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子那尖利刻薄的質問,像淬了毒的針,猛地扎破小院的死寂。
“霜姑娘!這畜生的腿,是誰給弄的?!”
她站在院門口,手指直直地戳向阿丑那條被干凈布條包裹、不再流膿、甚至能輕微點地的傷腿,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疑和一種被冒犯的怒火。那張婆子送來的、散發著霉味的薄被依舊被嫌棄地丟在井沿石上,無人問津。
阿丑被這突如其來的厲喝嚇得渾身一抖,本能地拖著那條剛剛好轉些的傷腿,一瘸一拐地飛快躲到了沈霜身后,緊緊貼著她的褲腳,喉嚨里發出恐懼的嗚咽,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沈霜背對著院門,蹲在墻角那堆腐朽的爛木頭旁,正低頭整理著那些被挪動過的枯草垛,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沒聽見身后的動靜。她身上依舊是那件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裙,枯槁的頭發隨意挽著,幾縷碎發散落在蒼白瘦削的頰邊。
直到李婆子那帶著怒火的腳步聲咚咚地踏進院子,幾乎要踩到她的影子,沈霜才像是被驚擾了似的,動作頓住,緩緩地、有些吃力地扶著膝蓋站起身,轉過身來。
臉上依舊是那副蠟黃的病容,眼神疲憊空洞,帶著一絲被打斷的茫然和怯懦。她微微垂下眼瞼,避開李婆子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視線落在自己沾滿草屑和泥土的鞋尖上,聲音低啞飄忽:
“李媽媽……您……說什么?”
“說什么?!”李婆子氣不打一處來,指著沈霜身后瑟瑟發抖的阿丑,“我問你,這死狗的腿!是誰給它包的?!還有那藥味,哪來的?!夫人讓你在這‘靜心’養病,不是讓你弄這些歪門邪道!還養上畜生了?誰給你的膽子?!”
她的聲音又尖又厲,在荒蕪的小院里回蕩,驚飛了墻頭幾只歇腳的麻雀。
沈霜的身體似乎因為她的怒斥而瑟縮了一下,肩膀微微內收,頭垂得更低,聲音也更微弱了:“沒……沒人……是……是我……”
“你?!”李婆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上下打量著沈霜那副風吹就倒的病弱模樣,眼神里的鄙夷幾乎要溢出來,“就憑你?一個路都走不穩的病秧子?還能給畜生接骨上藥?你糊弄鬼呢!說!是不是偷偷溜出去找野郎中了?還是哪個不長眼的下人敢背著夫人接濟你?!”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沈霜身上和這簡陋得一眼望到頭的院子里刮過,試圖找出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
沈霜沉默著,只是將頭垂得更低,枯槁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放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指甲陷入掌心那塊舊傷疤里。尖銳的刺痛感帶來一絲清醒的麻木。
“不……不是……”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喘息和顫抖,像是被嚇壞了,“是……是它自己……”
“自己?!”李婆子拔高了音調,顯然不信。
“嗯……”沈霜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病中的虛弱和混亂,“它……它疼得厲害……在草堆里……打滾……滾到……滾到墻角……那兒……那兒有以前……以前堆的爛草藥……沾上了……我看它……可憐……就用……就用包袱皮……撕了點布……胡亂……纏上了……”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語無倫次,邏輯混亂,完全符合一個被嚇壞了的、病得神志不清的鄉下丫頭的形象。她甚至還抬起枯瘦的手指,怯怯地、胡亂地指了指墻角那堆她剛剛整理過的、混雜著朽木和枯草的雜物堆。
李婆子狐疑地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墻角確實堆著不少廢棄的雜物,枯草朽木間,依稀能看到一些早已腐敗發黑、連形狀都難以辨認的草根藤蔓。空氣中,除了荒草的土腥氣和霉味,似乎也夾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極其陳舊的草藥腐敗氣息。
難道……真是這死狗自己倒霉,傷口滾到了以前丟棄的爛草藥堆里?這丫頭只是心軟,胡亂用破布給它纏了纏?
