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被打翻的墨汁，從夜幕中傾瀉而下。

　　許沐晴站在便利店收銀臺后，望著玻璃門外模糊的霓虹燈光。凌晨兩點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雨水在柏油路上敲打出細密的鼓點。她的左眼——琥珀色的那只——能看見對面藥店招牌上“24小時營業“的“營“字燈管壞了，正在以一種奇怪的頻率閃爍；而右眼——深棕色的那只——則注意到馬路積水里漂浮著一張被浸濕的傳單，上面印著“鋼琴家教“四個字。

　　“歡迎光臨全家。“感應門打開的瞬間，機械女聲與真實人聲同時響起。

　　三個穿著深藍色校服的男生擠進店里，帶進一股混合著雨水、汗水和煙草的氣息。許沐晴認得他們——是隔壁七中的體育生，這個月第三次在這個點來買煙了。

　　“喂，異瞳怪，拿包利群。“為首的男生把濕漉漉的五十塊錢拍在收銀臺上，水珠濺到許沐晴的工牌上。她下意識低頭，左眼的劉海滑落，露出那只在熒光燈下顯得格外突兀的琥珀色眼睛。

　　“請出示身份證。“許沐晴聲音很輕，但沒退縮。她的手指在掃碼槍上收緊，指甲邊緣有細小的倒刺——那是長期泡在畫具清洗劑里留下的痕跡。

　　“裝什么正經？“高個子男生湊近柜臺，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臉，“上次不也沒查？“

　　許沐晴聞到一股淡淡的酒精味。她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左眼瞥見監控攝像頭閃著紅燈。“上次不是我當班。“她伸手按下柜臺下的報警按鈕，動作隱蔽得像在整理圍裙。

　　“操，給臉不要——“

　　玻璃門再次被推開，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一個修長的身影踏入店內，黑色長柄傘上的雨水在地面匯成一個小水洼。

　　所有人同時轉頭。許沐晴看見一個穿著本校——明德高中——制服的男生站在貨架旁。他低著頭整理傘面，水珠順著他的腕骨滑入袖口，校服外套左胸別著閃亮的學生會徽章。

　　“周、周學長...“三個體育生的氣焰突然矮了半截。

　　被稱作周煜的男生抬起頭，許沐晴這才注意到他的左眉上有一道淺色疤痕，在燈光下像一條細小的銀河。他沒有理會那幾個人，徑直走到收銀臺前，從保溫柜里取出兩瓶熱牛奶。

　　“一起結。“他的聲音比雨水還涼，手指在掃碼器上停頓了一下，“學生證。“

　　體育生們面面相覷，最后還是掏出證件。周煜用手機拍了照，動作熟練得像做過無數次。“凌晨兩點在外游蕩，購買煙草。“他掃了一眼許沐晴僵在報警按鈕上的手指，“我會通知你們班主任。“

　　高個子男生還想說什么，被同伴拽著胳膊拉出了便利店。感應門關閉的瞬間，許沐晴聽見一句模糊的“精神病家的兒子神氣什么...“

　　周煜的表情紋絲不動，只是把其中一瓶牛奶推到她面前：“喝點熱的。“

　　許沐晴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她接過牛奶，溫熱透過紙盒傳遞到掌心。“謝謝。“她小聲說，左眼的余光看見周煜的右手小指有一處不自然的彎曲，像是曾經骨折卻沒接好。

　　“你的眼睛，“周煜突然說，“像開燈時的教堂彩窗。“

　　許沐晴猛地抬頭，兩頰發燙。很少有人這么直白地提起她的異色瞳——大多數人要么假裝沒注意，要么像那幾個體育生一樣拿它取樂。

　　“我叫周煜。“他拿起另一瓶牛奶，腕部的傷痕在袖口若隱若現，“學生會風紀委員。“

　　“許沐晴。“她下意識回答，然后才想起自己的工牌就掛在胸前。周煜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名牌上，嘴角微微上揚——這是今晚他第一個接近笑容的表情。

　　“美術班的許沐晴。“他說，“我看過去年藝術節的速寫展。“

　　許沐晴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她唯一一次參展，畫的是校園四季的角落，沒有一幅人物肖像。她正想說什么，便利店的門再次被推開。

