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藝術節的舞臺，鋪著洗得發白、邊緣有些磨損的暗紅色絨布。幾盞簡陋的舞臺燈投射下慘白的光圈，將中央區域照得格外明亮，卻也放大了空氣里飛舞的塵埃。臺下黑壓壓坐滿了學生和老師，低年級的區域不時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和壓抑的嬉笑。
桔梗站在光圈中央，像一株被移栽到陌生土壤里的白色鈴蘭。她穿著一身嶄新的、帶著折痕的淡藍色連衣裙，領口綴著細小的蕾絲，柔軟的黑發用一枚更精致的珍珠發卡別在耳后，露出光潔卻過分蒼白的額頭。聚光燈的熱度讓她臉頰微微發燙，手心沁出細密的冷汗，緊緊攥著幾張寫滿娟秀字跡的稿紙，紙張邊緣已被她無意識揉捏得起了毛邊。
臺下無數道目光匯聚在她身上，如同無形的壓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習慣了鋼琴前只有母親審視的目光，習慣了琴房里絕對的寂靜。此刻的喧鬧和注視，讓她感到一種溺水般的恐慌。指尖的創可貼似乎又在隱隱作痛，提醒著她必須完美，不能出錯。
報幕聲落下。臺下瞬間安靜了不少，所有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桔梗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她強迫自己忽略臺下模糊的面孔，將視線投向禮堂后方一片幽暗的虛空，仿佛那里才是她熟悉的、安全的樂譜架。
她開口了。聲音透過有些失真的話筒傳出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保持著一種清冷的、如同冰泉般的質地。
“《山嵐筆記》……”她念出自己精心挑選、反復修改的詩題。這是她為數不多可以脫離鋼琴、表達自我的機會，是她從那些冰冷的音符縫隙里，小心翼翼地捕捉到的、關于窗外遠山云霧的想象。
她的詩句，如同她彈奏的音符——精準、工整、帶著刻意雕琢的美感。她描繪晨霧如何“如素紗輕覆黛色山巒”，露珠如何“在蛛網上凝結成剔透的星子”，山風拂過竹林是“萬千青玉擊節而歌”。詞匯雅致，意象清冷，節奏舒緩而克制，如同用文字精心譜寫的、一首沒有聲音的鋼琴小品。
她念得很認真，每一個字的發音都力求清晰標準，每一個停頓都經過計算。臺下的老師們微微頷首，露出贊許的表情。一些高年級的學生也安靜下來，被這帶著書卷氣的寧靜所感染。
然而，在一年二班那片相對喧鬧的區域，周夢燃卻聽得入了神。
她盤腿坐在硬邦邦的折疊椅上（姿勢顯然不符合要求），嘴里還含著一顆話梅糖，腮幫子鼓鼓的。桔梗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那些“素紗”、“星子”、“青玉”的詞匯對她來說有些陌生，遠不如“炒茶”、“簸箕”、“鼓點”來得親切。但奇妙的是，當桔梗念到“晨露沁入新芽的脈絡，喚醒沉睡的甘冽”，念到“薄霧是山神呵出的氣息，清冷又溫柔”時，周夢燃那雙總是跳躍著活力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現出一種近乎迷惘的專注。
她仿佛“看”到了！不是通過文字，而是通過一種奇妙的通感！她仿佛看到了自家后山茶園在清晨薄霧中的模樣！看到了嫩綠茶葉尖上顫巍巍的露珠！聞到了被晨露浸潤后茶葉散發出的、那股子帶著涼意的清香！甚至感受到了山風拂過臉龐時，那種清冽溫柔的觸感！
桔梗口中那些清冷的、帶著距離感的文字意象，在周夢燃的腦海里，瞬間轉化成了無比鮮活、無比熟悉的畫面和氣息——那是她每日生活的一部分，是她骨血里流淌的記憶！原來…原來她每天看到的、摸到的、聞到的那些東西，可以用這樣“好聽”的話說出來？像唱歌一樣？不，比唱歌更…更讓人心里癢癢的，像有根羽毛在輕輕撓？
當桔梗念到最后一句：“愿做山間一縷嵐，無拘亦無形，只隨清風舞長空。”那“無拘亦無形”、“隨清風舞長空”的意象，像一顆火星，猝然點燃了周夢燃身體里某種一直被壓抑、從未被正視過的渴望！
她猛地坐直了身體！嘴里的糖被她“嘎嘣”一聲咬碎了！酸甜的汁液在口腔里爆開，卻絲毫掩蓋不了她內心驟然掀起的滔天巨浪！
桔梗朗誦結束。她微微鞠躬，動作標準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臺下響起禮節性的掌聲，不算熱烈，但足夠體面。老師們滿意地點頭。桔梗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了一點點，她暗自吁了口氣，準備走下舞臺。
就在這掌聲將歇未歇、舞臺燈光依舊聚焦在中央的短暫間隙——
