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光,吝嗇地透過破窗紙上的孔洞,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幾道模糊的光斑。空氣里浮動著微塵,在光柱中無聲地沉浮。
沈霜靠著冰冷的土墻坐著。一夜過去,腹中寒毒的絞痛似乎被那溫補的藥粉和食物短暫地壓制下去,只余下深沉的疲憊和臟腑間揮之不去的陰冷。身體的每一處舊傷,都像被深秋的寒氣喚醒,隱隱作痛。
阿丑蜷在她腿邊,那條包扎好的傷腿小心翼翼地收著。渾濁的眼睛半睜半閉,呼吸均勻。新換的干凈棉布繃帶下,傷口似乎沒有惡化的跡象。
屋內依舊冰冷。昨夜燃盡的劣質炭火,只留下小撮灰白的余燼,毫無暖意。張婆子送來的那床薄被,散發著揮之不去的霉味,被她隨意堆在墻角。
她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感受著身體深處那點被食物和藥物喚起的、極其微弱的力氣。然后,扶著墻壁,緩緩站起身。
動作牽扯到筋骨,帶來熟悉的悶痛。她走到墻角,拿起那個裝著新粳米和臘肉的粗布袋,又拎起昨晚用過的破陶罐,走到院中。
井水依舊冰冷刺骨,帶著鐵銹和土腥味。她費力地打上來小半桶,將陶罐灌滿,又舀了些水倒入一個破碗里,放在阿丑面前。阿丑立刻湊過來,小口小口地舔著。
回到屋內,她走到那個簡陋的石板灶臺邊。架好石板,鋪上幾塊昨夜沒燃盡的炭核,又添了一小把劣質黑炭。燧石撞擊,火星濺落,耐心地吹了幾次,微弱的火苗終于再次跳躍起來,舔舐著黑炭,濃煙隨之升騰。
她抓了一小把晶瑩飽滿的粳米,用冰冷的井水簡單淘洗了一下——水太金貴,只能意思意思。然后將米和水倒入陶罐,放在石板上那簇微弱的火苗上方。
接著,她打開那包溫補的藥粉。濃郁純正的藥香瞬間蓋過了炭火的焦糊味。她捏了一小撮,仔細看了看色澤,又放在鼻尖嗅了嗅。藥粉細膩,帶著辛溫的甘苦氣息,是上好的溫中散寒之品。她將藥粉小心地倒進另一個小些的破碗里,用一點冷水調和成糊狀。
腹中的寒氣似乎又被藥香勾動,傳來細微的刺痛。她蹙了下眉,端起藥碗,毫不猶豫地將那苦澀的藥糊一飲而盡。藥汁滑過喉嚨,落入胃中,一股溫熱的暖流緩緩散開,暫時壓下了那股陰寒。
陶罐里的水開始發出細微的“咕嘟”聲,米粒在渾濁的水中翻滾。寡淡的米香混合著藥味和炭煙,在冰冷的屋子里彌漫開來。
沈霜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墻,靜靜地守著那點微弱的火苗和冒著熱氣的陶罐。阿丑也湊了過來,趴在她腳邊,享受著這一點點可憐的暖意。
時間在濃煙、藥香和寂靜中緩慢流淌。
日頭升高了些,小院里的寒氣似乎被驅散了一絲。院墻外,侯府的方向,隱約傳來一些不同尋常的聲響。不再是往日的井然有序,而是夾雜著匆忙的腳步聲、刻意壓低的議論聲,甚至偶爾一兩聲壓抑的驚呼或哭泣。如同平靜湖面下涌動的暗流,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惶惑。
沈霜坐在破屋門口一塊相對干凈的石頭上,借著天光,手里拿著一小塊臘肉,慢慢地撕咬著。咸香的味道在口腔里彌漫,帶來真實的飽腹感。阿丑趴在她腳邊,啃著她分給它的一小塊肉,尾巴尖滿足地微微搖晃。
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院門外。鑰匙開鎖的聲響傳來。
院門被推開,進來的不是李婆子或張婆子,而是背著藥箱、須發花白的張大夫。他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眉頭緊鎖,眼神復雜地看向坐在門口的沈霜。
“霜姑娘。”張大夫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目光掃過她依舊蠟黃但似乎比昨日多了點活氣的臉,又落在她腳邊那只精神明顯好轉的瘸狗身上。
沈霜像是被驚擾,動作頓住,慢慢抬起頭。臉上重新覆上那種病態的疲憊和怯懦,眼神茫然地看著張大夫,聲音低啞:“張……張大夫?”
“夫人……咳,”張大夫似乎覺得稱呼有些別扭,改口道,“府里……讓老朽再來給姑娘瞧瞧身子。”他頓了頓,補充道,“昨日公堂……想必又驚著了。”
沈霜垂下眼瞼,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衣角,聲音帶著后怕的顫抖:“……怕……好多人……好兇……”她身體微微瑟縮了一下。
張大夫嘆了口氣,沒再多言,放下藥箱:“姑娘,請伸手。”
沈霜遲疑了一下,才怯生生地伸出那只枯瘦的手腕。
張大夫的手指搭上她的脈搏。這一次,他凝神的時間比上次更長,眉頭也鎖得更緊。指下的脈象依舊沉遲虛弱,氣血兩虧,深入臟腑的陰寒之氣也依舊盤踞。但……那股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生機,似乎比前幾日……更明顯了一分?
