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流民?;ㄕ须y看穿
“你娘的,憑啥不收我?我咳得都快斷氣了,前頭那個腳爛的還收呢!”
果不其然,有人不服氣,朝江玉妙大罵,一口血痰噴在地上,桌上冊子掉落。
騷亂頓起,隊伍疑心,談?wù)摰溃骸澳皇丘B(yǎng)濟院只收貴人,咱這命賤的,進不去?!?p> 這時,打側(cè)邊傳來清亮男嗓,陳景斜倚棚角,手中搖著白紙折扇,扇面寫“安福院”三字。
“各位,氣也沒用,養(yǎng)濟院日配孤貧口糧不足百斤,可不得精挑細選,嚴加審問嘛?!?p> 他看向江玉妙,笑得意味深長?!拔野哺T嚎诩Z充足,不拘這些規(guī)矩,說不定,還能喝上肉湯嘞?!?p> 此言一出,果真有三四人自隊伍后溜出,朝著安福院的牌子望去,似要改道。
江玉妙毫無懼色,掃過一眾動搖之人,“這養(yǎng)濟院院正之位,我坐了有四年之久,雖管得緊,卻從無偷盜之事。它安福院剛辦不久,若混進去幾個兇徒,到時你家小孩被拐,行李被順走,可怎么辦好呢?”
她一字一句,不疾不徐,隊中那幾人頓住腳,互看一眼,又回到隊尾站好。
陳景輕咳一聲,搖扇不語,未顯半分惱怒,只眼角帶笑看著她。
她卻不看他,低頭重新揀起冊紙,撣了撣灰塵,一如她在那四年所經(jīng)風(fēng)霜。
棚后幾十步遠,嚴無糾背手站立,看著爭來吵去,像聽幾聲蟬鳴,心頭只道:真吵。
被人群圍繞,打前鋒,管騷亂,是何種體會,他難以理解,扯了把梅鷹戒指,仍舊堅固,脫不下來。
亂哄哄漸消,江玉妙重整桌案,攤開紙張。
下一人走得輕巧,步履穩(wěn)健,不似流民。
她不抬頭,只道:“姓名,戶籍,病癥,是否在京任職?”
“張衡”,那人答得響亮,“戶籍嘛,京中人,至于病嘛,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昨兒個還夢見自己是瓦匠,今兒個就覺得自己是王爺。”
江玉妙挑眉,終于抬眼,來人年紀(jì)三十出頭,青白臉色,瘦骨撐面,雙目尤亮,一身灰布單衣,肩上背包袱,打著個比常人大的結(jié)。
她冷聲問:“我記得你,你方才坐那,和陳景說了許久話,怎又折回來?!?p> 張衡咧嘴笑,“您剛才一開口,我便覺著養(yǎng)濟院才像個家,它安福院多復(fù)雜呀,帶著外室同住,也不方便。”
江玉妙神色微動,“那你夫人呢?”
張衡解下包袱,拿出一只木雕狐貍,鄭重其事道:“這是我夫人。”
江玉妙吸了一口氣,“你耍我呢?!?p> “這是我娘子留下的信物,她與我走散了,入院后,我需外出尋人,恐怕不能整日待在院里。”
聽出可疑,江玉妙凝神望他,以欲相面,六息一過,她突然捂額,腦中一陣翻攪,如有千蟲爬搔,百針齊扎。
張衡后撤,驚懼道:“哎喲,江小姐,面色怎這般發(fā)青,借我的狐貍給你壓壓火?!?p> 江玉妙冷不防抽出戒尺,打在張衡身上,“你個混賬,找個屁的娘子,分明是騙我?!?p> 張衡揉著手臂嬉笑,“我主要怕您不收我,這才把自己往可憐里說,真不是有意誆您?!?p> 江玉妙撐住身子,喘著粗氣,道:“養(yǎng)濟院以工代賑,若是有一技之長,便容易進來?!?p> 張衡舉手作揖,正經(jīng)道:“我會占卜,觀星、相面、望氣、測字,都粗通些,就怕養(yǎng)濟院人才濟濟,您不把它當(dāng)真本事。您若提攜我,我保證,若掙了錢,定報效養(yǎng)濟院。”
江玉妙盯著他,“那你瞧不出來,你我是同行嗎?”
她再次相面,一陣暈浪襲來,胃中飯食倒灌至喉,她猛地站起,一手掩口,面色慘白。
羅巡監(jiān)趕忙扶住,她弓身吐了一地,口中酸咸,夾雜血絲,還不忘吩咐道:“把這廝攆走?!?p> “我來吧?!币坏赖统聊新暯槿?,令人心安。
羅巡監(jiān)怔住,轉(zhuǎn)頭,已見嚴無糾一手搭上江玉妙肩頭,穩(wěn)穩(wěn)將她接過。
日頭斜打,映在他身后,圍出陰涼,留給江玉妙,他帶她至藥棚,降下一簾紗幔,透出兩樹人影,一樹是垂柳,姿軟身倒,一樹是修竹,骨勁挺拔。
他將她摁在椅上,遞了杯溫水,語氣平穩(wěn):“怎么回事?”