“等一下！！！”
一個清脆響亮、帶著破音、幾乎要刺穿話筒的聲音，如同炸雷般在禮堂里響起！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掌聲戛然而止！目光瞬間從桔梗身上，驚愕地轉向聲音來源！
只見一年二班的區域，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紅色運動T恤（顯然不是表演服裝）的身影，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猛地從座位上彈射而起！她甚至等不及從過道走，直接手腳并用地翻過前面一排椅子（引來一片驚呼），然后像一陣旋風般，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幾步就沖上了舞臺！
是周夢燃！
她沖得太急，差點被舞臺邊緣的電線絆倒，踉蹌了一下才站穩在聚光燈下，正好站在桔梗旁邊，離話筒很近。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小臉因為激動和奔跑漲得通紅，額發被汗水黏在皮膚上，眼睛亮得像兩顆燃燒的炭火，里面跳動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無法抑制的光芒！
整個禮堂死寂一片！落針可聞！連后臺的老師都驚呆了，忘了沖上來阻止。桔梗更是完全僵在了原地，抱著自己的稿紙，難以置信地看著突然闖到她身邊的周夢燃，臉色瞬間煞白。她甚至能聞到周夢燃身上傳來的、帶著汗意的、陽光和青草的氣息，與她身上淡淡的皂香格格不入。
周夢燃根本沒看桔梗，也沒看臺下任何一張震驚的臉。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剛才桔梗的詩句點燃了！她一把搶過旁邊呆立的主持人手里的話筒（動作粗魯得讓主持人驚呼一聲），用力湊到嘴邊，因為激動，聲音帶著喘息和巨大的回響，震得音箱嗡嗡作響：
“她…她說得對！說得太好了！”周夢燃指著旁邊僵硬的桔梗，聲音因為用力而有些嘶啞，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激情，“那個…那個‘山神呵出的氣’！那個‘露珠叫醒茶葉’！就是那樣的！”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整個禮堂的空氣都吸進去，眼神灼灼地掃過臺下黑壓壓的人群，那目光不再像平時那樣帶著懵懂的好奇或莽撞，而是第一次充滿了強烈的、想要表達的、屬于她自己的東西！
“什么‘一縷嵐’！我們茶坊后山天天見！早上起來，霧還沒散，冷颼颼的，鉆進脖子里！茶葉尖尖上全是水珠子，亮晶晶的！一碰，啪嗒，掉下來，砸在臉上，涼絲絲的！”她的描述毫無修飾，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和市井的鮮活，與桔梗精致的詩句形成鮮明對比，卻異常生動！
“那味道！”周夢燃用力嗅了嗅空氣，仿佛真的聞到了山間的氣息，“清！透！帶著點草葉子味兒，還有點…有點像剛下完雨的泥巴地味兒！但就是好聞！吸一口，從鼻子一直涼到肚子里！爽快！”
她越說越激動，小小的身體在聚光燈下散發著驚人的熱量，完全忘記了緊張。她甚至揮舞起那只染著茶色、指甲縫里還有泥土痕跡的手，像是在描繪那壯闊的山景：
“什么‘青玉擊節而歌’？就是風！風一吹，滿山的竹子嘩啦嘩啦響！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全都在晃！像在跳舞！像在拍巴掌！熱鬧得很！比過年放炮仗還響！有時候聲音大得，連我拍簸箕的聲音都蓋過去！”她說著，還下意識地模仿了一下竹子搖晃的動作，身體也跟著晃了晃，帶著一種野性的韻律感。
臺下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輕笑，但很快又被她話語中那股原始的生命力所吸引。
“還有！”周夢燃的眼睛更亮了，仿佛想到了最讓她驕傲的東西，“她說‘喚醒沉睡的甘冽’！對！就是那個味兒！太陽一出來，霧散了，露水干了，茶葉就像睡醒了一樣，精神了！這時候采下來，丟進大鐵鍋里，我媽媽的手，滾燙滾燙的，就那么一揉！一搓！一壓！”她手舞足蹈地模仿著母親炒茶的動作，笨拙卻充滿力量感，“刺啦——！那香氣！我的天！一下子全爆開了！又香又沖！帶著一股子…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勁兒！像…像憋了好久好久，一下子全喊出來了！又痛快又有點…辣辣的！”
