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這個夏天,方正國決定從菀柳巷搬到了汀葭巷。
汀葭巷與回響巷道路交錯復雜,稍不留神就拐人錯了道。
方舟一家人住在汀葭巷最里面,推開斑駁的朱漆門,迎面是爬滿凌霄花的青磚影壁,細碎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父親方正國擦著汗,襯衫后背洇濕了一大片,正對著兩個搬家師傅比劃:“師傅,辛苦辛苦!這大衣柜,就靠這面墻放,對,正中間!哎,小心門框!”
母親楊連惠踮著腳擦拭窗框,一邊擦一邊回頭對屋里的兩個孩子說:“舟舟,方躍。這屋里灰大,你們倆別干杵著啊。舟舟,你要是沒什么事情,帶著你弟弟去樓下轉轉,認認門頭兒,熟悉熟悉新環境。對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語氣輕快了些,“你不是有個小學同學陳意就住在這片兒嗎?正好,去找她玩會兒呀?”
“我不去。”方躍坐在剛搬進來的舊沙發上,眼皮都沒抬一下,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滑動,指尖敲擊玻璃的脆響在空曠的屋里顯得格外清晰。
楊連惠手一頓,抹布停在窗框上,留下一道明顯的濕痕。她轉過身,眉頭微蹙:“你這孩子!在家悶著干什么?打游戲不能等會兒?外面空氣多好,新地方不去熟悉熟悉?老窩著人都發霉了。”
她看向蹲在墻角整理書箱的方舟,眼神帶著明顯的求助,“舟舟,你快說說你弟,帶他一起下去透透氣嘛,男孩子哪有這么懶的?”
方舟正蹲在墻角整理一箱書,聞言抬起頭。陽光穿過擦拭后明亮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他臉上,能看清空氣中飛舞的細小塵埃。
她看了眼方躍那副“生人勿近”的沉浸模樣,又瞥見母親額角滲出的細汗和略帶疲憊的眼神。她輕輕嘆了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算了,媽,他愛打游戲就讓他打吧,剛搬完家也累。”方舟的聲音清亮,帶著點安撫的甜潤,“他這會正上癮呢,八匹馬都拉不動。剛搬完家,他估計也累,想歇著就讓他歇著吧。”
她彎腰把書箱蓋好,“我自己出去走走,正好也認認路。陳意家我或許有點印象,試試能不能找得到。”
“哎,也好也好。”楊連惠立刻轉憂為喜,臉上綻開笑容:“對對對,去找陳意玩也好。記得帶鑰匙啊,手機也要帶到身上。巷子繞得很,跟迷宮似的,千萬別走太遠,找不到路就趕緊問人,街坊鄰居都挺和氣的……”
楊連惠又不放心地補充了幾句:“陳意家……我記得好像是過了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往左轉,門口有棵石榴樹的那家?還是……唉,搬過來好幾年了,我也記不太真了,你到了附近問問人。”
方正國正和師傅一起把一個沉重的五斗櫥挪到位,累得呼哧帶喘,聞言也趕緊插話,聲音帶著粗氣:“對,舟舟,找家丫頭問問也行,自己小心點,別光顧著看,看點腳下,這老巷子石板路不平。找不到路就打電話,別瞎跑跑野了。”他抹了把汗,又叮囑道:“早點回來。”
“知道了爸。”方舟應了一聲,從門口的鞋堆里扒拉出自己的帆布鞋換上。
那扇厚重朱漆門的銅環,用力一拉,“吱呀——”。一股混合著陽光炙烤青石板的熱氣、草木蒸騰的清香以及遠處樹梢上隱約傳來的悠長蟬鳴的獨屬于夏日的濃郁氣息,瞬間涌了進來,包裹著她。她側身而去,反手將門輕輕帶上。
*
巷子越走越深,岔路卻越來越多。方舟起初還努力記著拐了幾個彎,但那些相似的青磚墻、爬滿藤蔓的門樓和偶爾探出院墻的不知名花樹,很快就讓她暈頭轉向。
連陽光似乎都被兩側高聳的院墻切割得支離破碎,只在石板路上投下窄窄的光帶。空氣里的蟬鳴聲似乎也弱了下去,只剩下自己腳步聲在幽深的巷弄里孤單回響。
一絲煩躁和隱約的慌亂爬上心頭。她停下來,靠在一堵斑駁的灰墻上,試圖辨認方向。就在這時,一陣激烈的叫嚷聲和快速按動鍵盤鼠標的“噼啪”脆響,混合著少年人特有的、帶著點興奮和懊惱的對話聲,從旁邊一棟簡樸的筒子樓一樓半掩的窗戶里清晰地傳了出來:
“靠!伍葳你左邊!左邊有人摸過來了!”
“看到看到!你架槍別動!我繞后……哎喲我去!這老六陰我!”
“哈哈哈,菜!讓你浪!”
“滾蛋!再來一局!這把算我的!”
聲音充滿了活力,帶著一種與這靜謐老巷格格不入的熱鬧。
方舟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那扇半掩的、糊著舊報紙的窗戶,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緊接著就聽見,窗內另一個少年的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八卦和促狹:“喂,威化,別光顧著打!問你正事兒呢。”
“有屁快放。”伍葳的聲音透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腳步沒停。
“就……賀怡萱給你表白那事兒,你到底答應沒答應啊?人家可都給我發了好多條信息打聽了,急得不行!你說我到底是回她‘有戲’還是‘沒戲’啊?給個準信兒兄弟!”
