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等這句話等了許久一般,被晾了好半晌的天子聞聲而動:“那便如太傅大人所說……母親以為呢?”
“……陛下定奪就是。”
此言一出,原本安靜的殿中再次議論聲四起——
“……早就知道會是這么個結果……公主府的面子還真比天都大……”
“天子明明已經到了親政的年紀,卻還是……唉……”
“師大人文武雙全,又這般風度翩翩……郡主未免太過挑剔……”
“小聲些!人家玉京明珠,尊貴無雙,豈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
高坐明堂之上,雖聽不清臺下賓客的議論,卻也因被迫折腰而感到赧然。琉璃珠簾后的身影晃了晃,再次轉向了乖乖跪在堂下的姜陽:“……青云,你雖退了婚約,但……”
太后的聲音頓了頓,才繼續道:“陛下也說過,我南嘉女子在及笄之日許親,是世代傳承的規矩。你貴為郡主,更該以身作則……是與不是?”
“是。”
“那你打算如何?”
姜陽臉上沒有任何慌亂的跡象,似乎早有準備一般,坦然回道:“阿陽心中已有選擇,但那人并不在席間,還需宴散后前去拜訪……待婚事落定,臣女會帶他入宮覲見,請舅母放心。”
太后也沒有追問姜陽口中的那人是誰,聞言笑了笑,語氣依舊和善:“好。那便依你所言……折騰一番甚是疲乏,皇帝,早些回宮吧。”
小天子起身:“母親請。”
待天子攜太后離席,眾人禮畢回座,師慎才側身,重新迎上姜陽躲閃的眼神,眸中蓄起了笑意:“擾了郡主笄禮,是在下的錯。這塊玉牌,便算做彌補……也算在下的賀禮,還請郡主莫要推辭。”
言語間,他抬手挑下腰間懸掛的玉牌,遞向了姜陽。
“……”
就算經歷了那樣可怕的事情,姜陽也得承認,她確實很愛師慎這類型。所以上一世,即便她知道此人是太后叔父,天子的叔公,在輩份上和自己差了很多,也還是對他癡迷不已。
可現在不一樣了。
姜陽清楚記得,殺她的那人身著喜服,且用著只有外戚一族能用的鳳紋,無論怎么想,都不能排除師慎的嫌疑。
畢竟師慎作為外戚一黨的頭子,和姜陽母親向來不和。而且那群殺手沖進府中之時,他身為新郎官,卻不知去了何處,并不在場。
思及此處,姜陽開口拒絕:“心領了,不……”
然而不等她說完,對方勾過她的腰帶,修長靈活的手指一繞,已經將那塊玉挽了上去。
“此物乃是先帝御賜,可保郡主毫發無傷地犯一次大錯……可要收好了。”
“……”
師慎并非循規蹈矩之輩,姜陽是知道的,但這樣大膽放肆的動作,還是令她吃了一驚。她恍然回神,還想說什么,那抹熟悉的背影已然消失在了大殿門口。
此時即便不看,也知道周圍人的表情有多精彩。姜陽深覺自己像被調戲了一般,沒忍住低聲罵了一句:“……狗賊。”
話才出口,就聽得有道溫文和善的女聲笑道:“……他既給,你拿了便是,不過一份人情,公主府還得起。”
“……”
心里陡然升起的火氣被恰到好處的溫柔壓下。姜陽轉頭望向位于首座的大長公主,軟了神色,咬唇應道:“是……”
那正是出聲之人,也是她的母親,先帝同胞雙生的姐姐,陳元微。
許久不見自家女兒這樣乖巧的模樣,陳元微的動作僵了一瞬,才又笑起來:“來母親身邊。”
姜陽垂眸,回席在婦人身邊坐下,小聲問道:“……母親不怪我擅作主張嗎?”