江玉妙漱了口,道:“阿芙蓉的病氣,又復(fù)發(fā)罷了。”
嚴無糾冷笑,頃刻之間,戳破謊言。
“頭暈眼花,還嘔吐,阿芙蓉毒發(fā)的癥狀,可不是這樣?!?p> 江玉妙伏案,枕著臂彎,一副苦臉,她擔(dān)憂他追問,識破六欲相面術(shù)缺陷,然而,半晌無聲,唯有一只手探過來。
“這里疼嗎?”
指尖覆上發(fā)頂,所經(jīng)之處,她頭皮輕顫,如寒夜炭火熨過。
“不是這里?!?p> 她抓住他的手,緩緩牽引。
骨節(jié)分明,修長勁直,手背青筋伏隱,掌上一層薄繭,這雙好手,當(dāng)初給她凈身,弄得她羞憤,曾想過斬斷。
發(fā)誓再也不容觸碰,現(xiàn)如今,反倒自己勾搭,閉目安享。
嚴無糾指下輕揉,從她發(fā)間推至太陽穴,緩解郁氣,又一路刮向頸側(cè),掃除疲倦。
身下美人,手揪他腰帶,嘶嘶抽氣,半分防備也無。
江玉妙與他不同,不愛劃定邊界,昨日與人結(jié)仇,一定恨打猛踢,今日再相見,若你和顏悅色,她便安常處順。
換做他,結(jié)過仇,便是永世冤家,休想再要他好臉色。
如此說來,賴皮陳景碰上她,總有可乘之機,一次次冒犯,不知糾纏到何年何月。
嚴無糾想得深入,回過神,見她發(fā)絲松散,便抽了木簪子,將毛邊一綹綹理正,箍緊彩繩,
她受驚睜眼,抬頭一瞥,見他喉結(jié)滾動,衣袖垂落,在她后頸綿綿拂過,她縮了縮脖子,問道:“女孩的垂鬟分肖髻,你怎如此熟練?”
他道:“我親手拆的,自然推敲得出如何撥正?!?p> 江玉妙道:“推敲?那我為何嘔吐,你也推敲出說法來了?”
嚴無糾應(yīng)了一聲嗯,“六欲相面術(shù),那人撒謊,你誤判了多次。上次在山莊,你錯看我,挨了腦脹之苦,便已被我察覺?!?p> 江玉妙背過身去,氣道:“我當(dāng)你是伙伴,可你總?cè)绱耸桦x,一點真心實意也不肯給,還處處算計我。”
嚴無糾把手收去,道:“我向來獨善其身,任何同甘共苦的盟約,并肩作戰(zhàn)的黨派,都不愿跟從?!?p> 江玉妙細語道:“那你……那你還入鴻影司?”
嚴無糾道:“我身上并無夜鴉刺青,來去自如?!?p> 江玉妙不細得再同他爭辯,起身要回主位,接著審核流民。
他提醒道:“別再用術(shù)法識人了,多用人心看吧?!?p> 江玉妙瞪他一眼,甫轉(zhuǎn)過頭,掀開簾子,撞上陳景嬉笑。
陳景與主薄挨坐,打他望見她嘔吐,便挪著椅子,一寸一寸趨近,磨到官府棚下,透過簾子,瞥見親昵人影,心窩一酸,不吐不快。
“趙郭,你說,這是個男人干的事嗎?”
趙郭慢悠悠道:“是個人都能干的事。”
“我就干不來?!?p> “呵,就你這樣,還想讓江玉妙嫁你?!?p> “那怎么了,我雖做不到他那樣心細手巧,但我那勾魂攝魄的勁兒,無人能及,只要我隔三差五露個臉,江玉妙就忘不掉我。告訴你,前幾日,她還為我哭來著?!?p> “罕聞啊,江院正被你氣哭的吧。”
“正是,把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氣哭,也是一種本事,至少說明她心里有我。”
趙郭嗤了一聲,掰開身后壓他的手,“得得得,您本事大。”
陳景賴著不走,掏出一錠銀子,塞進趙郭袖中。
“趙主簿,往后啊,您幫我瞧著點,若他倆真有了兒女私情,您可得告訴我?!?p> “使不得,使不得?!?p> 趙郭提防左右,擋著賄賂。
陳景再次把銀子推過去,“只是要您觀察男女情事,又沒打聽官府機密,不算逾矩吧?!?p> 他會心一笑,“也是,那我便幫點小忙”,其實心里暗罵:“陳景這傻瓜,看我不添油加醋,叫他心亂如麻,好時常砸錢,派我去監(jiān)視。”
江玉妙重回主桌,上來一位干凈利落的男子。
他形貌無奇,唯袖口微卷,露出手腕內(nèi)側(cè)一抹青黑,夜鴉刺青,振翅欲飛。
江玉妙一滯,簡單問了姓名籍貫,筆尖輕點紙面,“準(zhǔn)入,去后頭侯著?!?p> 他頷首,朝藥棚走去,看向嚴無糾,視線往下,梅鷹戒指矚目,不覺吸了一口涼氣。
司主之位,竟傳給了嚴無糾?
“她就是蘇水情大夫的女兒?”來人低語,目光掃過江玉妙背影,“長得真像?!?p> 嚴無糾點頭,聲線卻陡然沉冷,“蘇大夫不喜歡司里人過問她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