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雨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的秋季運動會,是這座安靜小鎮(zhèn)一年中最喧騰的日子。簡陋的操場上塵土飛揚,褪色的紅旗在秋風(fēng)中獵獵作響,高音喇叭里播放著激昂卻失真的進行曲,混合著孩子們的尖叫、加油聲和老師嘶啞的哨音,匯成一片充滿原始生命力的喧囂海洋。
桔梗坐在班級劃定的區(qū)域里——一片鋪著舊報紙的水泥看臺邊緣。她穿著整潔的校服,外面套著一件米白色的薄外套,膝蓋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琴譜。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瞇著眼,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譜面上復(fù)雜的音符。周圍是興奮的同班同學(xué),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即將開始的比賽,空氣里彌漫著汗味、塵土味和廉價零食的甜膩氣息。這過度的喧鬧和混亂讓她感到一種持續(xù)的、細微的煩躁,像無數(shù)只螞蟻在皮膚上爬行。她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樂譜上,試圖用巴赫賦格的精密邏輯來隔絕這片沸騰的混沌。
“下面是女子60米短跑決賽!請一年級參賽選手到起點集合!一年級女子60米決賽!”高音喇叭里教導(dǎo)主任的聲音帶著電流的雜音,瞬間點燃了操場的氣氛。
桔梗握著琴譜的手指頓住了。她似乎聽到了一個名字夾雜在模糊的播報里。她抬起頭,目光下意識地投向塵土飛揚的跑道起點。
果然,在幾個同樣穿著運動背心短褲、躍躍欲試的小女孩中間,那個身影如同火焰般醒目。
周夢燃穿著一件洗得有點發(fā)白的紅色運動背心,下面是同樣舊卻干凈的深藍色短褲,露出兩條結(jié)實有力、曬成小麥色的小腿。她正做著夸張的熱身動作——高抬腿,甩臂,像一頭精力過剩的小豹子在原地蹦跳,紅色的身影在灰撲撲的操場上跳躍著,像一團燃燒的火苗。高高扎起的馬尾辮隨著她的動作甩動,幾縷不服帖的碎發(fā)黏在汗?jié)竦念~角。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緊張,只有純粹的興奮和躍躍欲試,咧著嘴,露出一口小白牙,正跟旁邊的同伴大聲說著什么,眼神亮得驚人,仿佛有實質(zhì)的光芒要迸射出來。
“砰!”
發(fā)令槍聲如同炸雷般響起!
幾乎是槍響的瞬間,那道紅色的身影就猛地竄了出去!她的起跑爆發(fā)力驚人,像一顆被狠狠擲出的石子,瞬間就領(lǐng)先了半個身位!
“周夢燃!加油!周夢燃!加油!”一年二班的看臺區(qū)域瞬間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吶喊,尤其是周媽,站在最前面,雙手攏在嘴邊,喊得臉都紅了,聲音穿透了整個操場的喧囂。
桔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牢牢釘在了那道飛奔的紅色身影上。
太快了!
周夢燃的奔跑姿勢并不算特別標(biāo)準(zhǔn),身體微微前傾,手臂擺動幅度很大,甚至帶著點她特有的、不管不顧的野性。但她的頻率極高!兩條結(jié)實的小腿如同上了發(fā)條的機械,高速交替蹬踏著粗糙的煤渣跑道,每一次蹬地都帶起一小蓬紅色的塵土。她的腳掌似乎能牢牢抓住地面,瞬間爆發(fā)出強大的推力,推動著她小小的身體向前猛沖!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痛苦或勉強,只有一種全然的、忘我的投入。風(fēng)吹起她的馬尾辮,汗水順著她的臉頰和脖頸滑落,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她的呼吸急促而有力,胸膛劇烈起伏,但眼神卻始終銳利地盯著前方的終點線,里面燃燒著一種桔梗從未在她自己身上感受過的、純粹而熾熱的火焰——對勝利的渴望,對奔跑本身近乎本能的享受!
距離終點還有十幾米,她已遙遙領(lǐng)先!最后沖刺時,她甚至再次加速,身體繃成一道銳利的紅色閃電,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
“嗖——!”
紅色的身影如離弦之箭,猛地沖過了那條簡陋的白線!
“耶——!”二班的歡呼聲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操場。周夢燃沖過終點后并沒有立刻停下,而是憑借慣性又向前沖了一小段,才慢慢減速,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她汗?jié)竦摹⒎褐】导t暈的臉上,她抬起頭,望向二班看臺的方向,咧開嘴,露出一個燦爛到晃眼的、屬于勝利者的笑容!汗水順著她的下巴滴落,砸在跑道上,瞬間被塵土吸干。那笑容里,是毫無保留的喜悅、驕傲和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
廣播里很快傳來了播報:“一年級女子60米決賽,第一名,一年二班,周夢燃!”
歡呼聲更響了。周媽激動地沖下看臺,一把抱住了剛走回來的女兒,用力拍著她的背。周夢燃在母親懷里咯咯笑著,小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眼睛亮得如同星辰。
桔梗坐在喧囂的看臺邊緣,像一尊被遺忘的雕塑。她手中的琴譜不知何時已經(jīng)滑落在地,沾染上了灰塵。她完全忘記了要去撿。
她只是定定地看著操場中央,那個被母親和同學(xué)簇擁著、渾身散發(fā)著汗水和陽光氣息、如同小太陽般耀眼的紅色身影。胸腔里,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而強烈的悸動在沖撞。
那是什么感覺?
