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半月,姜陽日日勤奮用功,做夢都在與先生對策,對得上就睡得穩,對不上就會驚醒,然后氣鼓鼓地去翻書,一翻就是大半夜,像是中了邪一般。
正因如此,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三月就如那本南嘉律法一般,悄無聲息地見底了。
農歷四月一,天氣晴朗,諸事皆宜。
京郊十五里,問云山上問云寺。
因數十年前預言了嘉朝先祖成龍一事,問云寺被收歸皇家御用,香火很旺。
京中男女或祈福幽會,或游春踏青,皆將該寺作為第一選擇,此番亦然。
人間四月,芳菲正盛,漫山遍野的桃花深深淺淺,枝杈間垂落各色祈福絲帶,風過時飛揚,似錦鯉穿梭的粉色云海。
山腳下車馬擁塞,受尚書千金所邀的少男少女們皆盛裝出席,結伴而行,沿途嬉笑打鬧聲不絕于耳,氣氛比春意還要盎然三分。
姜陽一下馬車,便瞧見了那個被鶯鶯燕燕環繞的美貌青年。
青年一襲素色深衣,金絲云紋滾邊,草綠色編織宮絳勒出清瘦的腰身,外面披了件竹青暗紋軟緞薄氅,墨發以鏤空金冠高束,配著鑲有翠綠寶石的抹額和同色耳掛,長身鶴立,飄然出塵。
光看體形,已是萬里挑一,更別說那張找不出一絲瑕疵的艷麗面容,無需流露任何神色,便已經勾得人移不開眼了。
即便對易晏有萬般猜疑與忌憚,姜陽也得承認,天下美色三分,他可獨占一分。
……若是不要總冷著臉,就更好了。
似是對她的注視有所察覺,隔著熙攘的人群,易晏看向了這邊。
山上風大,姜陽戴了帷帽,原以為易晏認不出自己,卻沒想到,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了她身上。
透過朦朧薄紗,二人短暫對視,易晏側身避開面前少女的搭訕,朝姜陽走了過來。
上一次承受如此難捱的眼神洗禮,還是在拒婚那日。只不過,當時大多是幸災樂禍,這次則……
十分復雜。
姜陽莫名感到局促,但還是暗暗挺直了腰。
沒想到,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先一步在背后響起:“……郡主,好巧?!?p> 這段時間本就在避著師慎,突然聽見他的聲音,姜陽心跳都停了一瞬,也顧不得易晏還在,轉身向后看去。
幾步遠的地方,那人正慢悠悠地走來,一襲靛青襕袍端正挺拔,腰封上的金屬鳳紋飾樣亮的晃眼,貴氣逼人。
——倒是第一次見有人能把常服穿出官服的味道。
姜陽愣了一瞬,才想起來寒暄:“……好巧?!?p> 對方在她面前站定,上下將她打量一番,笑道:“郡主今日這般明媚,倒是與春光相襯?!?p> “多謝大人?!?p> “獨自來賞春嗎?”
姜陽生怕師慎邀自己同行,忙否認道:“不是,我……”
她說了一半,轉頭去找易晏,卻發現易晏已經不見了,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道:“我等的人還沒來。”
“啊……明白……”
師慎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像是真信了一般,背著手朝她一笑:“那便不打擾郡主了,寺里見。”
“大人慢走?!?p> 眼見師慎離開,姜陽才松了口氣。她后知后覺地想起易晏來,忙問身邊裝成侍女的李竹笙:“燕王人呢?”