李婆子眉頭緊鎖,盯著那堆雜物,又看看沈霜那副畏畏縮縮、病氣懨懨、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倒的樣子,再看看她身后那只雖然腿被包住、但依舊瘦骨嶙峋、皮毛臟污打結的瘸狗……
似乎……也說得通?這破院子以前是堆雜物的,有些爛草藥也不稀奇。這丫頭病得七葷八素,腦子不清醒,胡亂發善心也正常。
心里的疑竇消了大半,但那股被頂撞和被忽視的邪火卻還沒下去。尤其是看到那床被褥還丟在井沿石上,像是在無聲地抗議。
“哼!”李婆子重重哼了一聲,算是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但語氣依舊刻薄,“爛草藥也敢亂用!也不怕毒死這畜生!真是晦氣!”她嫌棄地瞥了一眼阿丑,又惡狠狠地瞪向沈霜,“還有!夫人好心賞你的被褥炭火,你就這么丟在泥地上?!是嫌棄府里的東西配不上你這金貴身子骨了?!”
沈霜的身體又是一顫,像是被嚇到了,慌忙搖頭,聲音帶著哭腔:“不……不敢……是……是阿丑……它……它怕生……昨晚……昨晚一直叫……我……我害怕……就沒敢去拿……”她語無倫次地解釋著,目光怯怯地瞟向李婆子腳邊的被褥,又飛快地垂下。
阿丑適時地在她身后發出一聲委屈又恐懼的嗚咽,仿佛印證了她的話。
李婆子看著沈霜那副膽小如鼠、連條狗都怕的窩囊樣子,再看看那只只會嗚咽的瘸狗,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了。只剩下滿滿的不屑和厭煩。
“沒用的東西!”她啐了一口,抬腳,泄憤似的踢了踢地上那床薄被,將被子踢得滾了兩滾,沾上了更多的泥土和草屑,“抱著你的瘸狗在這破院子里等死吧!夫人面前,老奴自會稟明你的‘靜心’成果!”她丟下這句充滿威脅的話,再也不想在這晦氣地方多待一秒,轉身氣沖沖地走了,院門再次被重重關上、落鎖。
腳步聲遠去,小院重新被死寂籠罩。
沈霜依舊保持著那個微微瑟縮、垂頭站立的姿勢,一動不動。過了許久,她才緩緩地、極輕地呼出一口氣,挺直了那一直佝僂著的脊背。臉上那怯懦驚恐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片沉寂的平靜,眼神深黑,如同古井無波。
她轉過身,低頭看向腳邊的阿丑。阿丑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險的解除,停止了顫抖,仰起頭,用濕漉漉的鼻子輕輕蹭了蹭她冰冷的指尖,喉嚨里發出細小的、依賴的嗚咽。
“沒事了。”她低聲道,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淡。彎下腰,伸手將阿丑抱了起來——動作依舊算不上溫柔,卻避開了它的傷腿。
阿丑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放松下來,溫順地蜷縮在她并不溫暖的臂彎里,將腦袋擱在她的胳膊上。
沈霜抱著它,走到井沿石邊,彎腰撿起那床被李婆子踢得更加臟污的薄被,隨意地抖了抖上面的泥土草屑,然后抱著阿丑,拎著被子,走進了那間昏暗冰冷的破屋。
屋內,那堆臨時搭建的簡陋灶臺旁,炭灰早已冰冷。她將薄被丟在墻角那堆鋪著破衣的“床鋪”上,然后抱著阿丑,在冰冷的地面坐了下來。
她讓阿丑趴在自己腿上,伸手輕輕解開了它腿上的布條。傷口暴露出來,雖然紅腫未消,但敷著那褐色的藥粉,邊緣的暗紫色似乎淡去了一些,也沒有新的潰爛。阿丑只是低低嗚咽了一聲,并未劇烈掙扎。
沈霜重新為它仔細地包扎好。動作比之前更熟練了幾分。
做完這一切,她并未起身。依舊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土墻,阿丑溫順地趴在她腿上。她微微仰起頭,目光穿過破窗紙上的孔洞,投向那堵高高的院墻。
墻頭,幾根枯草在寒風中搖曳。
院墻之外,是那條污糟的后巷。后巷對面,是那棟廢棄的商鋪二樓。緊閉的窗欞縫隙,如同沉默的眼睛。
梧桐樹的枯葉早已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勾勒出嶙峋的剪影。
靜心苑里,死寂無聲。只有一人一狗依偎在一起,汲取著彼此身上那微弱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暖意。
沈霜的目光沉靜地落在院墻的某一處。那里,墻根下,幾塊墻磚的顏色似乎比周圍略深一些,縫隙里的苔蘚也像是被什么東西短暫地清理過,留下不易察覺的痕跡。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輕輕劃過阿丑背上枯槁打結的皮毛。
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撞在緊閉的院門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窺探者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