讓出中間通路。
一席藏藍衣衫,身姿挺拔的男子正負手而立,聞聲轉身。
蘇昭笑意還未展盡,就這么僵焊在臉上。
那股炙熱的烈焰瞬時填滿了胸腔。
連視線都被蒸沸。
扭曲的晨光中,那人一步步踏來。
“蘇掌柜?在下大理寺沈硯。”
沈硯。
她曾經的未婚夫。
亦在五年前,曾親宣她全家覆滅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