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國公府的朱漆大門,自南山行宮那日歸來,便又緊緊闔上了。
長安城里,風言風語如野草瘋長,卻似被這扇厚重之門,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可有些風,生來就是穿墻過戶的,它不敲門,不問安,只管肆意瘋長,如野草一般,在蘇枕雪的庭院里,啃食著每一寸青綠,每一朵枯花。
賜婚的圣旨,那不是什么恩典,那是廟堂最冰冷的刀,一刀斬斷了她來時路,也鎖死了她去時途
一道無形的枷鎖,冰冷地扣在她的命運之上。
妝臺的錦盒里,那柄玄玉金,就靜靜地躺在妝臺的錦盒里,玉色溫潤,金光奪目。
它不是尋常器物,它是她的命,也是她的刃,更是懸在她頭頂,那搖搖欲墜的宿命。
她又在喝酒。
寒癥依舊如附骨之疽般折磨著她。
每一次發作,都像是將她投入冰窖,再在心頭燃起烈火,焚盡骨髓。
可她只是咬牙忍著,任由那徹骨的寒意侵蝕。
酒能暖身,也能穩心。
更能讓她清醒。
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清醒。
她坐在窗下,目光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
她在等。
等一封來自北疆的家書。
阿黛端著一碗新熬的姜湯進來,腳步放得極輕。
小丫頭今日將那兩根烏黑的麻花辮纏得格外緊實,卻掩不住眉宇間的一絲擔憂。
“小姐,喝點熱的吧。”
蘇枕雪沒有回頭,聲音有些飄忽。
“阿黛,你說,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嗎?”
阿黛將湯碗放在桌上,走到她身后,為她攏了攏肩上的披風,那披風上繡著幾朵素雅的梅花,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格外寂寥。
“會的。”
小丫頭的聲音,帶著北疆人特有的質樸與篤定,沒有半分遲疑。她搓了搓手,又補充道:“夫人說過,戰死的好漢們,都會變成星星,在天上看著咱們呢。他們看得見,就不會孤單了。”
蘇枕雪的眼眶,微微有些發熱。
她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北疆那三十萬百姓,三萬將士。
他們會在未來的某一日,被埋葬在黃沙之下,被遺忘在廟堂之上。
也想起了夢里那個清冷的太子。
裴知寒。
他們身不由己,踽踽獨行。
“小姐,信來了!”
一名老仆的聲音在院外響起,帶著一絲急切,打破了庭院的沉寂。
蘇枕雪霍然起身。
她快步走出房門,老仆正躬身站在廊下,雙手捧著一封用火漆嚴密封裝的信件。
信封的材質,是北疆特有的韌皮紙,浸過桐油,水火不侵。
上面的火漆印,是蘇家將領之間傳遞最高等級軍情時,才會動用的玄鳥圖樣。
那玄鳥振翅欲飛,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蘇枕雪接過信,指尖能感覺到那封信異乎尋常的厚重。
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回到房中,她遣退了阿黛,關上房門。
用袖中那柄玄玉金,小心翼翼地挑開火漆。
刀鋒劃過,玄鳥印碎裂。
信紙展開,父親那熟悉的,蒼勁有力的筆跡,映入眼簾。
信里沒有一句家常,開篇便是三個字。
“焚心散。”
蘇枕雪的呼吸,驀地一窒。
果然。
夢里聽到的一切,都不是虛妄。
父親在信中寫道,此毒確為狄人所用,霸道無比,中毒者心脈俱焚,狀如瘋魔,無藥可解。
順天十二年,他曾率兵奇襲狄人王帳,繳獲了一批物資,其中便有一箱此毒。
狄人視其為圣物,看得比性命還重。
父親深知此物兇險,不敢擅自銷毀,也不敢留于軍中。
當時,兵部尚書恰在北疆巡防,見此毒藥性奇特,便以軍令將其盡數收繳。
信的末尾,只有一行字,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力氣,幾乎要穿透紙背。
“此毒既出,必源太學。”
那箱毒藥,由兵部接收后,并未入庫,而是直接承給了太學院,交由那些方士術士,用以研究長生之法,或煉制丹藥。
太學院。
那個大景朝最清貴,最不染塵俗,只聞圣賢書聲的地方。
那個只有皇親國戚,頂級權貴之子,才有資格踏入的門檻。
蘇枕雪看著那行字,渾身的血液,像是瞬間被凍結了。
她想起了那個風度翩翩的公子。
嚴瑜。
一條條線索,在她的腦中交織。
狄人奇毒現于京師。
白馬寺地窖里的無名尸骨。
蘇家反叛。
這一切……到底有關聯嗎?
蘇枕雪慢慢地將信紙重新折好,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阿黛。”
她推開門,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備車。”
阿黛見她神色,心中一緊。
“小姐,您要去哪兒?”
蘇枕雪望著庭院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冬日的鉛云低垂,仿佛要壓垮整個長安。
“去白馬寺。”
她要去見那個老和尚。
了塵一定知道些什么。
敵人已經亮出了獠牙,她不能再被動地等待下去了。
她要掀了這張桌子,看看桌子底下,到底還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魑魅魍魎。
……
前往白馬寺的馬車上,蘇枕雪閉目養神。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的咯噔聲。
舊雨斜風,殘垣斷壁。
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當一個人已經知道整個家族覆滅的結局,世間萬象,不過過眼煙云,唯有那墳冢,才是真切。
剩下的,只有憤怒。
沉甸甸地壓在心口,不化不散。
了塵。
這個名字,在她心中反復盤桓。
那個瞇瞇眼,笑呵呵,仿佛永遠睡不醒的老和尚。
他究竟是誰?
他之前看出了玉龍牡丹的不凡,卻只字不提其來歷。
他言語中暗藏機鋒,似乎早已洞悉一切,卻又故作高深。
他像是這紅塵亂世里的一陣風,無跡可尋。
蘇枕雪需要一個答案。
一個關于這場跨越了十年光陰的大夢,最根本的答案。
這背后,到底還藏著什么天機?
馬車在白馬寺山門前停下。
蘇枕雪下了車,抬頭望去。
香火依舊鼎盛,只是那繚繞的青煙,在她眼中,卻多了一絲說不清的詭譎。
今日的白馬寺,似乎格外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