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俞婉清踏入教室時，發現程越的座位空著。桌面上積了一層薄灰，抽屜半開著，露出里面胡亂塞著的幾本書和那個破舊的MP3。她放下書包，從包里取出濕紙巾，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擦了擦兩人座位之間的隔板——昨天林妍故意打翻的果汁在那里留下了黏膩的痕跡。

　　“程越又翹課了？“李老師環視教室，目光在空座位上停留片刻，嘆了口氣，“算了，我們上課。“

　　俞婉清翻開課本，卻總忍不住用余光瞥向那個空位。窗外的梧桐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一片黃葉飄進來，落在程越的椅子上。她想起周五放學時他的提醒，那把折疊傘確實讓她在突如其來的雨中免于狼狽。

　　下課鈴響，她正收拾筆記，教室后門突然被撞開。程越踉蹌著沖進來，右臂吊著繃帶，額頭上貼著紗布，嘴角有一塊明顯的淤青。全班瞬間安靜，所有人都盯著他看。

　　“報告。“程越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眼睛只盯著地板。

　　李老師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擺擺手：“去醫務室。“

　　“去過了。“程越晃到座位邊，重重坐下，帶進一股混合著藥水味和煙草氣息的風。

　　俞婉清僵著身子，筆尖在筆記本上洇出一小片墨跡。她能感覺到程越身上散發出的熱量，還有他極力克制的輕微顫抖。李老師繼續講課，但教室里的氣氛已經變了，竊竊私語像水波一樣擴散開來。

　　“打架了吧？“

　　“聽說他繼父...“

　　“噓——“

　　程越突然轉頭，黑沉沉的眼睛直視俞婉清：“看夠了嗎？“他聲音很低，帶著一絲她從未聽過的疲憊。

　　俞婉清迅速移開視線，卻在低頭時發現他垂在身側的左手手背上有幾道新鮮的血痕。她咬了咬下唇，從筆袋里取出兩張創可貼和一小包止痛藥，輕輕推到他面前。

　　程越盯著那些東西看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他會一把掃到地上。但最終，他拿起創可貼，撕開包裝時手指微微發抖。俞婉清看著他笨拙地試圖單手操作，創可貼的邊緣總是粘不到正確位置。

　　“我來吧。“她小聲說，沒等回應就接過創可貼，指尖輕輕擦過他手背上的傷口。程越的手很燙，指節處有常年打架留下的舊傷。貼好創可貼后，她迅速縮回手，掌心出了一層薄汗。

　　程越把止痛藥推回給她：“不用這個。“他聲音里的刺少了幾分，更像是在陳述而非拒絕。然后他破天荒地拿出課本，翻到正在講的頁碼，盡管接下來整節課他都盯著同一頁沒動過。

　　午休鈴響，程越立刻趴倒在桌上。俞婉清輕手輕腳地起身，去食堂前又折返回來，把一杯溫水放在他桌角。

　　“越哥怎么了？“張鵬在走廊攔住她，臉上罕見的沒有嬉笑。

　　俞婉清搖頭：“他沒說。“

　　張鵬眼神暗了暗：“肯定又是他那個混蛋繼父。程越媽媽去世后，那家伙就...“他突然住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算了，你別跟他說我提過這個。“

　　下午第一節課是體育，程越顯然被豁免了。俞婉清做完熱身運動，抬頭望向教學樓，隱約看見他們教室的窗口有個黑色身影。自由活動時，她借口去洗手間溜回教學樓，在樓梯口就聽見了鋼琴聲。

　　音樂教室的門虛掩著，程越背對著門口，右臂的繃帶垂在身側，左手在琴鍵上摸索著一段旋律。彈到某個地方時他卡住了，反復嘗試幾個音都不滿意，突然用拳頭砸向琴鍵，發出一陣刺耳的不和諧音。

　　“你該用降E調。“

　　話一出口俞婉清就后悔了。程越猛地轉身，眼睛里閃著危險的光：“跟蹤我？“

　　“我...我聽見琴聲。“她實話實說，“你剛才彈的是德彪西的《月光》吧？左手部分轉調時...“

　　“你會鋼琴？“程越打斷她，表情略微松動。

　　俞婉清點頭：“小時候學過。“父親認為這對培養氣質有幫助，直到她十二歲在一次比賽中只拿到第二名，鋼琴課就被取消了。

　　程越盯著她看了幾秒，突然往旁邊挪了挪：“彈給我聽。“

　　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俞婉清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坐下，手指懸在琴鍵上方猶豫了片刻，然后落下。《月光》的旋律流淌出來，她彈得不算完美，有幾個音甚至錯了，但音樂教室的窗戶敞開著，九月的風帶著桂花香飄進來，為這首曲子添了幾分靈動。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程越輕聲說：“我媽以前常彈這個。“他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她走的時候，我十歲。“

