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寺的山門,往日里香火鼎盛,信眾如織。
可今日的空氣中,有一種異樣的凝滯。
談經論道的僧人稀疏,往來不絕的香客更是寥寥。
仿佛連風也變得小心翼翼,不敢在此處多作停留。
蘇枕雪一身素雅的衣裙,沒有沿著那條鋪滿青石的大道前行。
她熟門熟路地拐入側面一條被雜草半掩的小徑,直往后山了塵禪院而去。
守在禪院門口的,是一個眼生的小沙彌。
他面容稚嫩,一身洗得發白的僧袍,寬大得有些不合身。
見到蘇枕雪,他連忙雙手合十,躬身行禮,動作生澀,帶著一絲未脫的孩童氣,聲音里帶著掩不住的緊張:“郡主?!?p> 蘇枕雪微微頷首回禮:“主持可在?”
小沙彌的頭垂得更低了,光禿禿的腦袋上,幾滴晶瑩的汗珠悄然滾落:“回郡主,主持今日偶感風寒,正在房中歇息,已吩咐過,不見任何訪客。”
偶感風寒?
蘇枕雪心中一動,面上卻不顯分毫。
她求見心切,卻不想這老和尚竟在這個節骨眼上染了風寒。
這寺廟的古怪,今日看來,遠不止表面那般風平浪靜。
“無妨?!?p> 蘇枕雪的語氣清淡:“那便讓主持安心修養,我只在院中那棵銀杏樹下稍坐片刻?!?p> 她說著,便要往里走。
小沙彌臉色一白,猛地向前一步,張開手臂攔住了她,身體微微顫抖。
“郡主,這……這使不得!主持他老人家說了,任何人都不許靠近!”
他不敢抬頭,眼神躲閃,光禿禿的腦袋上,汗水滾落得更急了。
他只是一個聽命行事的小和尚,可擋在面前的,卻是長安城里那位出了名的郡主。
進退兩難,是人世間最難捱的苦楚。
蘇枕雪停下腳步,嫣然一笑,那笑容在午后的陽光下,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暖意。
她緩緩蹲下身來,與小沙彌平視:“連進都不讓我進去咯?”
小沙彌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眼神四處亂瞟,就是不敢與她對視,可那雙展開的手臂,卻固執地沒有一點想要讓開的意思。
主持可是明令禁止任何人進來,若是進來一個人,屁股上可就要挨十個板子。
想到持戒的無葉師叔的手勁,小沙彌渾身一抖急得要哭出來了。
蘇枕雪也不為難他:“那我便在這里等著吧?!?p> “等……”
小沙彌愣神地望著蘇枕雪:“郡主要等什么?”
蘇枕雪唇角微勾,眼中泛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光芒:“我的姐妹已經進去了,我當然是在等她?!?p> 小沙彌聞言,慌張地回頭望了一眼禪院深處,又猛地轉過身來,急得眼眶都紅了:“主持……主持是怕郡主危險……郡主怎么能……”
蘇枕雪含笑,卻沒再說話,她并不想讓他為難。
阿黛的腳步,踏在青石小徑上,輕得像一只貓。
她的心,卻跳得像被獵犬追趕的兔子。
每一次跳動,都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慌亂和期待。
無葉小和尚。
這四個字,在她舌尖滾了千百遍,每一次,都帶著一絲蜜糖的甜,又夾著一分黃連的苦。
他是白馬寺里最鋒利的一把刀,寺中武僧數百,能在曾經老方丈手下走過百招的,唯他一人。
可他也是寺里最鈍的一塊木頭,除了誦經,練武,劈柴,擔水,這世間仿佛再無旁的事,能入得他那雙清澈如雪的眼。
阿黛繞過抄經的回廊,遠遠地,便看見了他。
他盤坐在后院那棵老菩提樹下,身形挺拔如松,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袍,在微風中紋絲不動。
午后的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在他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襯得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愈發像一尊沒有悲喜的玉佛。
他閉著眼,口中念念有詞,想來又是在背誦那些阿黛一個字也聽不懂的經文。
阿黛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準備了一路的說辭,在看見他那張清凈無為的臉時,忽然就卡在了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心底那只小兔子,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能這樣看著他,似乎也很好。
“阿黛施主?!?p> 無葉睜開了眼。
那雙眼睛,清澈得像山巔的雪水,不含一絲雜質。
當他的目光落在阿黛身上時,那片亙古不化的冰雪,似乎融化了一角,透出一點極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暖意。
“無葉小和尚。”
阿黛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臉頰微紅,連忙低下頭,盯著自己的繡花鞋尖,仿佛那鞋尖上,藏著什么秘密。
“我家郡主……讓我來問問,了塵主持的病,可好些了?”