伍葳睨了他一眼,似乎被問得有些煩躁:“嘖,打游戲呢!說這個干嘛?”
“打游戲也不耽誤你動嘴皮子啊!”張懷武不依不饒,“你是不知道,我可被她微信轟炸搞焦慮了,隔三差五就問我:‘張懷武啊,伍葳跟你提我沒?’‘張懷武啊,他是不是不好意思啊?’‘張懷武,他喜歡什么呀?’……我的天!兄弟我夾在中間很難做人的好嗎!你就給句痛快話,我好回復人家。是死是活給個痛快,別讓人姑娘干等著啊。”
說話這小哥叫張懷武,自初中起就和伍葳玩得要好。是個永遠找不到重點的二貨跟班,活像個被八卦憋得團團轉的毛頭小子。
張懷武的話像連珠炮一樣,清晰地透過窗戶傳出來。
聽著就好笑,這哥們。
“哎呀你煩不煩。”伍葳的聲音明顯提高了,帶著被逼問的惱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她愛等不等,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什么時候答應她要考慮了?”
“嘿!你這人!”張懷武像是抓住了把柄,聲音又拔高了,充滿了促狹,“人家姑娘那么漂亮,性格又好,主動跟你表白,你倒好,裝傻充愣!你是不是男人啊伍葳?還是說……你心里有別人了?快說!是不是九班的那個……”
“有你個大頭鬼。”伍葳粗暴地打斷他,聲音帶著被戳中心事的慌亂和強裝的兇狠,“再BB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把你雷了?!”游戲里似乎響起了拔手雷保險栓的音效。
“別別別!哥!葳哥!我錯了!”張懷武立刻認慫,但語氣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不開玩笑了行吧?那你說,賀怡萱那邊我到底怎么回?人家等著呢!總不能一直晾著吧?多傷人心啊!”
就在張懷武喋喋不休、伍葳被追問得快要爆炸、窗外的方舟尷尬得腳趾摳地恨不得立刻消失的瞬間——
“吱呀——!”
那扇飽經風霜的半掩窗戶,像是承受不住屋內這八卦與暴躁交織的氣氛,猛地被伍葳從里面用力推開了大半。
午后的陽光瞬間刺破昏暗,不僅照亮了屋內兩個表情錯愕的少年,也毫無遮攔地照亮了窗下陰影里。
伍葳眼里驟然闖入一副陌生面孔,張懷武則是一臉看好戲被打斷的驚訝。
兩人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巷子里的靜謐,屋內殘留的游戲背景音,以及那句關于“賀怡萱”、“你煩不煩”的余音,像被按了暫停鍵的三重奏,將空氣凝成令人窒息的定格畫面。
伍葳嘴巴微張,瞳孔透露著不可思議,手里似乎還保持著推窗的姿勢,整個人僵成了石像。
這是真尷尬,她是啥時候站在這的?
窗內的張懷武也瞬間瞪圓了眼睛,嘴巴張成了O型,一臉“臥槽?!外面真有人?!還他媽是個美女?!”的震驚表情,看看伍葳,又看看窗外的方舟,徹底懵了。
方舟也懵了,誰知道他會打開窗戶啊?這什么情況?怎么辦?在線等急!!!
要告訴他,我才路過的嗎?他不相信怎么辦?好尷尬啊,社死現場,誰能救救我!
方舟想了八百遍怎么開口,怎么認慫,還沒說就被堵住了。
“你這個在偷聽機密?要不我給你個小板凳,來做到我家門口來聽?”他倚著窗框,眉頭微挑,嘴角勾起一個似笑非笑、帶著明顯戲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惱火的弧度,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方舟因羞窘而通紅的臉上。
什么鬼?能有這么說人家的嗎?
方舟腦子里嗡的一聲,剛才盤旋的八百種認慫道歉方案瞬間被這句欠揍到極點的話炸得灰飛煙滅。
巨大的尷尬瞬間被一股無名火取代!誰要坐你家門口聽你們那些破八卦啊!這人怎么這么不講理!
“誰、誰偷聽你們機密了!”方舟猛地抬起頭,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貓,聲音因為激動和羞憤拔高了好幾個度,清亮的聲線里帶著明顯的顫抖和怒氣,“是你們自己說話聲音那么大,隔著半條巷子都能聽見!我在找路!找路懂不懂?!誰知道你們在窗根底下討論……討論……”
“表白”兩個字在嘴邊滾了滾,最終還是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臉憋得更紅了,只能氣鼓鼓地瞪著伍葳。
窗內的張懷武終于從“美女從天降”的震驚中緩過點神來,聽到方舟的反駁,立刻不怕死地插嘴,聲音里充滿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哎喲!美女說的對!威化,咱倆剛才那嗓門,確實跟開喇叭似的!這鍋咱得背!”
他還特意模仿了一下伍葳剛才不耐煩的語氣:“‘她愛等不等!跟我有什么關系!’——聽聽,多響亮!”
“張懷武!你給老子閉嘴!再叭叭一句信不信我把你嘴縫上?!”
伍葳猛地扭頭,對著張懷武一聲低吼,眼神兇得像要殺人。張懷武立刻縮了縮脖子,做了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但臉上那副“我就看看不說話”的賊笑藏都藏不住。
吼完張懷武,伍葳轉回頭,目光重新鎖在方舟身上。被張懷武這么一攪和,他臉上那點強裝的戲謔有點掛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煩躁和被戳破的尷尬,耳根那抹可疑的紅暈似乎又加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