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青雨鎮潮濕的空氣里緩緩流淌，帶著各自的困頓與隱憂。

　　桔梗的清晨“鍛煉”嘗試，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狼狽的漣漪，便沉入冰冷的水底。身體的無力感和母親冰冷的訓誡如同雙重枷鎖，讓她重新將自己更深地埋進了琴鍵與樂譜構筑的堡壘。然而，藝術節舞臺上那份被徹底碾壓的震撼，以及周夢燃在陽光下奔跑時那充滿生命力的剪影，卻如同頑固的幽靈，總在她試圖全神貫注于巴赫的賦格時悄然浮現，帶來一陣陣細微卻尖銳的刺痛。她看著鏡中過分蒼白的臉和單薄的身體，一種模糊的、關于“健康”的焦慮，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上心頭。她不敢再提“鍛煉”，但指尖的創可貼似乎換得更勤了，練習時偶爾襲來的眩暈感也讓她感到一絲恐慌。

　　最終，她選擇了最熟悉、最“安全”的求助方式——老師。

　　清晨的教師辦公室彌漫著粉筆灰、舊報紙和保溫杯里茶水混合的獨特氣味。數學老師張老師剛泡好一杯茶，熱氣裊裊。桔梗抱著那本厚厚錯題本，站在辦公桌前，像一株安靜的小樹苗。

　　“張老師…”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貫的謹慎，“我…我最近練習時，有時會覺得…有點頭暈，手指也沒什么力氣…”她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沒有提那個失敗的晨練，也沒有提對“健康”的模糊擔憂，只是陳述著最直接影響到她“主業”的癥狀。

　　張老師放下茶杯，推了推眼鏡，目光溫和地落在桔梗過分蒼白的臉上：“頭暈？手指無力？桔梗啊，你是不是練琴太辛苦了？休息不夠？”她翻開桔梗遞過來的錯題本——里面是幾道她特意整理出來的、因“計算失誤”或“思路卡頓”而做錯的題目，字跡依舊工整，錯誤點清晰標注。張老師心里明白，以桔梗的聰慧和認真，這些錯誤更多是精力不濟導致的。

　　“嗯…”桔梗含糊地應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錯題本的邊緣，“我…我睡夠的?！彼桓艺f母親為了讓她“睡夠”，取消了所有的自由活動時間，甚至壓縮了晚餐時間。

　　張老師看著女孩低垂的頭和單薄的身形，嘆了口氣：“這樣下去可不行啊，身體是學習的本錢。我看你臉色一直不太好，是不是平時活動太少了？總待在琴房和教室里，人會沒精神的。課間操要認真做，體育課也要積極參與，跑跑步跳跳繩，活動開了，血液循環好了，人自然就有勁兒了，腦子也清醒，這些計算失誤可能就少了?！彼噶酥稿e題本上的一道應用題。

　　“活動…”桔梗低聲重復著這個詞，指尖微微蜷縮。這個詞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操場上那道紅色的閃電，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汗珠，充滿力量的奔跑…以及自己清晨在冷風中狼狽踉蹌的身影。巨大的落差感讓她心頭一陣酸澀。她沉默地點點頭，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諾什么，只是將那本承載著她身體困頓信號的錯題本抱得更緊了些。

　　就在這時，辦公室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帶著哭腔的腳步聲和毫不掩飾的抽泣。

　　“張老師！張老師！”一個熟悉的大嗓門帶著濃重的鼻音響起，打破了辦公室清晨的寧靜。

　　桔梗和張老師同時抬頭望去。

　　周夢燃像一陣失控的小旋風般沖了進來！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幾乎被揉成咸菜干的試卷，小臉漲得通紅，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眼睛腫得像桃子，平日里亮得驚人的大眼睛此刻充滿了委屈、憤怒和巨大的挫敗感。她顯然沒料到桔梗也在，沖進來的腳步猛地剎住，布滿淚痕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和尷尬，但立刻被更洶涌的委屈淹沒了。

　　“張老師！嗚嗚嗚…這卷子…這卷子欺負人！”周夢燃把那張皺巴巴的試卷“啪”地一聲拍在張老師的辦公桌上，力道之大，震得旁邊的茶杯都晃了晃。試卷上鮮紅的“58”分像兩個巨大的嘲諷烙印，旁邊更是布滿了觸目驚心的紅叉叉。她指著其中一道被紅筆狠狠圈出來的應用題，聲音帶著崩潰的哭腔：“這道題！我明明算對了！小華第一天看6頁，第二天比第一天多2頁就是8頁，第三天看前兩天總和6+8=14頁，三天一共6+8+14=28頁！哪里錯了嘛！為什么扣我10分！嗚嗚嗚…”

　　張老師拿起那張慘不忍睹的試卷，看著那道被淚水暈染開的題目和周夢燃歪歪扭扭的算式，眉頭微蹙。桔梗站在一旁，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道題上。以她的數學思維，幾乎瞬間就明白了問題所在：第三天看的是“前兩天看的總和”，這個總和是指“第一天和第二天的頁數之和”，即6+8=14頁，但計算三天總和時，應該是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6 + 8 + 14 = 28頁。從算式上看，周夢燃的步驟似乎…沒錯？她的眼神里也掠過一絲困惑。