無葉站起身。
他雖然比阿黛小三歲,可身形卻長得高大,一起身,便將阿黛籠罩在了他的影子里。
“主持偶感風寒,并無大礙。”
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沉穩,干凈。
“寺中一切如常,阿黛施主不必掛心?!?p> 一切如常。
阿黛抿著唇,哼了一聲:“自然是不必掛心咯,我阿黛嘛,從來都是大大咧咧的,我家小姐都說我粗心大意,所以遠道而來做客都沒有一杯茶喝,自然也不會掛心咯?!?p> 無葉愣了愣,一臉認真:“怎么會沒有茶喝?阿黛姑娘口渴了嗎?小僧這就去倒茶!”
他去房間取水,一轉身時走得太急,腳踩住僧袍,險些摔倒。
阿黛上前一抓,無葉下意識向后穩住身形,那張寬大又細嫩的手,就這樣被眼疾手快的阿黛攥在小小的手心中,十指相扣。
“啊!”
無葉連忙抽走手,口中連連善哉善哉,頭也不回地跑到房間里。
阿黛噗嗤一笑,北疆的姑娘可沒那么多心思,想摸就得摸一把,想看小和尚臉紅也就要看到,總不能自己吃了虧才是。
無葉捧著竹杯走出來,頭快縮到了胸口。
曾經大景皇帝面前面不改色,和御前大將軍交手一百七十二招不落下風,瀟灑離場的少年英雄,此時竟羞怯得如頑童。
阿黛剛接過水杯,還打算繼續挑逗他,卻聽一陣急促的呼喊。
“走水了!后山走水了!”
一聲凄厲的呼喊,劃破了禪院的寧靜。
兩人同時回頭,只見后山的方向,一股黑煙沖天而起,其中還夾雜著不祥的暗紅色火光,映照著天邊漸沉的暮色,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無葉的臉色,瞬間變了。
他的聲音沉穩得讓人生出依靠之感:“阿黛,不要亂跑!”
他丟下這句話,足尖一點,便要朝后山掠去。
“等等!”
阿黛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入手,是粗糙的布料,帶著他身上獨有的,皂角與陽光混合的味道,以及一種淡淡的,屬于佛門清凈地的香氣。
無葉的身體,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低下頭,看著那只緊緊抓住自己的,纖細白皙的手,眉頭微蹙。
那手上,指甲修剪得圓潤,指尖帶著少女獨有的粉嫩。
“火勢緊急,阿黛你快放手?!?p> 即便如此焦急之時,他的聲音依舊沒有任何埋怨,只是多了一絲溫柔的催促。
“這火不對勁!”
阿黛仰著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里,此刻卻寫滿了與她嬌俏外表截然不同的銳利與洞察。
她指著那股直沖天際的黑煙,聲音急促,她從小在戰場上長大,什么樣的火該是什么樣的,她最清楚。
“你看那煙!是黑的,不是灰白的!”
無葉一怔,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瞳孔猛地一縮。
那黑煙,濃郁得像墨,帶著一股焦油的腥臭,與尋常柴火燃燒的煙氣截然不同。
“今日無風,那煙直直地往天上竄,半點不散,這不是燒的干柴,是潑了油的!”
阿黛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這火,是人故意放的!”
無葉再看向阿黛時,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他一直以為,她只是個跟在郡主身邊,不諳世事的小丫頭。
卻不想,她竟有如此敏銳的洞察力。
白馬寺居然有人放火!那就說明此地已有歹人進入,他們想干什么?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走水事件。
這是蓄意的陰謀,是精心布置的陷阱。
而她,已經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將她一個人留在這里,或許比帶著她,更加危險。
“你……”
無葉看著她那雙清亮又倔強的眼睛,心中瞬間做出了決斷。
他反手,一把抓住了阿黛的手腕。
他的手掌寬大,干燥,帶著常年練武磨出的厚繭,握住她的時候,像一把鐵鉗,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和方才的慌亂,截然不同。
阿黛的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那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袖,直抵她的心尖。
“你跟我走?!?p> 無葉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拉著她,足下發力,身形如離弦之箭,朝著那片升騰著火焰的后山,疾奔而去。
風在耳邊呼嘯。
阿黛被他拉著,幾乎是腳不沾地地飛掠。
她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一半是因為驚,一半,卻是因為他掌心傳來的,那滾燙的溫度。
前路是未知的火海與刀山。
可被他這樣握著,阿黛竟覺得,就算是刀山火海,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
“你來了……郡主是不是也來了?”
無葉雖在急奔,可心思細膩的他,從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她是不是也會有危險?”
“放心吧,煙火為號。”
阿黛搖了搖腰間的煙火彈:“這世上還沒人能讓我家小姐吃了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