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安罪名
賀錦瀾突然想起,在年幼時一次因發高熱而神志不清的夢魘里,她曾迷迷糊糊聽到守在床邊的裴氏,用一種近乎怨毒的聲音低喃:“……就是你這個孽障!當初生你時差點拖死我!痛了三天三夜,如同活生生撕成兩半……”
那刻骨的恨意,混雜著血腥氣,此刻無比清晰地映襯在裴氏這張精致的臉上。
原來如此。
賀錦瀾心頭掠過一絲冰冷的了然。
所有的苛待、忽視、冷漠,根植于裴氏分娩時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在那場幾乎奪命的折磨里,自己這個無辜降生的生命,被母親釘上了償還血債的恥辱柱,成了承受這份恨意的唯一祭品。
裴氏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控,立刻垂下眼簾,端起那杯冷茶呷了一口,借此掩飾。
再抬頭時,臉上已重新掛起那種帶著威壓的“關切”,聲音卻越發冷硬:
“太后仁慈,皇后寬厚,那是天家的恩典!你莫要恃寵生嬌,得意忘形!宮里頭風云詭譎,行差踏錯一步便萬劫不復!你若再不懂進退分寸,連累了整個侯府,別說太后,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她放下茶盞,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下次若再得宣召,我必得陪你一道入宮。省得你年輕不知事,惹出禍端連累闔族!”
陪你?
那銳利的目光直直刺向賀錦瀾,哪里是陪伴,分明是寸步不離的監視與轄制。
不許她有任何脫離掌控的機會。
賀錦瀾看著裴氏,唇邊慢慢綻開一絲極淡的笑意。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更添疏離。
并沒有說話。
這無聲的笑意,讓裴氏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惱火。
她強壓下心頭的邪火,目光掃過賀錦瀾身上半新不舊的衣裙:“入宮一次,得了多少恩賞?穿成這樣,也不怕辱沒了侯府的臉面!太后再召見你,可還有拿得出手的穿戴?”
話鋒一轉,仿佛不經意地切入另一個鋒利的話題:“說起來,住進那‘閬華苑’有些日子了,你可還住得慣?”
閬華苑臨湖而建。
這座曾經由老侯爺親自為原配妻子督造的小院,清幽雅致,是整個永定侯府后院最好的居所。
賀錦瀾未回府前,一直是裴氏最疼愛的侄女裴玲瓏居住。
直到賀錦瀾被接入府中,為彰顯侯府對這位“功臣”大小姐的重視,也是迫于形勢,侯爺才做主讓裴玲瓏搬了出來,給賀錦瀾騰地方。
這無異于當眾打了裴氏的臉,更是直接砍掉裴玲瓏在侯府的一份特殊體面。
裴氏心底如何能不恨?
賀錦瀾唇邊那絲淡得仿佛沒有的笑意依舊掛著。抬起眼,清澈的目光平靜地迎上裴氏帶著審視的眼神。
“多謝母親關懷,瀾兒住得很好。閬華苑清靜幽雅,很是舒適。推開窗便能見湖光瀲滟,鳥語花香,實在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去處。”
她微微停頓,仿佛只是陳述事實,緊接著,話鋒驟然一轉:
“能住進閬華苑,皆因當日替太后擋刀的微末功勞。太后厚愛,祖母慈心,才有此殊遇。女兒住著倒也覺心安。”
替太后擋刀,是她入住閬華苑,任何人無法質疑的合法依據!
用這份功勞堵住裴氏的嘴,更如同在裴氏的傷口上再灑下一把鹽。
她住得心安理得,因為這是她用命換來的!
裴氏的臉色在賀錦瀾斬釘截鐵的話中一寸寸灰敗下去,眼中翻騰的恨意幾乎要化作實質噴涌而出。
她想拍案而起,想厲聲斥責,想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立刻趕回那偏僻的舊院子。
可“救駕之功”四個字如同沉重的巨石,死死壓在她的胸口。
賀錦瀾再次微微一福身:“母親若無其他吩咐,女兒便先告退了。”
裴氏死死攥著手里的錦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最終還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去!”
賀錦瀾轉身,步履平穩地離開了春暉堂。
夕陽在她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投在門檻上,一片冰涼。
天色徹底暗沉下來,春暉堂內已掌了燈,燈油在燈盞里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晚膳時分,裴氏坐在主位,面對一桌精心準備的珍饈美味,卻毫無胃口。
她垂著眼,神情落寞哀戚,眼眶紅紅的。
長子賀胤已及冠,身量高大,頗具威儀。
次子賀祐尚在總角之年。陪侍在側的,還有特意留下來陪姑母用晚膳的裴玲瓏。
賀胤放下筷子,看著母親紅腫的眼眶,劍眉緊鎖:“母親這般傷懷,可是錦瀾妹妹又不懂事,頂撞了母親?”
裴玲瓏聞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湯匙,臉上滿是心疼和擔憂:“姑母……”
聲音溫軟,帶著恰到好處的勸慰,“表姐或許只是年輕氣盛,并非存心要惹姑母不快。姑母莫要太為表姐憂心了,氣壞了身子骨可不值當。表哥也是,切莫因一時氣惱,傷了一家人和氣。”
這話聽著在勸解賀胤別沖動,可字字句句都在坐實賀錦瀾“年輕氣盛”、“不懂事”的罪名。
在賀胤聽來,便是錦瀾確實惹了禍,讓玲瓏都心疼姑母了。
裴氏聞言,更是悲從中來,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嘆息一聲:“你這孩子就會說寬心話。我哪里是真要跟她置氣?只是今日她又這般,我是真心實意教導她為侯府門楣計,可她全然聽不進半句。罷了,左右我是不敢再管她了……”
她搖頭,那份失望和自憐被她演繹得淋漓盡致。
一旁的賀祐懵懵懂懂地扒著飯,大眼睛看看母親,又看看哥哥和表姐,最終默默低下頭,沒說話。
賀胤聽著母親委屈的嘆息,再看母親紅腫的眼睛,心頭的火氣“噌”地竄起三丈高!
他猛地一拍桌子,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豈有此理!”賀胤的聲音震得整個飯廳嗡嗡作響,“母親一心為她著想,為她將來籌謀!她竟如此不知好歹,惹母親傷心落淚!依我看,她就是被縱壞了!不識天高地厚!再這般驕縱下去,早晚給咱們侯府惹來滔天大禍!”
他霍地站起身,帶著凜然的兄長威勢,“母親!您不能再這么慣著她了!該罰就得罰!該打就得狠下心打!否則她真以為自己有了那點……哼,擋刀的功勞,就目無尊長,能翻天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