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染椒房,怨魂歸來
第一章:血染椒房,怨魂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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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連靈魂都幾乎被凍裂的冷。不是臘月風(fēng)雪的凜冽,而是來自這四壁徒然、蛛網(wǎng)密結(jié)的冷宮深處,那無孔不入的陰濕與絕望。空氣里彌漫著陳腐的灰塵味,若有似無的霉?fàn)€氣息,還有……一絲極淡、極甜膩的香氣,如同開在腐尸上的妖花,絲絲縷縷鉆進(jìn)鼻腔,勾起翻江倒海的惡心。
沈清辭蜷縮在冰冷的磚地上,嶙峋的背脊硌著凹凸不平的磚縫。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散發(fā)著餿臭的單薄囚衣,裹不住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身體。曾經(jīng)艷冠京華、令帝王為之傾心的容顏,如今只剩下枯槁的慘白,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眼睛,黑沉得如同最深的寒潭,里面翻滾著刻骨的恨意,幾乎要燒穿這囚禁她的牢籠。干裂起皮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線,齒關(guān)緊咬,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
“吱呀——”
破敗得幾乎散架的木門被從外面推開,一股更凜冽的寒風(fēng)夾雜著濃烈刺鼻的脂粉香氣猛地灌了進(jìn)來,沖散了冷宮原本的死寂霉味。光線隨之涌入,刺痛了沈清辭久居黑暗的眼睛。
一道纖細(xì)卻盛氣凌人的身影,款款步入這方死地。簇新的、以金線繡著繁復(fù)牡丹的錦緞宮裝,在昏暗光線下也難掩其華貴,環(huán)佩隨著她的步伐叮當(dāng)作響,清脆得與這腐朽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來人正是她曾經(jīng)的庶妹,如今的柔貴妃——沈月柔。
沈月柔停在沈清辭面前三步遠(yuǎn)的地方,用一方素白絲帕掩著口鼻,仿佛怕沾染上這里的污穢。她居高臨下地睨著地上形容枯槁的女人,那張精心描畫、嬌美如花的面龐上,此刻淬滿了毫不掩飾的惡意與一絲扭曲的快意。她微微歪著頭,唇角勾起一個(gè)甜膩卻冰冷的弧度。
“姐姐,”她的聲音嬌柔婉轉(zhuǎn),如同黃鶯出谷,卻字字帶著淬毒的針尖,“這冷宮的日子,可還受用?妹妹今日來,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沈清辭死寂的臉,滿意地看到對方毫無波瀾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細(xì)微的波動。
“陛下念在昔日那點(diǎn)微薄的‘夫妻情分’,”她刻意加重了這四個(gè)字,帶著濃濃的嘲諷,“特賜御酒一杯,助姐姐……早日解脫這無邊苦海。”話音落下,她身后,一個(gè)穿著深藍(lán)太監(jiān)服、面白無須的老太監(jiān)垂著眼,面無表情地端著紅漆托盤上前一步。托盤中央,一只通體無瑕的白玉酒壺,配著一只同樣質(zhì)地的酒杯,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冰冷而內(nèi)斂的光澤。
沈清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又歸于死寂。她沒有抬頭看那酒,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皮,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終于聚焦在沈月柔那張光彩照人的臉上。那目光,冰冷、粘稠,帶著刻骨的怨毒,仿佛要將她一寸寸凌遲,生吞活剝。
“夫妻情分?”沈清辭的嗓子早已嘶啞不堪,如同破敗的風(fēng)箱,發(fā)出破碎的低笑,每一個(gè)音節(jié)都帶著血沫的摩擦聲,“他蕭徹……與我,何曾有過半分真情?”她艱難地?fù)纹鹨稽c(diǎn)身體,直視著沈月柔,眼中是看透一切的冰冷與譏誚,“不過是利用我沈家兵權(quán),利用我沈清辭的愚蠢天真,助他登上那染血的龍椅!如今狡兔死,走狗烹……沈月柔,”她死死盯著對方驟然變色的臉,“你以為,你的下場……會比我好到哪里去?今日是我,明日……就輪到你!”