這感覺極其微妙。如同冰封的河面下,那潛流涌動的水聲,微弱,卻不容忽視。尤其是在她經歷了公堂上的巨大風波和顛簸之后,這生機非但沒有被摧垮,反而……更頑強了?
這完全違背常理!張大夫心中的疑云再次翻滾。他忍不住抬眼,更加仔細地打量沈霜。依舊是病弱不堪的模樣,眼神怯懦茫然,看不出任何異常。難道……是自己連日勞心,診錯了?
“姑娘……這幾日,可還按時服藥?”張大夫試探著問。
沈霜茫然地點點頭,又搖搖頭,聲音飄忽:“……吃了……李媽媽……給的藥……苦……難喝……有時……吐了……”她說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臉色漲紅。
張大夫看著她這副樣子,心中的疑慮又被沖淡了些。李婆子給的藥……他想起那張溫補的方子,藥性溫和,但效果有限。看來這丫頭是真的病得太重,虛不受補。
“姑娘還需靜養,切莫再勞心傷神。”張大夫收回手,語氣帶著一絲他自己也未察覺的復雜,“老朽再開一劑方子,讓……讓府里按方抓藥。”他走到藥箱旁,取出紙筆,伏在箱蓋上寫方子。筆尖略頓,他在原本溫補的方子上,又多加了一味益氣固本的黃芪。
寫罷,他將藥方遞給沈霜。沈霜茫然地接過,看也沒看,就緊緊攥在手里,仿佛抓著救命稻草。
張大夫看著她這副樣子,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背起藥箱:“姑娘好生將養吧。”他看了一眼趴在沈霜腳邊、警惕地望著他的阿丑,沒再說什么,轉身離開了小院。院門再次落鎖。
腳步聲遠去。
沈霜依舊坐在石頭上,手里攥著那張藥方。臉上那怯懦茫然的表情緩緩褪去,只余下一片沉寂的平靜。她展開藥方,目光掃過上面新添的黃芪,深黑的眼底沒有任何波瀾。
她將藥方隨意折起,塞進袖口。然后,繼續拿起那塊沒吃完的臘肉,慢慢地撕咬起來。動作不疾不徐。
阿丑也繼續啃著它的肉塊。
院墻外,侯府方向的嘈雜聲似乎更清晰了些。隱約能聽到某個管事氣急敗壞的呵斥聲,還有丫鬟壓抑的啜泣。混亂在蔓延。
沈霜吃完臘肉,站起身,走到院子角落里那堆枯草旁。她彎腰,仔細地挑選著那些相對干燥堅韌的草梗,一根根收集起來。
然后,她走到那棵靠近院墻的高大梧桐樹下。深秋的風吹過,枝頭僅存的幾片枯葉搖搖欲墜。她抬頭,目光精準地落在一根離圍墻頂端很近的橫枝上。
她將收集來的枯草梗,用一根細韌的草莖,小心翼翼地、按照某種特定的交叉方式,綁在了那根橫枝的一個分叉處。綁得很松散,仿佛只是頑童隨意的游戲,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吹散。
做完這一切,她退后幾步,仰頭看了看。那幾根枯草梗在光禿的枝椏間毫不起眼。
她收回目光,不再多看,轉身走回破屋。
屋內,陶罐里的米粥早已煮好,溫在余燼上。她倒出一碗,米粒軟爛,雖然依舊寡淡,卻比之前的糙米糊好了太多。她慢慢吃著,阿丑也分到了一小碗。
腹中藥力和食物的暖意持續發揮著作用,驅散著深秋的寒氣。身體的疲憊感似乎也減輕了些許。
下午,院門再次被打開。這次來的是個面生的、年紀更小些的丫鬟,手里提著一個食盒,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驚慌和好奇。她遠遠地將食盒放在井沿石上,看都不敢看沈霜一眼,丟下一句“姑娘的飯食”,便像受驚的兔子般飛快跑掉了。
食盒里是兩碗白米飯,一碟清炒時蔬,還有一小碗飄著油花的雞湯。比張婆子送來的份例精致了太多。
沈霜平靜地拎回食盒,和阿丑分食了。雞湯的溫熱,讓她冰涼的指尖恢復了些許知覺。
夜幕再次降臨。寒風更緊。
沈霜坐在冰冷的地上,懷里抱著阿丑。黑暗中,她的眼睛望著窗外那片濃稠的墨色,和院墻外梧桐樹嶙峋的枝椏剪影。
侯府深處的混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正在擴散。權力的真空,讓許多蟄伏的、被壓抑的東西開始蠢蠢欲動。恐慌在底層仆役中蔓延,觀望在稍有心思的人眼中閃爍,而野心……或許也在某些角落悄然滋生。
靜心苑依舊是被遺忘的角落。但在這片死寂的荒蕪里,一點微弱的生機,正借著混亂的縫隙,緩慢而堅定地滋長。腹中的寒毒依舊盤踞,但每一次藥力的壓制,每一次食物的補充,都在為這具破敗的軀體積蓄著力量。
如同墻角那簇微弱的炭火,雖被濃煙包裹,卻始終未曾熄滅。
夜風穿過梧桐樹光禿的枝椏,發出空洞的嗚咽。其中一根橫枝上,幾根枯草梗在風中輕輕搖曳,按照某種特定的角度交叉著,指向侯府內宅深處,某個不起眼的院落方向。
那是三房,一位常年被王氏壓制的、沉默寡言的庶子所居的偏僻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