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志六年,農歷臘月十二,南嘉大長公主膝下獨女姜陽大婚。經天子首肯,一向管控森嚴的玉京城,破例開放了宵禁。
是夜,漫天煙花連綿不絕,酒肆茶館通宵不歇,從城南到城北,步步彩旌招展,處處歌舞升平,一派與民同樂的歡騰盛景。
只是如此情境,總難免人心躁動。及至月上中天,有幾位喝到酩酊大醉的紈绔趁著酒意,登上北城樓狂撒銀票,引得百姓哄搶,踩踏互毆負傷者數不勝數。府衙差役齊齊出動,才勉強清理了這場混亂。
與此同時,本該與自家夫君洞房的青云郡主姜陽,卻被利劍抵著脖頸,壓倒在了床榻上。
蓋頭遮擋著視線,看不見眼下的境遇??煞讲砰T外的短促痛呼聲和來人身上濃烈的血腥味告訴姜陽,呼救已是徒勞。
坐以待斃,自然不是良策。按著以往遭遇威脅的經驗,她穩住心神,小心開口:“府中庫房的鑰匙在妝奩夾層,閣下只管拿去,我絕不報官……還請高抬貴……嘶……”
劍刃冰冷鋒利,深入皮肉,痛感灼熱。那人一聲不吭,攥住姜陽因慌亂而意圖去扯蓋頭的手,劍尖微挑,劃斷了她腰間的衣帶。
喜服層層疊疊,失了束縛后交錯滑落,披散于榻間,少女細膩的皮膚在紅燭下泛著淡淡粉色,觸到侵入者寒氣未消的粗糙衣袍后,下意識瑟縮著躲避。
這樣香艷的畫面,似是勾起了對方的興致。頸上的利刃退開,片刻后,冷硬劍柄抵著嬌軟身軀一路下滑,動作逐漸強勢起來。
致命威脅因此解除,給了姜陽反抗的好時機。她乖乖配合那人的狎弄,低低喘息,佯作動情,趁其放松防備之際,猛地掙開禁錮,拔下發簪刺去——
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身體被洞穿的痛楚隨著心跳扯動,血液噴涌而出。姜陽握著發簪的手失了力氣,垂落下來,恰巧將那張蒙蔽視線的紅布拉開了一角。
……只是痛意過甚,眼前已經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帶著滿腹不甘陷入黑暗前,她只勉強分辨出了那人劍柄上的雕金鳳紋,和漆黑夜行衣下,形似喜服的一片殷紅衣擺。
……
“……按我南嘉習俗,女子及笄之日,需敲定婚事……”
耳邊的聲音遠遠近近,飄忽不定,聽得人直犯惡心。逐漸混沌的意識因此回籠,重新清晰起來。
姜陽睜眼,眼前雕梁畫棟,朱檐繡戶,正是……公主府的主殿。
……怎么回事?
她不是……死了嗎?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觸感溫熱細膩,不像在夢里,姜陽再次朝周圍環視一周,見殿中坐席錯落,席間皆是京中叫得上名字的貴女,她們衣飾華麗,文雅端莊,目光齊齊投向最中央高臺上正講話的天子。
她才驀然察覺,自己正身處一場夜宴。
低頭看了看那雙白嫩纖細,沒有一絲血污的手,姜陽一時有些恍惚。
公主府,天子,夜宴……
——想起來了,這是她及笄的日子。
也是……她和師慎定下婚約的日子。
可這一日已經過去了兩年有余,為何會……
難道她……死而復生了?
正想著,一個熟悉的名字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朕念你與師慎情投意合,故作成人之美,為你二人賜婚……”
……是了,是與記憶里一模一樣的說辭。
若沒記錯,接下來,就該宣讀那份該死的賜婚圣旨了。
攥了攥有些發麻的手,鼻尖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血腥氣。姜陽勉勵壓下滿心煩亂,冷不丁出聲道:“等等?!?p> “……”
如背書般僵硬局促的聲音戛然而止。幾乎同時,席上賓客紛紛側目,朝她看了過來。
姜陽面色不變,頂著眾人異樣的目光繼續道:“請陛下收回賜婚旨意……此事,是臣女思量不周?!?p> “……”
顯然,自己的舉動并不在天子預料中。他一怔,反問道:“……你說什么?”
姜陽藏在衣袖下的手緩緩握緊,重復了一遍:“請陛下收回賜婚旨意?!?p> “這……”
“青云,這婚事是你自己求來的,如今陛下如你所愿,你卻出爾反爾,公然抗旨,是想戲耍陛下嗎?”
——就在天子躊躇之際,一道女聲自他身后的琉璃珠簾內響起,語氣平和,卻難掩不悅。
殿中氣氛幾乎瞬間凝滯,連燭花爆芯的噼哩聲都清晰可聞。原本還在看戲的賓客紛紛低頭,眼觀鼻鼻觀心,生怕遭受牽連一般。
姜陽搖頭,還是堅持道:“陛下親臨臣女及笄宴,又親自賜婚,臣女感激不盡。可這婚事,臣女確實不能接受……若因此犯錯,陛下只管降罰,臣女甘愿領受?!?p> “婚姻大事,豈是兒戲?即便大家不予追究,你這般任性,也難免令師大人為難……”
“那便算臣女始亂終棄,有錯在先。他日臣女會親自備厚禮向師大人謝罪,只請陛下收回旨意。”
“……”
一番說辭,多少有些背離世俗。但無論是太后或天子,還是滿席賓客,都沒有太過驚異。
只因姜陽的身世不同于常人——她的母親陳元微與先帝同胞雙生,曾在先帝北征時代為執掌朝政,聲名顯赫,而父親出身簪纓世家,又有從龍之功,深受先帝重用。
如此尊榮,幾乎讓她在京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言談舉止,就難免張狂了些。
但此時拒婚,還真不是姜陽想逞威風。
而是她意識到,不管殺自己的人是不是師慎,這樁婚事都從不是她以為的良緣,而是一場關系到無數利益的交易。即便躲過了新婚夜那一次,以后,也還是要面對無窮無盡的殺機。
不如早些決斷。
這么一想,姜陽退婚的決心更堅定了些??伤齽倻蕚淅^續勸諫,就聽得一聲低笑,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到底是孩子心性,愛恨情仇,皆瞬息萬變?!?p> 話音還未落地,略帶苦澀的沉檀冷香便從背后襲來,幾乎穿過姜陽層層疊疊的衣裙滲進她的皮膚。她回頭看去,正巧與來人對視了一眼。
紫袍玉帶,長身窄腰,疏朗的眉目間寫滿恣意颯爽。這般年輕而意氣風發之人,普天之下,只此一位——
男子堪堪站定,先一步挪開目光,隔著高臺朝天子遙遙一拜:“既然郡主無意,臣也不想強人所難,就請陛下收回旨意,圓郡主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