不是羨慕她的獎牌(雖然那也很耀眼),不是嫉妒她的歡呼(雖然那很熱烈)。是一種更深沉、更原始的沖擊。
是周夢燃奔跑時,那兩條小腿肌肉瞬間繃緊、爆發(fā)出驚人力量時流暢的線條;是她蹬踏地面時,腳踝展現(xiàn)出的不可思議的穩(wěn)定和彈性;是她沖過終點時,雖然劇烈喘息、胸膛起伏,但腰背依舊挺直、毫無疲軟之態(tài)的生命力!
一種…關(guān)于身體本身的、純粹的、強大的美!
桔梗下意識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纖細,蒼白,指關(guān)節(jié)因為常年練琴而略顯突出,指尖包裹著幾片幾乎隱形的肉色創(chuàng)可貼。這雙手,在鋼琴鍵上可以精準(zhǔn)地敲擊出每一個音符,可以承受長時間練習(xí)帶來的酸痛甚至破皮。但它們,連同她整個身體,似乎只被定義為一個承載音樂技藝的、需要被嚴格約束和保護的“容器”。它需要“正確”的坐姿,“標(biāo)準(zhǔn)”的手型,它存在的意義似乎只是為了服務(wù)于指尖下的音符,不能有絲毫的“多余”動作,更不能有“失控”的爆發(fā)。
她從未想過,身體本身可以如此…自由,如此有力量,如此…快樂地表達!像周夢燃那樣,奔跑時帶起的風(fēng)仿佛能撕裂一切束縛,汗水滴落時都帶著滾燙的生命熱度!
一種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酸澀感,混合著強烈的震撼,悄然彌漫上桔梗的心頭。她看著周夢燃被汗水浸透的紅色背心緊貼著結(jié)實的小身板,看著她在陽光下健康紅潤的臉頰和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再對比自己常年待在琴房、缺乏陽光照射而顯得過分蒼白的皮膚,因為久坐而總是微微僵硬的肩頸,以及指尖那些似乎永遠無法徹底愈合的、代表著“刻苦”卻也象征著“禁錮”的細小傷痕。
一個念頭,如同驚蟄后的第一聲蟲鳴,微弱卻無比清晰地,在她冰封的心湖深處,破土而出:
‘如果…我也能像她那樣奔跑?’
這個念頭是如此陌生,如此離經(jīng)叛道,以至于它出現(xiàn)的一剎那,桔梗自己都被驚到了。她猛地攥緊了手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柔軟的肉里,試圖用熟悉的刺痛感來驅(qū)散這荒謬的想法。母親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你的手是彈琴的!你的身體是為了承載音樂的靈魂!那些無謂的跑跳只會浪費精力,甚至帶來損傷!”
掌心傳來的痛感讓她清醒了幾分。她彎下腰,有些慌亂地撿起地上的琴譜,用力拍打著上面的灰塵,仿佛要將那個“危險”的念頭也一同拍散。
然而,目光卻像有自己的意志,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操場中央。
頒獎儀式開始了。簡陋的木頭領(lǐng)獎臺上,周夢燃站在最高的位置。她脖子上掛著一枚用紅繩系著的、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金色獎牌(雖然是塑料鍍金的)。她顯然不太習(xí)慣這種“正式”場合,小臉上還帶著奔跑后的紅暈,嘴角咧得大大的,笑容依舊燦爛,但身體卻有點不自然地扭動著,似乎覺得站在這里有點傻氣。當(dāng)負責(zé)頒獎的體育老師把獎牌掛在她脖子上時,她甚至下意識地想低頭去咬一口看看是不是真的金子,惹得臺下哄堂大笑。
就在這哄笑聲中,周夢燃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看臺,越過攢動的人頭,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坐在邊緣、正低頭拍打琴譜的桔梗。
四目相對。
周夢燃臉上的傻笑收斂了一瞬。她看著桔梗,看著那本沾了灰的琴譜,看著桔梗蒼白的手指和低垂的眼簾。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里,沒有了上次在茶樓被強行打斷舞蹈時的困惑和倔強,也沒有了幼兒園畢業(yè)和分班時那種純粹的好奇或打招呼的意圖。
這一次,她的眼神里,清晰地映著桔梗的身影,帶著一種桔梗從未在她眼中見過的、近乎直白的…憐憫?或者說,是一種看到精美瓷器被束之高閣、蒙上灰塵時的不解和一絲…惋惜?
這眼神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了桔梗的心臟,比掌心的刺痛感更尖銳,也更…難以言喻。
周夢燃很快又咧開嘴笑了,對著桔梗的方向,用力地晃了晃脖子上那枚閃閃發(fā)光的獎牌,笑容里充滿了屬于勝利者的驕傲和一種孩子氣的炫耀,仿佛在說:“看!我跑得多快!”
桔梗迅速低下頭,避開了那灼人的目光和刺眼的獎牌光芒。她將琴譜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那是唯一的屏障。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剛剛那個破土而出的念頭,以及周夢燃那道復(fù)雜的目光。
喧囂的運動會還在繼續(xù),加油聲、哨聲、廣播聲震耳欲聾。但桔梗的世界卻仿佛安靜了下來。她抱著琴譜,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譜面上冰冷的音符,目光卻失焦地望著腳下沾滿灰塵的水泥地。
身體深處,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法忽視的渴望,如同地殼深處涌動的巖漿,正在悄然積聚熱量。那是第一次,不是為了彈出更完美的音符,不是為了贏得母親的贊許,僅僅是為了…感受風(fēng)掠過耳畔的速度,感受汗水滑落皮膚的灼熱,感受肌肉拉伸時充滿力量的酸脹,感受像周夢燃那樣,用整個身體去擁抱陽光和奔跑時,那份純粹到令人心顫的、屬于生命本身的…自由與歡暢。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沉了下去,卻在她心底最深處,留下了一圈持續(xù)擴散的、滾燙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