她找不到更文雅的詞，只能用最直接、最感官的詞匯去描述那復雜的氣味和過程。但正是這種粗糲的真實，讓她的描述充滿了令人震撼的感染力！臺下的孩子們聽得入了迷，連老師們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那個‘甘冽’！”周夢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醍醐灌頂般的激動，她猛地轉向旁邊已經完全呆滯的桔梗，眼睛亮得驚人，“就是你那天在我家喝的‘雪頂含翠’！就是那個味兒！剛喝有點澀，咂咂嘴，哇！甜的！涼絲絲的甜！從舌頭根一直甜到嗓子眼！像山泉水！像…像風刮過竹林的那個涼快勁兒！”
她的話語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澎湃，毫無章法，卻充滿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天才般的通感和聯想！她將桔梗詩中抽象的、清冷的意象，與她生活中最具體、最滾燙的體驗——茶山、晨露、炒茶、茶湯——完美地、甚至是超越性地融合在了一起！這不是解讀，這是再創造！是用她全部的生命經驗和感官本能，對詩歌進行的、充滿煙火氣和原始生命力的偉大詮釋！
“所以！”周夢燃用力握緊了話筒，小臉因為激動而熠熠生輝，她環視全場，聲音帶著一種宣告般的篤定和純粹的快樂，“什么‘愿做一縷嵐’！我才不做！我要做…做那棵頂著霜的茶樹！做那滴叫醒茶葉的露水！做我媽媽大鐵鍋里蹦得最歡的那片茶葉！做泡開了能站得最直的那根‘小綠針’！香！沖！有勁兒！”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滑落。整個禮堂陷入了一片絕對的、真空般的寂靜。幾秒鐘后，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
“嘩——！！！”
震耳欲聾的掌聲和歡呼聲驟然爆發！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禮堂！一年二班的區域更是沸騰了，孩子們激動地跳起來，用力拍著巴掌，尖叫著周夢燃的名字！連一些高年級的學生和老師都忍不住用力鼓掌，臉上充滿了驚訝、贊賞和被打動的笑容！這掌聲，遠比剛才給桔梗的，要熱烈十倍、百倍！充滿了對這份毫無雕琢、卻直擊人心的天賦與生命力的激賞！
桔梗站在周夢燃旁邊，如同狂風暴雨中一株孱弱的小草。她懷里精心準備的稿紙，不知何時已滑落在地，被一只無意踩過的腳留下半個灰撲撲的腳印。聚光燈的光圈籠罩著她們兩人，卻仿佛只照亮了周夢燃一個人——那個渾身散發著汗水和陽光氣息、如同小太陽般燃燒、用最質樸的語言引爆全場的女孩。
桔梗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微微顫抖著。她看著身邊這個光芒萬丈的周夢燃，聽著那山呼海嘯般的掌聲，指尖的創可貼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她精心雕琢的詩句，她反復練習的語調，她力求完美的呈現…在周夢燃這通毫無準備、卻如同神啟般的即興演講面前，瞬間變得蒼白、脆弱、不值一提。像一件精美的、蒙塵的瓷器，被一顆裹挾著泥土和露水的、生機勃勃的種子，狠狠撞碎。
不是嫉妒。是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崩塌。
原來，她耗盡心血、在寂靜琴房里苦苦追尋的“美”與“意境”，對于周夢燃而言，竟是呼吸般自然的存在，是她每日生活的底色，是她血液里奔涌的本能！她需要絞盡腦汁去“描繪”的山嵐晨露，周夢燃就活在其中！她需要精心設計去“表達”的甘冽與自由，周夢燃用整個生命在詮釋！
周夢燃甚至不需要“做一縷嵐”，她本身就是那山風，那晨露，那在鐵鍋里跳躍吶喊的茶葉！她的存在，就是最完美的詩篇，最熱烈的舞蹈，最奔放的樂章！
桔梗看著周夢燃在掌聲中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臉上卻綻放著比陽光更耀眼的、純粹快樂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桔梗冰封的心湖上，發出“嗤啦”一聲輕響，騰起一片絕望的白霧。
她精心構筑的、用音符和文字堆砌的、冰冷而脆弱的世界，在這一刻，被這團來自茶山、帶著露水和炒茶煙火氣的、原始而灼熱的生命力，徹底地、無情地…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