沈月柔臉上那甜膩的笑容瞬間僵住,眼中閃過一絲被戳中心事的狼狽和驚怒,隨即又被更深的怨毒和勝利者的得意取代。她嗤笑一聲,下巴抬得更高,聲音拔尖了幾分,帶著刻意的炫耀:
“姐姐死到臨頭,還是這般牙尖嘴利,不肯認(rèn)命。可惜啊,成王敗寇,自古皆然。陛下待我,自然是真心實(shí)意,與你……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至于你沈家……”她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快意光芒,如同毒蛇吐信,欣賞著沈清辭瞬間繃緊到極致的身體和眼中驟然爆發(fā)的血絲,“謀逆大罪,鐵證如山!滿門抄斬,血染長街!父親的頭顱懸于城樓,兄長的尸身?xiàng)売趤y葬崗,還有你最疼愛的那個(gè)小丫頭……嘖嘖,臨死前還在喊著‘阿姐救我’呢……那場面,真是……壯烈得很啊!”
“轟——!!!”
沈清辭只覺得腦中有什么東西猛地炸開了!眼前瞬間血紅一片!父親威嚴(yán)剛毅的面容,兄長爽朗不羈的笑聲,幼妹馨兒天真爛漫、追在她身后甜甜叫著“阿姐”的呼喚……還有那日,隔著重重宮墻仿佛也能聞到的沖天血腥氣,族人們絕望凄厲的哭嚎詛咒……一幕幕最慘烈的畫面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她眼前瘋狂閃現(xiàn)、撕扯!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收緊、撕裂!一股腥甜的鐵銹味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嚨。
“啊——!!!”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飽含無盡痛苦與絕望的悲鳴猛地從她胸腔里爆發(fā)出來,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掙扎著想要撲向沈月柔,枯瘦的手指在地上抓撓,指甲瞬間翻折,在冰冷堅(jiān)硬的地磚上留下幾道刺目的血痕!“沈月柔!蕭徹!你們不得好死!我沈清辭在此立誓——化作厲鬼!墮入無間!也定要你們血債血償!永世不得超生——!!”
“哼,垂死掙扎,徒增笑耳。”沈月柔被她眼中滔天的恨意和瘋狂驚得下意識后退了半步,隨即又惱羞成怒,臉上盡是嫌惡,厲聲對那老太監(jiān)喝道,“還等什么?送皇后娘娘……上路!”
老太監(jiān)眼皮都沒抬一下,動作機(jī)械而精準(zhǔn)地拿起白玉壺,斟滿那小小的酒杯。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微微晃動,散發(fā)出更加濃郁、令人頭暈?zāi)垦5奶鹉佅銡猓瑤缀鯊氐讐哼^了冷宮本身的腐朽味道。
醉仙散。
沈清辭對這味道刻骨銘心——宮廷秘制的絕命毒藥,入口甘甜如蜜,卻能在頃刻間摧毀五臟生機(jī),死狀如同醉酒酣眠,無聲無息,最是“體面”的鴆殺。
“姐姐,”沈月柔的聲音又恢復(fù)了那種假惺惺的、帶著悲憫的腔調(diào),眼中卻閃爍著殘忍興奮的光芒,如同看著獵物在陷阱中咽下最后一口氣,“安心去吧。這鳳位,這陛下的寵愛……妹妹我,就替你……好好坐穩(wěn)了!”
冰冷的杯口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粗暴地撬開沈清辭干裂的唇,死死抵在她的齒關(guān)上。她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意志力掙扎,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拼命扭動。指甲在地面刮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刺啦”聲,留下更多蜿蜒的血痕。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那帶著致命甜香的冰冷液體,還是無情地、一股腦地灌入了她的喉嚨!
“唔——!”
