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沐晴的鬧鐘在清晨五點響起。

　　窗外還籠罩在靛藍色的晨霧中，她躡手躡腳地起床，生怕吵醒隔壁房間的母親。梳妝鏡里，她的異色瞳在昏暗光線中呈現出更為明顯的差異——左眼像是融化的琥珀，右眼則像深潭里的黑曜石。

　　書桌上攤開著周煜給她的“樂譜公式“，旁邊是已經完成的作業。自從兩周前開始補習，她的數學成績從75分提高到了89分。李老師在班上表揚她時，前排幾個女生回頭投來的目光像是淬了毒。

　　許沐晴從衣柜深處取出一個鐵盒，里面裝著這半個月來畫的周煜——他在黑板上寫公式時繃緊的背部線條，他喝草莓牛奶時滾動的喉結，他聽課時無意識轉筆的修長手指。每一張的角落都標注著日期和時間，像是某種隱秘的收藏。

　　今天學校組織秋游，目的地是城郊的青云山。許沐晴在背包里塞了兩盒草莓牛奶——周煜上次說過喜歡這個口味。

　　“晴晴，藥吃了嗎？“母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伴隨著輕輕的咳嗽。

　　許沐晴的手頓了一下：“吃了。“這是個善意的謊言。治療她左眼間歇性疼痛的藥太貴，她已經偷偷停藥三周了。

　　“我給你做了飯團...“母親推開門，手里拿著便當盒。她的目光落在許沐晴桌上的素描上，突然停住，“這是...周家的孩子？“

　　許沐晴猛地合上鐵盒：“同學而已。“她沒注意到母親眼中閃過的復雜神色。

　　......

　　校門口停著五輛大巴車。許沐晴遠遠就看見了周煜——他穿著深藍色沖鋒衣，正在清點班級人數。陽光穿透云層，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是大自然親手為他打上的高光。

　　“你的包。“周煜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伸手接過她的登山包，“太重了。“

　　許沐晴還沒來得及拒絕，背包已經到了他肩上。周煜今天沒穿校服，左眉的疤痕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淡粉色的光澤。許沐晴的手指無意識地動了動，想要畫下這個樣子的他。

　　“你母親...身體還好嗎？“周煜突然問。

　　許沐晴驚訝地抬頭：“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中藥味。“周煜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當歸和黃芪，一般是補氣血的。“

　　許沐晴這才想起周煜的母親是醫療集團董事。她正想回答，林琪突然從后面撲上來摟住她的脖子：“沐晴！我們坐一輛車吧！“

　　林琪的目光在周煜和許沐晴之間來回掃視，嘴角掛著促狹的笑。許沐晴耳根發熱，匆忙跟著閨蜜上了車，甚至忘了要回自己的背包。

　　大巴開動后，林琪湊到她耳邊：“全校都在傳你和周煜的事。“

　　許沐晴差點被水嗆到：“我們只是同桌！“

　　“得了吧。“林琪翻出手機相冊，“看看這個——“照片上是上周補習時，許沐晴趴在桌上睡著了，周煜正把自己的外套輕輕披在她肩上。

　　許沐晴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攥緊。她完全不記得這件事。

　　“小心點，“林琪的聲音突然嚴肅起來，“周煜的媽媽可不是好惹的。聽說去年有個女生給他寫情書，第二天就轉學了。“

　　許沐晴望向窗外。周煜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陽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躍。他手里拿著什么正在看——許沐晴瞇起眼睛，認出那是她上周畫給他的解題漫畫。

　　山間的霧氣漸漸散去，青云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許沐晴的右眼能看見遠處山峰的翠綠，而左眼則捕捉到了更多細節——樹梢上殘留的雨滴，巖壁上蜿蜒的裂縫，還有周煜手腕上若隱若現的醫用腕帶。

　　......

　　“自由活動兩小時，三點準時返回停車場！“班主任的聲音在山頂平臺回蕩。

　　許沐晴選了西面的小路。這條路人少，據說盡頭有個觀景臺。她正專心拍攝巖縫中的一株野花，沒注意腳下的碎石。

　　“小心——“

　　一只溫熱的手抓住她的手腕。許沐晴踉蹌了一下，撞進一個帶著雪松氣息的懷抱。周煜的呼吸拂過她的耳際：“看路。“

　　許沐晴慌忙站穩，左腳踝卻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她倒吸一口冷氣，額頭瞬間冒出細密的汗珠。

　　“扭傷了。“周煜蹲下身，手指輕輕按在她的腳踝處，“能走嗎？“

　　許沐晴試著移動，疼痛立刻如電流般竄上小腿。她搖搖頭，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他們已經落后大部隊很遠，而天色開始變暗。

　　“我背你。“周煜轉身蹲下，語氣不容拒絕。

　　許沐晴僵在原地。她能聞到周煜發絲間淡淡的洗發水香氣，看見他后頸處一顆小小的黑痣。這個距離太近了，近得讓她呼吸困難。

　　“快下雨了。“周煜回頭看她，左眉的疤痕微微皺起，“或者你想在這里過夜？“

　　許沐晴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趴上他的背。周煜站起身的瞬間，她驚呼一聲摟緊了他的脖子。少年的背脊比她想象中更寬闊，體溫透過兩層衣物傳遞過來，讓她臉頰發燙。