“不,你能為自己作主,母親很高興,”陳元微拍拍她的手,“何況,這是好事。母親早就說過,師慎恃權專制,行事霸道,又心思深沉,并非良人。你不該與他深交。”
“……”
好半天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直至此刻得到母親認同,姜陽才徹底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實。她看向母親,心里千言萬語想說,話到嘴邊,又折了回去,只剩下干巴巴的一句:
“……女兒明白。”
鼓點輕敲,舞伶入場,絲竹聲再起,適才的小插曲很快淹沒在了觥籌交錯中。
作為今日筵席的主角,再加上席間一番出盡風頭的表現,姜陽受了不少有心之人的追捧。這樣的場景她早已習以為常,即便心事繁重,也應酬得如魚得水。
推杯換盞間,氣氛逐漸升溫。待到眾人酒酣耳熱之際,姜陽借口離席,在廊下僻靜處喚出影衛,低聲囑咐:
“請燕王到上清苑敘話……若是不從,就將他綁來……越快越好。”
影衛應下,飛身躍入黑暗,很快便消失在視野中。
姜陽獨自站了會兒,就著冷風醒了醒酒,才默默回席。
可剛過游廊,就聽得殿中一片驚呼——
“快來人!有刺客!”
倉皇抬眸看去,殿內已是火光沖天,幾乎穿透夜色。數十位黑衣蒙面人從四處涌入大殿,不過眨眼的功夫,便攪得滿室杯盤狼藉,血肉橫飛,慘不忍睹。
身著綾羅的貴婦們此時也顧不得體面,尖叫著奔走逃命,亂作一團。姜陽來不及多想,急忙去尋母親的身影,卻絲毫沒注意到,已經有人無聲無息地盯上了她。
帶著涼意的手掌覆上姜陽因醉酒而溫熱的臉頰,清苦的草藥味灌入口鼻,意識下沉前,只隱隱摸到了那人粗糲衣衫下冰冷的軟甲……
……
再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身體也動不了分毫,只能聞到空氣中很淡的熏香味道。
姜陽穩了穩心神,嘗試掙開手上的繩索,無果。正打算呼救,就聽到了一陣衣料摩擦的簌簌聲。
緊接著,有人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拖行一段距離后,又按著她跪了下去。
自小到大精心養護的身子到底嬌貴,只是這么折騰幾下,膝蓋和腰身處已經疼痛難忍了。姜陽咬咬牙,沒有吭聲。
就這么僵持了片刻,另一個更輕一些的腳步聲靠近,停在她對面,蒙眼的黑布隨之被揭了去。
出于求生本能,姜陽先以最快的速度四下里看了一圈,想尋條出路。可惜周圍沒有點燈,一片昏暗,她只能借著窗楹透過來的月光勉強分辨,自己正身處一間裝潢精致的寢殿。
本還想再仔細瞧瞧,面前那人卻俯下身,一把掐上她的脖頸,拇指卡著她的下頜,逼她轉回了臉來。
“別看了,你走不了。”
很年輕很溫柔的聲音,與施加在姜陽身上的粗暴動作大相徑庭,甚至給了她一種對方并無敵意的錯覺。
這個角度看不清他的長相,姜陽收回目光,稍微動了動被繩索勒麻的手腕,啞著嗓子問:“……閣下想要什么?”
那人沉默片刻,輕飄飄地吐了一個字出來:“你。”
“我?還是我的命?”
“郡主說笑了……若要的是命,我當場便會動手。”
姜陽懸著的心放松了些,理了理思緒,才繼續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對方語出驚人:“請郡主,與我成婚。”
“……”
姜陽搖頭:“閣下這架勢,可不像要請我辦事。”
“聽聞郡主已經有了心儀之人,在下不過是想爭個先機……事出從急,難免冒犯,還請郡主見諒。”
“既是求娶,就該三書六禮,依章程而行。如今我與你素昧平生,甚至不知你身份,平白將我綁來,未免太過逾矩。”
“在下姓易名晏,字逢春,承襲父爵,封王燕地……郡主興許有所耳聞。若還有旁的問題,只管問便是。”
燕王?
那不正是自己想找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