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俞婉清踏入教室時，發現自己的課桌上放著一杯豆漿，杯壁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摸上去還是溫熱的。旁邊擺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是兩個熟悉的肉松面包。沒有字條，但她知道是誰放的。

　　程越的座位空著，桌面上散落著幾支筆和一本翻開的數學書。俞婉清坐下來，小口啜飲著豆漿，甜度剛好。前座的陳欣轉過頭，眼睛瞪得溜圓：“程越給你買早餐？你們...？“

　　“他欠我筆記。“俞婉清平靜地回答，耳根卻悄悄發熱。

　　上課鈴響前五分鐘，程越風風火火地沖進教室，黑色衛衣的帽子歪在一邊，額頭上帶著汗珠。他跌進座位，帶進一陣微涼的秋風和淡淡的煙草味。

　　“遲到了？“俞婉清小聲問。

　　程越喘著氣搖頭：“送...送個東西。“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紙團，塞進她抽屜，“別在這兒看。“

　　俞婉清的手指觸到那團紙，心跳突然加速。整個上午，那張紙像塊燒紅的炭，灼燒著她的注意力。直到午休時分，她才在圖書館最角落的位置展開它——是一首手寫的鋼琴曲譜，標題潦草地寫著《給A》，修改了很多次，邊角處還畫著幾個小小的五線譜符號。

　　曲子不長，但旋律標記得異常細致，甚至在幾個小節旁邊標注了“此處想象雨聲“。俞婉清不自覺地用指尖在桌面上輕敲節奏，一段憂傷而溫柔的旋律在她腦海中逐漸成形。紙的背面寫著一行小字：“周六下午三點，老地方。——C“

　　她把紙片小心地夾進日記本，胸腔里仿佛有一群蝴蝶在撲騰。這是程越第一次主動約她，雖然他沒說“老地方“是哪里，但她立刻明白指的是那家面館。

　　下午的體育課，男生測試1000米跑。俞婉清和女生們坐在看臺上，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跑道上那個高挑的身影。程越跑得不快但很穩，黑色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在陽光下泛著微棕的光澤。

　　“喂，看誰呢這么入神？“陳欣用手肘捅了捅她。

　　俞婉清迅速移開視線：“沒誰，發呆而已。“

　　最后一圈，程越突然加速，連續超過幾個人沖過終點。他彎著腰大口喘氣，汗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抬頭時，他準確無誤地看向看臺，對上了俞婉清的眼睛，嘴角勾起一個疲憊但得意的笑。

　　俞婉清迅速低頭，假裝整理鞋帶，心跳快得像是剛跑完1000米的是她自己。

　　放學時，林妍攔住了正準備離開的俞婉清：“班主任找你。“她笑得意味深長，“關于你和某人的'友好互助'。“

　　辦公室里的氣氛凝重得讓人窒息。李老師面色嚴肅地坐在桌前，對面站著程越，背影僵硬得像塊石頭。俞婉清輕輕敲門，兩人同時轉過頭來。程越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她從未見過的東西——近似于恐懼。

　　“進來，俞婉清。“李老師推了推眼鏡，“把門關上。“

　　俞婉清走到程越旁邊站定，兩人之間保持著半臂距離。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煙草氣息。

　　“知道為什么叫你們來嗎？“李老師開門見山。

　　程越沒說話，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俞婉清搖頭：“不知道，老師。“

　　李老師嘆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推到他們面前。照片上，程越和俞婉清坐在圖書館的角落里，他正遞給她一張紙，兩人靠得很近，從某個角度看幾乎像是頭碰著頭。

　　“有同學反映，你們最近走得太近了。“李老師語氣沉重，“俞婉清，你是班長，成績優異，前途無量。程越，我不是對你有意見，但你的情況自己清楚。學校不希望看到...“

　　“看到好學生被帶壞？“程越突然打斷，聲音低沉得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放心，老師，我們什么關系都沒有。“

　　他的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刺進俞婉清的胸口。她側頭看向程越，他卻死死盯著地面，右手在身側攥成拳頭，指節發白。

