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也同樣可以換。”
這句話,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下。
它砸碎的,不是裴知寒的威儀,而是這君臣之間,最后一點虛偽的體面。
這是最赤裸的威脅。
也是最殘酷的現實。
嚴海寧在告訴他,在這盤名為天下的棋局上,你裴知寒,縱然是儲君,也不過是龍椅上那個人,隨時可以替換的一枚棋子。
只要他還坐著,這盤棋的規矩,就由他說了算。
李東樾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他身后的錦衣衛們,身上的殺氣,也在一瞬間,濃烈到了極致。
他們只聽太子的命令。
只要裴知寒一聲令下,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將眼前這個大逆不道的老臣,撕成碎片。
可裴知寒,卻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那張俊美如玉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驚駭,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他只是看著,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嚴海寧。”
他輕輕地喚著這個名字,像是在品味一道陳年的舊菜。
“你說的不錯。”
“孤,確實只是太子。”
他轉過身,緩步走到那扇大開的門口,背對著閣中眾人,望著門外那片潑墨般的夜色。
今夜無月,天邊卻隱有雷聲滾過,沉悶如鼓。
“可你忘了。”
他的聲音,被夜風吹得有些飄忽,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
“孤這個太子,監國三年。”
“這三年里,父皇深居簡出,不問朝政。這大景朝的奏章,每一本,都先經我手。這天下的政令,每一條,都先出我東宮。”
他緩緩回過頭,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是尸山血海中歷練出來的,屬于帝王的冷酷。
“孤十年磨一劍,等的就是今天。”
“你以為你用父皇來壓孤,孤就會投鼠忌器?”
他笑了,那笑容里,是看穿一切的譏誚,與不加掩飾的,滔天殺意。
“嚴海寧,你太高看你自己,也太小看孤了。”
“你以為父皇是你的靠山?你錯了。”
“他才是孤鞘中那把,最鋒利的劍。”
就在這時。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名身穿司禮監服色的老太監,手捧一卷明黃的圣旨,身后跟著兩名小內侍,神色慌張地穿過錦衣衛的人墻,跑了進來。
老太監的臉上,滿是冷汗,看到閣中的景象,更是嚇得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殿下……殿下……”
他躬著身子,連頭都不敢抬,聲音尖利得像要劃破人的耳膜。
“陛下……陛下口諭,宣……宣太子殿下,即刻入宮覲見!”
圣旨到了。
是口諭。
比任何成文的圣旨,都來得更急,更重。
這代表著,天子之怒,已經燒到了眉睫。
嚴海寧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勝利者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陛下,終究還是護著他這個為自己當了十年惡犬的老臣。
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決不允許自己的朝堂,在他在位期間土崩瓦解。
他要做史書里的明主,要做歷史長河里的明君。
嚴海寧看著裴知寒,那眼神仿佛在說:殿下,您看到了嗎?這就是君心。天心難測,亦有跡可循。
閣中的氣氛,瞬間變得無比詭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裴知寒的身上。
他們都在等。
等這位太子殿下如何選擇。
是遵從父命,就此退去,將這滿盤的棋,拱手讓人。
還是……
那名傳旨的老太監,見裴知寒遲遲沒有反應,斗膽抬起頭,催促道:“殿下,陛下還在等著,您……還是快隨老奴入宮吧,莫要讓陛下久等……”
他的話,還未說完。
裴知寒動了。
他沒有走向那名太監,而是轉身重新走到了嚴海寧的面前。
他伸出手,動作輕柔地為嚴海寧整理了一下那身雖然家常,卻依舊一絲不茍的錦袍衣領。
“嚴首輔。”
他的聲音,恢復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溫和。
“天冷,一會兒去詔獄的路,怕是不好走。”
“你這身子骨,可要當心些。”
嚴海寧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愣。
他看著裴知寒那張近在咫尺的,俊美無儔的臉,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不懂。
他完全看不懂眼前這個年輕人。
下一刻。
裴知寒收回了手。
他臉上的溫和,也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山崩地裂般的,無盡凜冽。
“李東樾。”
“臣在。”
“嚴海寧,蕭菱書,嚴瑜,蕭年,涉及通敵叛國,貪墨皇糧,草菅人命等數十項罪名,罪大惡極。”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道驚雷,在每個人的頭頂炸響。
“即刻,給孤拿下。”
“全部,押入詔獄!”
詔獄!
不是刑部大牢,不是大理寺監。
而是由皇帝親掌,專門用來關押謀逆重犯,九死一生的,詔獄!
那名傳旨的老太監,雙眼一翻,竟是直接嚇暈了過去。
嚴海寧那張始終保持著鎮定的老臉,終于徹底變了顏色。
他臉上得意的笑容,凝固成了一種極度的、不敢置信的驚駭。
“你……裴知寒……你敢!”
他嘶聲吼道,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恐懼。
“你敢抗旨不尊!”
裴知寒沒有理會他的咆哮。
他只是轉過身,用那方從蕭年手中奪來的,還沾著慧明血汗的雪白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的手指。
仿佛剛才,碰了什么骯臟的東西。
“拿下!”
李東樾一聲令下。
如狼似虎的錦衣衛,瞬間撲了上去。
“誰敢動我!”
嚴瑜拔出佩劍,試圖反抗,卻被兩名錦衣衛一左一右,死死擒住,反剪雙手,膝蓋窩被狠狠一踹,慘叫著跪倒在地。
蕭菱書與蕭年父子,早已癱軟如泥,任由錦衣衛像拖死狗一樣,將他們拖了出去。
唯有嚴海寧,依舊站著。
兩名錦衣衛上前,試圖擒拿他,卻被他那雙渾濁的老眼里,迸發出的駭人兇光,震得一時不敢上前。
“裴知寒!”
他死死盯著那個背影,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吼道。
“你今日將老夫送入詔獄,他日,你就不怕,自己也走上這條路嗎!”
“你這是在逼宮!你這是在謀反!”
“史書該如何寫你!”
裴知寒擦拭完了手指,隨手將那方絲帕,丟在了地上。
他沒有回頭。
只是用一種無比平靜的,卻又無比冷酷的,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的語氣,緩緩說道:“孤想讓誰走上這條路,誰,就得走。”
說完,他邁步,走出了這間已經被徹底搗毀的暖閣。
他身后,是嚴海寧那絕望而怨毒的詛咒,是權傾朝野的內閣首輔,被強行拖拽時,發出的困獸般的嘶吼。
那卷明黃的,代表著天子之怒的圣旨口諭,早已被遺忘。
裴知寒走到門外,抬頭望天。
太子一劍,不出鞘,卻已斬落滿堂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