　　“抓緊。“周煜調整了一下姿勢，開始沿著山路下行。

　　許沐晴能感覺到他背部肌肉的每一次收縮，聽見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雨點開始落下，打濕了周煜的黑發，水珠順著他的脖頸流進衣領。許沐晴鬼使神差地伸手，替他抹去了那顆水珠。

　　周煜的腳步頓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雨越下越大，山路變得泥濘。周煜的呼吸逐漸加重，但步伐依然穩健。許沐晴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那條藍白相間的醫用腕帶已經被雨水浸透，隱約露出上面的字跡：“K-7病房“。

　　“你每周四都去醫院？“許沐晴輕聲問。

　　周煜的背部肌肉明顯繃緊了：“看我父親。“

　　“他...還好嗎？“

　　“躁郁癥，伴隨暴力傾向。“周煜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左眉的疤就是他留下的。十歲生日禮物。“

　　雨聲中，許沐晴聽見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她下意識地收緊了環住他脖頸的手臂，臉頰貼在他濕漉漉的發間。沒有安慰的言語，但這個動作似乎傳達了什么。

　　周煜的腳步突然停住：“看。“

　　許沐晴抬頭，呼吸瞬間凝滯——雨不知何時停了，西邊的云層裂開一道縫隙，夕陽將整個山谷染成金色。遠處的城市輪廓若隱若現，像是浮在金色海洋中的島嶼。

　　“值得嗎？“周煜輕聲問，“為了這個景色扭傷腳。“

　　許沐晴的下巴擱在他肩上，能看見他側臉上細小的絨毛被夕陽鍍成金色：“值得。“

　　周煜突然轉頭，他們的臉近在咫尺。許沐晴能數清他睫毛上掛著的水珠，看清他虹膜里細碎的棕色斑點。那道眉疤上的皮膚比其他地方更薄，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質感。

　　時間仿佛靜止了。許沐晴看見周煜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然后他別開了臉：“抓緊，要加速了。“

　　回到集合點時，全班嘩然。許沐晴紅著臉從周煜背上滑下來，左腳剛沾地就疼得倒抽冷氣。

　　“醫務員！“班主任喊道。

　　周煜卻已經蹲下身，熟練地脫掉許沐晴的鞋襪。他的手指輕輕按壓腫脹的腳踝，眉頭越皺越緊：“二級扭傷，需要冰敷和彈性繃帶。“

　　“你懂醫學？“班主任驚訝地問。

　　周煜沒有回答，只是從背包里取出急救包，動作嫻熟地處理起來。許沐晴注意到那個急救包上印著“明德醫院“的標志——他母親集團的產業。

　　回程的大巴上，許沐晴因為腳傷被安排在前排。她剛坐下，周煜就出現在旁邊：“讓一下。“

　　“你不是坐前面那輛...“許沐晴的話沒說完，周煜已經擠進了座位。車廂里響起一陣起哄聲，許沐晴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

　　“別理他們。“周煜遞給她一個耳機，“聽嗎？“

　　耳機里流淌出鋼琴曲的旋律，憂郁而溫柔。許沐晴認出這是肖邦的夜曲，正是周煜說過在練習的那首。她偷偷瞥向身旁的少年，發現他閉著眼睛，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車行至半途，許沐晴不知不覺睡著了。朦朧中，她感覺自己的頭靠上了一個堅實的肩膀，有只手輕輕扶住了她受傷的腳踝，避免顛簸帶來的疼痛。

　　“拍到了！“后排女生的竊竊私語驚醒了她。許沐晴睜開眼，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貼在周煜身上，而他的手臂正環著她的肩膀，防止她滑下去。

　　許沐晴慌忙坐直，卻聽見周煜低聲道：“別動，會碰到腳。“

　　他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熱氣拂過許沐晴的耳廓，讓她渾身一顫。更糟的是，她發現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時與周煜的右手十指相扣，兩人的掌心里全是汗。

　　許沐晴不敢抬頭，卻能感覺到周煜的目光落在她發頂。車窗外，路燈一盞盞亮起，在他的側臉上投下流動的光影。

　　......

　　第二天清晨，許沐晴一瘸一拐地走進教室，發現桌上放著一個保溫杯和一張字條：

　　「當歸黃芪茶，對氣血好。腳傷記得換藥。——K」

　　她打開杯蓋，熱氣氤氳中聞到熟悉的中藥香氣——正是母親常熬的那種。教室里突然安靜下來，許沐晴抬頭，看見周煜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她的拐杖。

　　全班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在兩人身上。周煜面不改色地走到她面前，放下拐杖，然后從書包里取出一疊裝訂好的紙。

　　許沐晴翻開第一頁，呼吸停滯——那是她這段時間畫的所有周煜的素描，被他精心裝訂成冊，每一頁旁邊都附上了他寫的文字。最后一頁是一張空白的五線譜，上面寫著：

　　「等你來填旋律。——K」

　　“補習繼續。“周煜說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留下許沐晴一個人捧著那本畫冊，心臟跳得像是要沖出胸腔。

　　窗外，一片金黃的銀杏葉飄落在窗臺上，像是一顆小小的、墜落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