　　一位穿著巴寶莉風衣的女人大步走進來，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聲響。她身上散發著昂貴的香水味，與便利店的廉價空氣清新劑格格不入。

　　“原來你在這里。“女人的目光掃過許沐晴的工牌，又落在周煜手中的牛奶上，“你忘了自己對乳糖不耐受。“

　　周煜的背脊瞬間繃直，那道眉上的疤痕在燈光下顯得更加明顯。“母親。“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公式化，“我只是來...“

　　“買這個。“女人從包里拿出一個藥盒，取出一粒白色藥片，“醫生說過要按時吃。“

　　許沐晴看見周煜接過藥片時手指的輕微顫抖，以及他吞咽時喉結的滾動。整個過程熟練得令人心驚。女人這才轉向許沐晴，目光像X光一樣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一遍。

　　“明德的學生不應該在這種地方打工。“她說，聲音里帶著蜂蜜般的黏稠惡意，“特別是...特殊學生。“

　　許沐晴感覺自己的異色瞳在這視線下灼燒起來。她張口想解釋，卻聽見周煜平靜的聲音：“校規沒有相關限制，母親。“

　　女人挑了挑眉，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百元鈔票放在柜臺上：“不用找了。“她轉身時風衣下擺掃過周煜的手背，“車在外面。“

　　周煜離開前回頭看了許沐晴一眼，那目光中有太多她讀不懂的東西。感應門關閉時，許沐晴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呼吸。

　　清晨六點，接班的同事發現許沐晴在員工休息室里發呆，面前攤著一本素描本。最新的一頁上畫著一個男生的側臉，左眉的疤痕被細致地描繪出來，旁邊寫著一行小字：“K——學生會長？“

　　“這誰啊？長得挺帥。“同事湊過來看。

　　許沐晴合上素描本，把一張折好的便簽塞進口袋。那是她在收銀臺下發現的，上面寫著一行字跡清瘦的字：

　　「你的眼睛，像開燈時的教堂彩窗。——K」

　　開學典禮上，許沐晴坐在禮堂最后一排。當周煜作為學生會長上臺致辭時，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斑斕的光暈。他的左眼被染成琥珀色，右眼則是深棕——恰好與許沐晴的異色瞳相反。

　　“......新學期希望大家遵守校規，特別是夜間外出條例。“周煜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整個禮堂。說這句話時，他的目光似乎越過重重人群，準確地落在許沐晴身上。

　　前排兩個女生轉過頭，好奇地打量著許沐晴。“周學長剛才是在看這邊嗎？“其中一個問道，目光在她異色的雙瞳上停留了幾秒。

　　許沐晴低頭翻開素描本，鉛筆在紙上快速移動。她畫下周煜站在光中的樣子，陽光將他分割成兩個不同顏色的影子。畫到左眉的疤痕時，她的筆尖不自覺地放輕，仿佛怕弄疼了紙上的他。

　　“聽說那道疤是他爸爸發病時用花瓶砸的。“前排女生壓低聲音說，“精神病會遺傳的，所以他才那么......“

　　鉛筆芯突然折斷，在素描本上留下一道突兀的痕跡。許沐晴抬頭，發現臺上的周煜正看著她的方向，右手小指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典禮結束后，班主任宣布了座位表。許沐晴被分到靠窗的位置，同桌欄赫然寫著“周煜“兩個字。她抱著素描本走向新教室時，聽見身后有人小聲議論：“那個異瞳的和精神病家的兒子坐一起，絕配啊。“

　　教室門口，周煜正在幫老師整理名單。看見許沐晴時，他停下手中的動作，左眉的疤痕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又見面了，教堂彩窗。“他說，聲音輕得只有她能聽見。

　　許沐晴感覺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像話。她低頭看著自己素描本上未完成的畫，突然意識到這個左眉有疤的男生，可能會成為她第一個想要畫完整的人物肖像。

　　而周煜看著她陽光下閃爍的異色瞳，第一次覺得那道伴隨他十五年的疤痕不再那么令人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