　　張老師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周夢燃，又看看旁邊安靜站著的桔梗，語氣放緩了些：“周夢燃，別急，別哭。這道題…你的思路是對的，數字計算也沒錯?！?p>　　“??？”周夢燃的哭聲戛然而止，掛著淚珠的眼睛瞪得溜圓，充滿了不敢置信，“那…那為什么扣分？！”

　　張老師指著試卷上周夢燃寫的算式旁邊，一個被她忽略的、小小的紅圈標記的地方：“你看這里，題目問的是‘三天一共看了多少頁’，你最后寫答案的時候，只寫了個‘28’，單位呢？‘頁’字被你吃掉啦？”

　　周夢燃湊近試卷，幾乎要把臉貼上去，才看到那個小小的紅圈圈住了她答案“28”后面那個空蕩蕩的位置——那里本該寫上“頁”字。

　　“就…就因為這個？！”周夢燃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荒謬感和更大的委屈，“就少寫了一個‘頁’字？！就扣我10分？！這…這算什么嘛！我明明都算對了！嗚嗚嗚…58分…我從來沒考過這么低的分數…”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洶涌而出，這次是夾雜著憤怒和不甘的淚水。她覺得自己被一個微不足道的“頁”字徹底打敗了，委屈得無以復加。

　　桔梗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粗軌羧伎薜煤翢o形象的臉，看著那張布滿紅叉、因為少寫一個“頁”字而痛失及格線的試卷，再對比自己錯題本上那些因精力不濟導致的“高級”失誤，心頭涌起一種極其復雜的滋味。周夢燃的困頓是如此直白、如此“低級”，卻又如此鮮活、如此具有沖擊力。她為了一個“頁”字崩潰大哭的樣子，竟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真實？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親近感？原來，這個永遠像太陽一樣燃燒、在舞臺上光芒萬丈的女孩，也會被一個冰冷的分數、一個缺失的漢字，打擊得如此狼狽不堪。

　　張老師無奈地抽了張紙巾遞給周夢燃：“擦擦?？荚囉锌荚嚨囊巹t，答案必須完整規范。這次是個深刻的教訓，下次一定要注意細節?！彼粗軌羧荚嚲砩掀渌切┱嬲驗楦拍畈磺?、計算馬虎導致的大片錯誤，語氣嚴肅起來：“不過，夢燃，丟一個‘頁’字扣10分是嚴苛了點，但你這張卷子反應出來的問題可不止這個。你看這里，數位對齊錯了，這里，基本加法都算錯了…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光有熱情和沖勁可不行，數學需要的是嚴謹和耐心，跟你媽媽炒茶掌握火候一樣，差一點都不行！”

　　張老師的話像冷水，暫時澆滅了周夢燃因“頁”字而起的怒火，卻又讓她陷入了更深的沮喪。她看著試卷上那些刺眼的紅叉，再想想桔梗永遠工整正確的作業本，一種無力感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嚴謹？耐心？這恰恰是她最缺乏的東西。她抽噎著，胡亂用紙巾抹著臉，眼神茫然又無助。

　　辦公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桔梗抱著她的錯題本，周夢燃攥著她的咸菜干試卷，兩個女孩，一個因為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困頓而蒼白沉默，一個因為學業上的巨大挫敗而涕淚交加。她們站在同一位老師的辦公桌前，中間隔著幾步的距離，卻仿佛站在各自孤島的中心，被不同的海水圍困。

　　張老師的目光在她們兩人身上掃過，一個是過分壓抑的“完美”，一個是缺乏約束的“天賦”，都讓她感到心疼和憂慮。她嘆了口氣，對桔梗說：“桔梗，你的問題老師知道了，身體最重要，一定要跟家長溝通，合理安排時間，適當活動。”她又轉向還在抽噎的周夢燃，語氣緩和了些：“夢燃，你也別光顧著哭。基礎差，就下苦功補！多問，多練！你看桔梗，”她指了指桔梗抱著的錯題本，“她的錯題本整理得多好，這就是嚴謹的態度！你要向她學習！”

　　向桔梗學習？

　　周夢燃紅腫的眼睛看向旁邊安靜站著的桔梗。桔梗也正好抬眼看她。四目相對。

　　桔梗的眼神依舊沉靜，帶著她特有的疏離，但此刻，在那片沉靜之下，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理解？甚至是一絲同病相憐的復雜情緒？不再是藝術節舞臺上那種被徹底碾壓后的冰冷絕望。

　　而周夢燃淚眼模糊的目光里，除了委屈和挫敗，也第一次在面對桔梗時，沒有了好奇、挑釁或憐憫，只剩下一種純粹的、因為自身困境而產生的茫然和…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于“嚴謹”和“方法”的渴望。

　　辦公室窗外的晨光終于穿透了薄霧，斜斜地照進來，在彌漫著粉筆灰和淡淡茶香的空氣里，投下兩道長長的、沉默的影子。一個抱著工整的錯題本，一個攥著皺巴巴的試卷。不同的困境，相同的求助，在這方小小的空間里，意外地畫下了一個短暫的交點。空氣里彌漫著未干的淚痕、錯題的油墨味和一種名為“困頓”的共鳴。誰也沒有說話，但某種無形的壁壘，似乎在這片共同的迷惘中，悄然松動了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