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之恒一向不喜歡早晨八點前的陽光。
它太干凈,太亮堂,好像能照進人心里最藏不住的那些念頭。他坐在宿舍床邊,咬著牙刷盯了那道從窗簾縫里溜進來的光線幾秒,然后起身去洗漱。
水聲嘩啦嘩啦,他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眼神恍惚了一秒。洗面奶沒擠準,掉在了洗手池邊沿。
他沒注意。腦子里又開始飄出那個畫面。
王操場上扎著高馬尾、穿著校隊訓練服的她,拎著水瓶從籃球場邊走過來,跟人打招呼的聲音清亮干脆:“傅朗,你跑完第幾圈了?別偷懶啊。”
她不是漂亮那一掛的女生,五官干凈利落,笑起來露出兩顆上犬齒,陽光一照,整個人跟玻璃彈珠似的,亮晶晶地閃著。皮膚偏白,但不是病態的那種白,是戶外運動曬過后還透著紅潤的白。眉毛濃,眼睛清,像是那種從小就會在男生堆里打籃球的女孩子。
陸之恒第一次對她動心,不是在操場,不是在走廊,而是她在講臺前扯著嗓子點人名收作業的那個早晨。
“陸之恒,你的作業呢?”
他沒交。他也不想交。他甚至故意沒寫。
但她那一聲叫得斬釘截鐵,一點余地也不留。他只好低聲說了句“第二節再補”,還想耍點賴皮。
結果她毫不客氣:“不按規定就是沒交。寫情況說明吧。”
他心里其實沒那么不爽,只是表面擺出點不耐。王馨完全沒理會他的情緒,像是已經習慣跟一群吊兒郎當的男生周旋,有她的底線,也有她的秩序。
他就這么被她馴得服服帖帖,心里罵她“女魔頭”,手卻老老實實在作業本背后寫了“情況說明”。
后來班里有傳言說她和傅朗是一對,陸之恒聽到的時候正在食堂打飯,握著飯勺的手沒來由地頓了一下。
傅朗?那個連黑板字都懶得擦干凈、上課只會在本子上畫漫畫的家伙?
他不說什么。只是那天晚自習過后,在操場上投了五十個三分球才回寢室。
之后幾天,他開始頻繁地看向那對“情侶”。
傅朗走路吊兒郎當,打球只打前鋒,不防守;王馨會偶爾幫他記作業、提水、提醒背單詞……別人說是甜,他只覺得煩。
那煩躁在某天早晨達到頂點—
他看到王馨站在校門口,正笑著等傅朗。
她是那種笑起來會抬手擋陽光的女生,手一抬,袖口滑落一點點,露出細瘦的手腕。他忽然就想:
如果我站在那里,她會不會也笑著叫我一聲“陸之恒”?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回教室的路上心亂如麻。那天晚自習,他打開QQ,點進林初夏的頭像,發了一句:
【34分的姐姐,能不能帶我飛】
那是他們第一次開始頻繁聊天。
他不是不知道林初夏也挺好看的,成績不錯,人也可愛,但那時候他的感情就像一座搬空的劇場,他沒辦法喜歡誰,只想讓一個座位被填滿。
可后來,事情又有點不一樣了。
林初夏會認真地問他“你考得好嗎”,也會用全拼發【陸之恒你再這樣說話我就生氣了】。
她考完數學愁眉苦臉地說“這次估計涼了”,他就想逗她樂;她有時上完課困的不行,他就下意識地在放學路上捏她手指讓她清醒一點。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投入。他也不是不清楚,每天送她回家、牽她的手、說“我已經有你了”的時候,自己其實是動了心的。
可那種動心,是不是喜歡呢?
有一天深夜,他躺在床上看QQ空間刷到王馨發的一條朋友圈:
【一切重新開始。】
配圖是一張她自己扎頭發的背影照。
再往下,是一條評論:分了?
他手指停頓了一下。
那天夜里,他夢見王馨朝他走來,笑著說:“你作業又沒交,我罰你寫三遍。”
他夢里沒說話,只是低頭乖乖去寫。
第二天早上,他沒有去找林初夏。
他坐在操場看臺邊,心里一遍一遍重復那句話:她又單身了。
他知道自己很混。他知道他不該這樣。
可他就是沒忍住點開王馨的QQ,打了一句“聽說你們分了”,又刪掉,換成“最近怎么樣”,又刪掉。
最后他什么也沒發。
只是盯著那條橫線,盯了很久很久。
陸之恒不敢想那條線變成綠色的那一瞬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他只是坐在那里,腦袋一邊嗡嗡響,一邊想著林初夏明天是不是還會等他放學。
她大概還會。
她總是那么活潑可愛,用亮晶晶的眼睛信任地看著他,笑著說:
“你是不是又沒吃早飯?”
“你是不是又打球把手機忘操場了?”