　　俞婉清的手指還停在琴鍵上，不知如何回應。程越卻已經站起來，繃帶在他動作時松開了些，露出下面猙獰的傷口。

　　“你的傷...“

　　“樓梯上摔的。“程越扯了扯嘴角，那個諷刺的笑又回來了，“官方說法。“他轉身要走，又停下，“你彈得...還行。“

　　這是他能給出的最高評價了。俞婉清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注意到他走路時右腿的跛比早上更明顯了。

　　放學時，天空突然陰沉下來。俞婉清收拾好書包，發現程越已經不見蹤影。她走到校門口時，豆大的雨點開始砸下來，學生們四散奔逃尋找遮蔽。她撐開折疊傘，剛走幾步就看見程越站在公交站牌下，沒帶傘，黑色衛衣很快被雨水浸透。

　　“程越！“她喊了一聲，聲音被雨聲淹沒。

　　程越轉頭，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滑過嘴角的淤青。俞婉清跑過去，把傘舉高試圖遮住他，但身高差讓這個動作很吃力。

　　“你干什么？“程越皺眉。

　　“一起走吧，你去哪個方向？“

　　程越盯著她看了幾秒，突然奪過傘柄，把傘完全傾向她那邊：“我不需要。“他聲音比雨水還冷，“趕緊回家吧，好學生。“

　　“別鬧了！“俞婉清自己都沒料到會這么大聲，“你的傷口不能淋雨！“

　　程越愣住了，雨水順著他的睫毛滴落。公交車就在這時進站，他猛地將傘塞回俞婉清手里，轉身沖進雨中，幾步跳上了車。車門關閉，隔著被雨水模糊的車窗，俞婉清看見他抬手抹了把臉，不知是擦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傘柄上還留著他的溫度。俞婉清站在原地，雨水打在傘面上的聲音像心跳一樣響。她慢慢走回家，腦海里全是程越彈琴時緊繃的側臉，和他說“我媽以前常彈這個“時聲音里那一絲幾不可聞的顫抖。

　　第二天，程越的座位又空了。但這次桌面上多了一張折成方塊的紙，上面潦草地寫著“俞“字。她打開一看，是一頁數學筆記，把她昨天請假去參加學生會會議時漏掉的內容補全了。字跡工整得不可思議，邊角處還畫了個小小的音符圖案。

　　俞婉清把紙條夾進課本，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課間她去辦公室送作業本，回來時發現桌上多了瓶礦泉水，瓶身上貼著一張便利貼：“還你的。“沒有署名，但那凌厲的筆畫只可能是一個人。

　　程越下午才出現，右臂的繃帶換成了更輕便的款式。他若無其事地坐下，仿佛早上的紙條和礦泉水都不存在。但當李老師提問時，他破天荒地舉了手，回答正確后在全班驚訝的目光中坐下，只對俞婉清挑了挑眉，像是在說“這有什么難的“。

　　放學時，俞婉清故意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教室里的人漸漸走光，只剩下他們倆。程越靠在椅背上，用他那支馬克筆轉著圈：“有事？“

　　“謝謝你補的筆記。“俞婉清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紙袋，“這個...給你。“

　　程越打開紙袋，里面是幾張貼布式鎮痛貼和一本《現代音樂理論》。他翻開封皮，看見她工整的字跡：“圖書館借的，下月15日前歸還。“

　　“多管閑事。“程越說，但把書小心地塞進了包里。他站起身，猶豫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這個，你要看就看吧。“

　　那是一首手寫歌譜，標題是《雨天教室》，歌詞只有零星的幾句，其中一行被反復修改：“你遞來的傘/遮不住我全部雨季/卻讓一場暴雨/有了意義“

　　俞婉清抬頭，發現程越的耳尖紅了。他抓回歌譜，粗聲粗氣地說：“隨便寫的，別當真。“然后大步走出教室，背影看起來比平時挺拔了些。

　　窗外，九月的陽光正好，一片梧桐葉飄落在俞婉清的課本上，像一枚金色的書簽，標記著這個她還不明白有多重要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