　　“俞婉清只是在幫我補課，“程越繼續說，每個字都像是經過精心丈量，“出于班長的責任感。對吧？“他終于看向她，眼神里帶著某種懇求。

　　俞婉清喉嚨發緊，點了點頭：“是的，老師。只是...互助學習。“

　　李老師審視著他們，最終嘆了口氣：“希望如此。俞婉清，你父親是校董的朋友，學校對你寄予厚望。程越，你母親生前...“

　　“別提我媽！“程越猛地抬頭，眼睛里燃燒著冰冷的怒火。一瞬間，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李老師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尷尬地咳嗽一聲：“總之，學校已經決定重新調整座位。明天起，你們就不再是同桌了。“

　　這個消息像一桶冰水澆在俞婉清頭上。她下意識看向程越，發現他的表情已經恢復成那副慣常的冷漠。

　　“隨便。“他轉身就走，門在身后摔得震天響。

　　俞婉清獨自站在辦公室里，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憤怒。她想質問李老師憑什么這樣武斷地判斷他們的關系，想大聲說程越根本不是他們想象的那種人，但最終只是輕聲說了句“老師再見“，然后安靜地離開了。

　　走廊空蕩蕩的，程越已經不見蹤影。俞婉清慢慢收拾好書包，走出校門時天已經半黑。秋風卷著落葉在她腳邊打轉，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汽車喇叭聲。

　　“喂。“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程越靠在圍墻的陰影里，手里把玩著一個打火機，火苗在他指間明明滅滅。俞婉清停下腳步，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

　　“照片是林妍拍的，“程越沒看她，聲音沙啞，“張鵬看見她跟蹤我們。“

　　俞婉清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沉默。程越終于抬起頭，路燈的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深邃的輪廓和眉骨上那道疤痕。

　　“周六，“他輕聲說，“還是老地方。三點。“沒等她回答，他就轉身走進黑暗中，腳步聲漸漸遠去。

　　接下來的幾天，班級里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程越被調到了最后一排，兩人之間隔著一整個教室的距離。他恢復了從前那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上課睡覺，作業不交，偶爾在俞婉清經過時投來一瞥，又迅速移開視線。

　　林妍則像只勝利的孔雀，在女生堆里高聲談論著“某些人自甘墮落“的故事。每當這時，俞婉清就會握緊筆，在筆記本上劃下一道道無意義的線條，直到紙張被戳破。

　　周五下午，俞婉清在音樂教室門口遇見了張鵬。他罕見地沒和黃毛他們在一起，而是獨自靠在墻邊，表情嚴肅。

　　“越哥讓我告訴你，“他壓低聲音，“明天別去面館了。“

　　俞婉清的心沉了下去：“為什么？“

　　張鵬左右看了看：“他繼父...算了，你別問了。他說他會聯系你。“說完就匆匆離開了，留下俞婉清站在原地，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底蔓延。

　　周六中午，俞婉清在家坐立不安。父親出差了，保姆做完午飯就離開了，整個房子安靜得可怕。窗外烏云密布，天氣預報說下午有暴雨。她不斷檢查手機，但沒有任何消息。

　　兩點半，雨開始下了。俞婉清站在窗前，看著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手機突然震動，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別來。危險。——C“

　　她的手指顫抖著回復：“你在哪？“

　　沒有回應。又一條短信進來：“音樂教室抽屜。拿走它。“

　　俞婉清盯著手機屏幕，心跳如鼓。她抓起雨傘沖出門，雨水打濕了她的褲腳和鞋子。公交車上空無一人，司機奇怪地看了這個冒雨出行的女孩幾眼。

　　學校在雨中顯得陌生而陰森。保安認識俞婉清，簡單問了幾句就放她進去了。空蕩蕩的走廊里，她的腳步聲回蕩著，像是有人在身后跟隨。

　　音樂教室的門鎖著，但窗戶的插銷壞了——這是程越告訴過她的“秘密通道“。俞婉清費力地推開窗，爬了進去。室內一片昏暗，雨聲敲打著屋頂，像是無數細小的腳步聲。

　　她摸索到程越常用的那架鋼琴，拉開下面的抽屜。里面躺著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用馬克筆潦草地寫著她的名字。俞婉清剛要拿起它，突然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就在這兒？你確定？“是林妍的聲音。