劇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biāo)查g刺穿五臟六腑,又像是有無數(shù)只毒蟲在體內(nèi)瘋狂啃噬!沈清辭的身體猛地弓起,如同離水的魚劇烈痙攣,眼球痛苦地凸出,死死瞪著沈月柔那張?jiān)谝暰€中迅速模糊、扭曲變形的臉,那張臉上,得意、殘忍、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沈月柔看著沈清辭痛苦掙扎、生命急速流逝的慘狀,臉上那虛假的悲憫終于徹底褪去,只剩下純粹的、扭曲的快意。然而,就在沈清辭渙散的目光即將被無邊黑暗徹底吞噬的前一剎那,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了墻角陰影里——
一只貓。
通體漆黑如墨,沒有一絲雜毛,唯獨(dú)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亮著,如同兩簇來自九幽地獄的、冰冷怨毒的碧綠鬼火。它無聲無息地蹲在那里,靜靜地、直勾勾地盯著垂死的沈清辭。
那眼神,冰冷,死寂,帶著洞穿一切的漠然,還有一絲……同病相憐的怨毒?
緊接著,一股無法抗拒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巨大撕扯力猛地降臨!沈清辭感覺自己的“存在”被硬生生從這具破敗痛苦的軀殼中抽離!無邊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間包裹了她,吞噬了所有的痛苦、寒冷和聲音,只剩下那滔天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怨念在虛空中瘋狂咆哮、震蕩!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血債血償!挫骨揚(yáng)灰!**
**蕭徹!沈月柔!我要你們……永墮無間!不得超生!!!**
這凝聚了所有不甘、痛苦與毀滅意志的無聲吶喊,在無盡的虛無中猛烈震蕩,仿佛觸動了冥冥之中某個(gè)冰冷而古老的規(guī)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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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啊——!”
一陣仿佛要將顱骨生生劈開的劇痛猛地襲來!沈清辭倒抽一口冷氣,如同溺水之人終于浮出水面,倏然睜開了雙眼!
刺目的光線讓她下意識地緊緊閉眼,濃密卷翹的睫毛劇烈顫抖。緩了幾息,她才試探著再次緩緩睜開。
映入眼簾的,不再是冷宮那斑駁脫落的灰敗墻壁和搖搖欲墜的蛛網(wǎng),而是……熟悉的、繡著精致纏枝蓮紋的月白色輕紗帳頂。柔和的光線透過薄紗灑下,帶著暖意。空氣中彌漫著清冽淡雅的沉水香氣息,絲絲縷縷,溫暖而寧靜,驅(qū)散了記憶中那令人作嘔的甜膩與腐朽。
她猛地從床上坐起!
動作牽扯到身體,卻沒有任何預(yù)想中的虛弱無力或撕心裂肺的疼痛。她驚疑不定地環(huán)顧四周:
紫檀木雕花的梳妝臺,鑲嵌著光可鑒人的銅鏡,在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靠窗的案幾上,隨意擺放著幾卷尚未看完的詩集,旁邊是一套天青釉的細(xì)瓷茶具,玲瓏剔透。窗欞半開,窗外一株西府海棠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隨風(fēng)輕輕搖曳,送來幾縷幽香,間或夾雜著幾聲清脆婉轉(zhuǎn)的鳥鳴。陽光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溫暖明亮的光斑,細(xì)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緩緩浮動。
這里……是她未出閣前,在鎮(zhèn)國將軍府的閨房!是她十六歲時(shí)的閨房!一切都和她記憶深處最無憂無慮的時(shí)光里一模一樣!