李竹笙往上山的路上一指,回道:“師大人過來時,他便往前面去了?!?p> “……”
姜陽無奈,只能嘆氣:“那先走吧?!?p> 山路崎嶇,本來打算坐步輦的,可想想自己很多日閉門不出,還是選擇了徒步,好在沿途花樹招搖,應接不暇,倒也不覺得疲憊。
約莫走了兩三里,遇見一處歇腳的小亭,姜陽望了望還很長的前路,乖乖選擇了停下緩緩。
只是,剛一坐穩,身邊人影一晃,消失許久的綠衣公子不知從哪出現,徑自坐在了她身邊。
輕飄飄的溫柔聲線夾帶著草木清香幽幽響起:“……郡主今日,讓易某好等?!?p> 姜陽默默摘了帷帽,看向他:“我一直在找你。”
“我以為郡主還約了其他人?!?p> “……”
見姜陽眸光微動,輕咳了一聲,易晏笑笑,轉移了話題:“……說來還真是巧,竟與郡主有這樣的默契?!?p> 姜陽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的竹青色裹紗襦裙,點頭:“嗯,好巧?!?p> “哈,原來真是巧合。在下還以為……是燕王府外的那兩位小兄弟給郡主遞了消息?!?p> “……”
“既如此,那二人是迷路,蹲錯了地方……還是說,我身上有什么郡主想知道,又不好直接問的事?”
“……”
姜陽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一茬,一時啞然。
易晏卻笑盈盈地盯著她臉上的神情,似是在品味她的無措:“郡主為何不回答?難道郡主也不知情么?”
“我……”
“如今我就在郡主面前,若真有疑問,郡主不妨直接開口?!?p> “……”
怎么問呢……問他為何私養死士?問他究竟在防備誰?
他還要與她成婚,即便真有貓膩,又怎么可能會說真話呢?
姜陽與他對視片刻,搖頭:“沒有?!?p> “看來,郡主還是不愿意信我,”易晏很輕地嘆了口氣,“那我猜猜……郡主是不是想問,為何我一個自稱無欲無求的人,要養那么多死士傍身?”
“我……”
“郡主。”
對方卻突然收斂了臉上的笑意,端正神色喚了她一聲。
姜陽不明所以,咽回了意圖為自己辯解的話。
只聽他接著道:“我與郡主,將來是要做夫妻的。”
“……”
……那又如何?
看姜陽還是一臉防備,對面的人又嘆了口氣:“郡主不妨多給我一點信任……有什么問題,先來問問我。若答案不滿意,再去探查也不遲……是不是?”
“……”
姜陽盯著他的臉想了想,沒有表態,只順著他的話道:“那你回答我的問題?!?p> “我父親臨走時提醒我,燕王府乃是眾矢之的,日后必有大難,要我千萬謹慎行事,多做些籌謀,護好自己的性命。”
“僅此而已?”
“那些死士皆是父親所收,我府中有他們和父親的契約,可以拿給郡主看。”
“字據契約亦可偽造,你若有其他謀劃,自會有備在先,我如何信你?”
“……”
這回,沉默的人換成了易晏。
姜陽也不吭聲,二人就這么僵持著。良久后,易晏忽地傾身向前,扯過姜陽的手按在了自己胸口——
“郡主若不信,便把我的心剜出來看看……除此以外,我也別無他法。”
“……”
與異于常人的身量相稱,易晏的手很大,不止大,還涼,瘦,冷鐵一般禁錮著姜陽,很疼,毫無掙脫的余地。
更準確些講,他整個人都是涼的,像是一塊化作人形的千年寒冰——蒼白,堅硬,所有的神色和感情都只浮于表面,如萬丈冰層上淺薄的劃痕。
從見到易晏的第一面起,姜陽就有這種感覺。
——他每一次的笑,每一次的眨眼皺眉,每一次掃過她的目光,都是冷的。
即便他長了那樣美的一張臉,也不能減輕這種感受分毫。
就像此刻。
姜陽能清晰地從他看似真誠的模樣里嗅出危險的味道——似乎只要她再多說一句讓他不滿意的話,他就會立馬撕破現在這副深情的面具,拔出利刃割斷她的喉管。
但若仔細琢磨,又能發現,易晏的冷漠偽善,與師慎的陰險狡詐不同,沒有算計,只有殺意。
倒是有趣。
手心緊貼的柔軟布料下,能摸到一小方溫熱的跳動,但也只有這一小方而已。姜陽知道他不會傷害自己,眼神示意不遠處嚴陣以待的李竹笙退下,而后點頭:“……好,我信你?!?p> 手沒有被松開,但易晏緩緩站了起來。
“既然郡主的問題已經解決,那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