“你是不是又在我QQ空間亂評論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喜歡的第一個人,不是她。
也不知道他好像,再一次,動搖了。
那天晚自習,陸之恒原本說好要送林初夏回家。
林初夏在教學樓門口等了一會兒,QQ上看到他發來一句:
【今晚有點事,先不送你了,早點回去。】
她只回了個“好”,語氣平穩,像是沒什么異樣。
陸之恒卻在對話框盯了很久,看著那個“好”字,指節抵著下巴沒動。
那“好”字像一杯溫水,乖巧、聽話、沒一點情緒。他忽然就覺得自己有點像個混蛋。
但他還是沒去找她。
他那天一個人走到了操場邊的欄桿處,王馨正在跟幾個同班同學說話,聲音不大,眼神干凈。
沒有傅朗了。她身邊忽然就空了。
她仿佛一點也不難過。
他站在遠處,看著她,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也許我從來就沒有真正走出過她。
喜歡她那種理直氣壯的自信,喜歡她在一群人里總能一眼被看到的存在感,喜歡她收作業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分明標準。
林初夏不是不好的。
林初夏很好,是那種清清淺淺的“好”
她走在他旁邊會認真聽他講話,笑起來會眼睛彎彎;她考試沒考好會委屈地嘟嘴,卻又乖乖回去做錯題總結;她喜歡吃豆奶和炸雞塊,會認真問他“我吃這么多,會不會胖啊”。
她是軟的,是慢的,是讓人卸下防備的。
可就是因為太軟太慢了,他才不敢跟她掏心掏肺。他怕自己一說實話就會傷了她。當然,他不知道的是,那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林初夏,她所謂的聽話,無所謂,乖,只是因為從來沒有真正的將陸之恒放在心里,她以為她在乎,但她真的沒多在乎。
于是他就繼續演。演自己很喜歡,演自己每天都想和她在一起,演自己已經完全放下了王馨。
他甚至給自己找理由:
“這不也算喜歡的一種嗎?她這么喜歡我,我再假也能慢慢變真。”
但心里有些事是騙不了自己的。
她從來不會追問。他說什么,她就聽什么。
有時候太過信任和體貼,也是一種刺。
那天晚上他在空間發了一條說說:
【喜歡上一個人是藏不住的。】
下面配了一張校園夜景,路燈照在地上,像鋪了一地溫柔光暈。
林初夏點贊了。還留言:“好文藝。”
他沒回。
因為他知道,那條說說不是寫給她的。
那段時間,他好幾次點開王馨的QQ,又關掉。
她總是掛著小黃花在線圖標,卻從來不主動聯系他。
他像個賭徒一樣,猜她是不是也在等,等他先發一句話。
有一天,他終于沒忍住,發了:
【下次收作業的時候,還能罵我一頓嗎?】
那邊好一會兒沒回復。
他拿起手機又想撤回,結果消息彈出來了:
【你誰啊,語氣挺欠。】
他愣了一下,忽然就笑了。
嘴角抿著笑意,手機屏幕的光映在他眼睛里,像深夜池塘里的星光,靜靜晃著。
她還是那個王馨,哪怕分了,哪怕不理他,哪怕回復句帶刺的玩笑話,都帶著他熟悉的那種力道。
他低頭回了一個字:
【是我。】
隔了一分鐘,那邊發了兩個字:
【知道了。】
再然后,她發來一句:
【作業還是要交的。】
陸之恒坐在宿舍小凳子上,拿著手機沒動。
他忽然覺得自己心里那根弦,好像被輕輕撥了一下。
他知道,演是演不長的。
那天夜里,他夢見王馨。
夢里的她穿著校服裙,站在走廊盡頭,回頭沖他笑:“你演得太像了,我差點信了。”
他站在那里,想解釋什么,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醒來時天還沒亮,手機震了一下,是王馨發來的一張照片,
她和朋友在圖書館,她正低頭寫題。
一句話:
【看,我也努力了。】
他盯著照片看了很久,才慢慢吐出一句:
【我一直都在看。】
王馨的消息越來越頻繁。
從轉發題目問他這題怎么做,到突然發一句“你跟我天天晚上煲電話粥女朋友不生氣?”
他當時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回:
【你怎么突然提她?】
王馨回:
【看你倆最近秀得有點猛,挺好奇。】
他有點慌,回了一句:【我們……還行吧。】
王馨只發來一個“哦”。
沒有表情。
他一整晚都沒睡好。第二天走神到被物理老師點名批評,他才恍然回神。
。。。
王馨的動態總是晚間更新,像是特意等到所有人靜下來,才慢慢投下一點點擾動。
“今天被傅朗氣死了。”
“真不知道我之前看上他哪點。”
“有的人是該走了。”
陸之恒看著這些文字,手指在屏幕上停頓了許久,最后只點了個贊。
他不敢回太多。也不敢回太快。
他怕林初夏看到,怕她懷疑,也怕她信任他太久后得知真相會傷害到她。
但他也壓根說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林初夏的當時出現像是一扇方便門。
他是真心追的,也是真的努力靠近的。她對他溫柔,聰明,還有點迷糊,看他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
她是另一個世界的光。
他想試試,換一個人,會不會就能把舊的情緒壓下去。
于是他追了她,陪她聊天,送她回家,為她發空間說說,把照片反復修飾,選最溫柔的一張發出去。
一切都像在演一場很體面的青春戀愛劇。
后來很久之后,陸之恒總會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那段他“認真演戲”的日子。不是懷念,也不是懊悔,只是覺得,那時的自己其實也挺像個孩子。
一個不太懂得如何放下的孩子。
他曾在林初夏眼里看到過信任的光,那光干凈、柔軟、帶著一點點迷糊的溫度……可惜他沒能好好接住。
青春里的很多感情,就像是一場沒對上劇本的排練,有人把真心當臺詞,有人把猶豫當深情,有人明知道劇終在即,卻還忍不住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