沈清辭的心跳驟然失序,如同被重錘狠狠擂動,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難以置信和深入骨髓寒意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的理智。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柔軟的錦被中爬出來,赤著腳,踉蹌著撲到梳妝臺前。冰冷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刺激著她的腳心,帶來一絲真實(shí)感。
她顫抖著伸出雙手,捧起那面光潔的銅鏡,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又像一個(gè)絕望的囚徒在確認(rèn)最后的希望。
鏡面清晰地映出一張臉。
肌膚欺霜賽雪,細(xì)膩瑩潤,帶著少女特有的飽滿與健康的紅暈。眉眼如遠(yuǎn)山含黛,瓊鼻挺秀,唇若點(diǎn)朱,雖然眉眼間還帶著幾分未曾褪盡的青澀稚氣,卻已初顯傾國之色,足以令百花失色。最重要的是,那雙眼睛!不再是冷宮中枯槁絕望、布滿血絲的死寂,而是清澈明亮,眼波流轉(zhuǎn)間如同蘊(yùn)藏著瀲滟的春水,倒映著窗外明媚的晨光。
只是此刻,這雙本該盛滿無憂的明眸深處,正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難以置信的狂喜、劫后余生的戰(zhàn)栗、以及……那深入骨髓、幾乎要沖破瞳孔噴薄而出的、冰冷刺骨的滔天恨意!
她回來了!
指尖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恐懼,輕輕撫摸上鏡中那年輕光滑、充滿生機(jī)的臉頰。觸感溫?zé)岫鎸?shí),細(xì)膩的紋理在指腹下清晰可辨。
不是夢。
不是黃泉路上迷離的幻覺。
她,沈清辭,真的……回來了!
指尖緩緩下移,落在梳妝臺冰冷光滑的紫檀木面上。那堅(jiān)硬冰冷的觸感,如同鎮(zhèn)定劑,讓她沸騰的血液稍稍冷卻,狂亂的心跳也漸漸找回一絲規(guī)律。混沌的思緒被強(qiáng)行梳理,一個(gè)無比清晰、帶著宿命般沉重感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所有的迷霧:
選秀!入宮!
前世,就是在她即將年滿十七歲,參加皇家選秀的前夕!距離沈家滿門被屠戮、她墮入地獄,還有……整整一年!
“呵……呵呵……”一聲壓抑的、破碎的低笑從沈清辭的喉嚨深處逸出。起初是如同嗚咽般的哽咽,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聳動。漸漸地,那笑聲變得無法抑制,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悲涼、一種劫后余生的巨大諷刺、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帶著血腥氣的快意!滾燙的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紫檀木臺面上,暈開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帶著絕望溫度的痕跡。
蒼天!竟真的開眼了!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jī)會!
她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淚水模糊了視線,鏡中少女的容顏氤氳不清。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臉上的淚痕,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魯?shù)臎Q絕。淚水擦干,鏡中的影像再次清晰。
那雙剛剛還盈滿淚水的眼眸,此刻已再無半分水汽。所有的軟弱、悲慟、對情愛的最后一絲幻想,都在冷宮那杯甜膩的毒酒灌入喉嚨的瞬間,被徹底焚燒殆盡!留下的,是如同淬煉了萬載寒冰的利刃,銳利、冰冷、沉靜,深處燃燒著足以焚毀九重宮闕的幽暗復(fù)仇之火!
鏡中的少女,唇角極其緩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上勾起。那不是一個(gè)笑容,更像是一道被利刃劃開的冰冷裂痕,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殘酷而艷麗的美。
蕭徹,我的“好夫君”。
沈月柔,我的“好妹妹”。
還有那些……依附在你們身邊,吸食我沈家血肉的魑魅魍魎。
你們欠下的累累血債……是時(shí)候了。
該連本帶利地……償還了!
這一次,我沈清辭,定要親手……將你們一個(gè)、一個(gè)……拖入無間地獄!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狠狠地劃過那光潔如新的鏡面。
“滋啦——”
一道細(xì)微卻無比清晰的白色刮痕,如同命運(yùn)被強(qiáng)行撕裂的猙獰印記,永遠(yuǎn)留在了鏡面上。窗外,陽光正好,春光明媚,一只色彩斑斕的鳳蝶翩然飛過,輕盈地落在盛開的海棠花蕊上,吸吮著甘甜的花蜜,一派生機(jī)勃勃、歲月靜好的景象。
而鏡中,那雙深不見底、淬滿寒冰的眼眸,卻已提前倒映出了即將席卷而來的、腥風(fēng)血雨、白骨鋪就的宮廷風(fēng)暴。風(fēng)暴的中心,是她,浴火歸來的復(fù)仇之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