　　“千真萬確，“一個男聲回答，“我看見他往這邊來了。“

　　俞婉清屏住呼吸，迅速躲到鋼琴后面。門把手轉動的聲音在雨聲中格外清晰。

　　“鎖了，“男聲說，“要不要去找鑰匙？“

　　“算了，“林妍聽起來很失望，“去別處找找吧。今天一定要抓到他和校外人員接觸的證據，我爸說這次一定要把他開除...“

　　腳步聲漸漸遠去。俞婉清等了幾分鐘才敢動，信封在她手中沉甸甸的。她小心地打開它——里面是一疊樂譜手稿，最上面那頁寫著《給A》，日期是昨天。除此之外，還有一把小小的鑰匙和一張字條：“儲物柜317。如果我沒來拿，就毀了它們。“

　　俞婉清的手抖得厲害，紙頁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她突然意識到，程越在托付她什么重要的東西，而這種托付背后隱藏著某種危險。

　　雨越下越大。俞婉清把信封藏進外套里，正準備離開，突然聽見鋼琴下方傳來微弱的震動聲。她彎腰查看，發現一部手機卡在鋼琴腿后面——程越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三條未讀短信和一個未接來電，來電人是“老混蛋“。

　　俞婉清撿起手機，不知該如何處理。就在這時，屏幕亮起，又一條短信進來：“小雜種，我知道你在學校。等著。“

　　恐懼像冰水一樣漫過她的全身。俞婉清把手機塞進口袋，翻窗離開音樂教室。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和保安的手電光，她迅速躲進女廁所，直到聲音消失才出來。

　　回家的路上，雨傘被風吹得幾乎拿不住。俞婉清全身濕透，但信封被她保護得很好。公交車上，她終于忍不住打開那疊樂譜，在顛簸的車廂里一頁頁翻看。

　　大部分是鋼琴曲，有些只有片段，有些幾乎完成。每一首都標注了日期，最早的要追溯到三年前。最后一頁不是樂譜，而是一封信，字跡比平時工整許多：

　　“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事情變得很糟。這些曲子是我唯一在乎的東西，除了...算了。儲物柜里還有幾本日記，都是見不得人的矯情文字，但我不想讓它們落到別人手里。鑰匙在信封里。謝謝你，為了所有的事。——C“

　　俞婉清的視線模糊了，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緊緊攥著那封信，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決心——無論程越遇到了什么麻煩，她都不會袖手旁觀。

　　到家后，她換下濕衣服，把信封藏在了書架最里層。窗外的暴雨仍在繼續，天色暗得像是夜晚提前降臨。俞婉清坐在窗前，程越的手機就放在手邊，屏幕一片漆黑。

　　她想起他說“我們什么關系都沒有“時的眼神，想起他遞給她豆漿時指尖的輕微顫抖，想起那首名為《給A》的曲子——A是她名字的首字母，這個認知讓她心臟緊縮。

　　夜幕完全降臨時，手機突然亮起，一條新短信映入眼簾：“市立醫院急診室。現在。——張鵬“

　　俞婉清抓起外套沖出門，暴雨中的城市模糊成一片霓虹色的水霧。出租車急停在醫院門口，她跌跌撞撞地跑進急診室，一眼就看見了走廊盡頭的張鵬。他黃色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白色T恤上沾著刺目的血跡。

　　“他怎么樣？“俞婉清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張鵬臉色蒼白：“還在搶救。他繼父喝多了，用酒瓶...操，全是血...“

　　俞婉清雙腿發軟，不得不扶住墻壁。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刺眼，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隱約的血腥味，讓她胃部一陣絞痛。

　　“為什么叫我？“她輕聲問，“為什么不叫他家人？“

　　張鵬苦笑：“你就是他寫在緊急聯系人里的'家人'。“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重重砸在俞婉清心上。她在長椅上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那把鑰匙——儲物柜317的鑰匙，程越托付給她的秘密和信任。

　　搶救室的燈依然亮著，雨拍打著窗戶，像是某種無言的慟哭。俞婉清低下頭，淚水終于決堤而出，滴在醫院冰冷的地板上，碎成無數看不見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