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金鑾殿上-群臣逼婚
金磚墁地,九龍盤柱。承乾殿的藻井高闊得足以吞噬人聲,其上的蟠龍朱彩流金,在百余盞宮燈匯聚的光河輝映下,鱗爪森然,巨目低垂,沉默地見證著下方無言的僵持。
空氣沉滯如鉛塊,夾雜著老臣們衣襟間熏染的陳年香木氣息,還有那股無形的、源自于“規矩”與“祖制”的沉沉壓迫感,勒得人呼吸凝滯。
太常寺卿周正,位列三老,須眉盡霜雪,捧著一份墨跡猶新的奏疏,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但他的聲音卻渾厚如洪鐘,字字敲在每個人的耳膜上,更敲在御座上那人的心頭:“啟稟皇太女殿下!祖宗之制煌煌在上,‘太女監國,五年為期;屆期不婚不嗣,則還政于御極之尊以定國本!’今殿下承璽監國已四載有九月余,立君后、誕儲君,關乎大周萬世基業,刻不容緩!臣等今日伏闕祈請,望殿下以社稷為重,立擇良配,延我蕭氏血脈,安天下臣民之心!”他身后的朱紫群臣,無聲地垂首,躬低的身形化作一片沉默卻沉重的海洋,匯成同一個無聲的請求:簽!
五年之期!又是這該死的五年枷鎖!蕭徽端坐于那張冰冷沉重的九龍紫檀御座之上,指尖無意間劃過扶手上虬結纏繞的龍身浮雕,嵌入的紋路帶來細微而清晰的刺痛感。她的母皇,大周的女帝蕭玥,身體尚算康健,這所謂的“監國五年,無嗣還政”,根本就是這些碩鼠般的勛貴和倚老賣老的儒臣們,懸在她頭頂最鋒利的一把刀!一把意圖將她禁錮在既定的傀儡軌跡里、永世不得展翅的刀!
她抬起眼眸,那目光如寒潭靜水,冰冷地掃過下方每一張模糊又熟悉的面孔。他們自稱忠心,卻比敵人更貪婪,迫不及待地要將她推入聯姻的牢籠。視線最終在右側班首,那抹永遠不染纖塵的青蓮色身影上凝住。
首輔江楓。他是這朝堂上獨一無二的亮色,清雅如竹似蓮。仿佛感應到她的注視,他也在那一刻抬眸望來。四目相對,他眼中的溫度,是這冰冷殿宇里唯一的光源。溫潤、沉靜,帶著足以撫平一切風浪的包容力量,還有……一種近乎悲憫的懂得。他的薄唇動了動,無聲地對她頷首。那眼神分明在說:“徽徽,暫且忍耐。大局為重。我在。”
如同冰冷的四肢浸入了溫水中,蕭徽胸中那股灼燒肺腑的窒悶和幾乎要炸裂的怒火,竟真的被這目光奇妙地熨帖了幾分。是的,江楓在。她的楓哥哥,她的內閣首輔,她母皇親自為她挑選的未來君后,就在咫尺。他理解她的憤怒,更懂得在至高位上,有些妥協是必要的權謀與智慧。為了更長遠的籌謀……為了最終能徹底撕碎這些桎梏……
她的目光緩緩移開,落于御案之側。內侍監首領早已小心翼翼地將一管蘸飽了朱砂的御筆置于紫檀筆架上,殷紅如血,靜靜等待著她的臨幸——或者說,屈服。
指腹帶著一絲不自知的遲疑,緩緩伸向那紫檀筆桿的冰涼。那溫馴的狼毫,此刻重逾萬鈞,承載著整個階下對她的束縛。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熟悉的冰冷質地時——
一道截然不同、如同淬煉寒冰而成的凌厲目光,毫無征兆、毫無避諱地刺穿層疊的殿宇空間,狠狠釘在她身上!
左邊武將班列前端,那尊身著玄色麒麟暗金戰袍的身影,如同未開鋒的鎮岳巨杵,沉默矗立。虎賁中郎將衛驍。他從不似江楓般溫言規勸,更從未如眼前這幫老臣般垂首恭順。他永遠如此,身姿如松亦如刃,緊繃的下頜線條勾勒出永不折彎的倔強。此刻,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瞳正一瞬不瞬地攫住她,里面沒有臣子的恭順,沒有對女子處境的絲毫憐惜,只有一種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審視!
他在問:你就甘心?這就是你要的?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然!
十年!
這個數字像一根帶倒刺的毒針,猛地扎進蕭徽混沌又翻涌的記憶!
同樣是這般的盛大場合——皇家演武馬球賽場。十四歲的她,意氣風發,一身火紅的騎裝,正準備翻身上馬,代表禁軍出戰,目標鎖定賽末唯一的彩頭:一只羽翼如雪、桀驁不馴的海東青!那是她渴望已久、足以向所有人證明自己并非籠中金絲雀的象征!
就在她的手握住韁繩的剎那,是那時的江楓哥哥,帶著春風拂柳般的溫柔笑容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腕:“徽兒,我知道你心意,也知你騎術了得。但對手是衛家那小子……衛驍,他新近喪父,心性越發狠厲,且騎射功夫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你金尊玉貴,稍有差池……楓哥哥無法向陛下交代。這次……便讓給他吧?你喜歡白鷹,我定為你尋來世間最珍貴溫順的。”
彼時,才因父喪而戾氣加重的衛驍,一身同樣暗沉的騎裝,就站在不遠處的駿馬旁,眼神陰郁如暴風雨將至,冷冷地、毫不掩飾鄙夷地,掃過她被江楓那只溫柔卻有力的手從賽場邊緣半強迫帶離的、屬于十四歲少女的倔強背影。
那一讓!讓掉的豈止是一只海東青?讓掉的更是十四歲的蕭徽,第一次以皇太女之尊、以自身能力向所有人宣告“我能”的絕佳機會!是她親手為自己戴上第一道枷鎖的開始!
十年!整整十年過去!江楓當年那含著無限柔情、為她“著想”的勸解眼神,與此刻殿中那雙飽含理解、鼓勵她“為了大局”簽下婚約奏疏的眼神,竟在此刻離奇地重合!
十年來日積月累的壓抑、不甘、被“體統”和“保護”層層捆綁的窒息感,如沉睡的火山被徹底點燃!轟然炸響!
那不是針對衛驍那只鷹隼被“讓”掉的遺憾,而是針對那被包裝在極致溫柔與體貼下的、深入骨髓的剝奪與控制!她的身份是原罪,她的女兒身是必須退讓的理由,她必須循規蹈矩,必須依附于一個男人來確定自身的價值!十年如是,十年后的今日,依然!
“呵……”
一聲短促、冰冷、帶著金屬刮擦般質感的嗤笑,像一顆投入滾油的冰珠,驟然炸裂在金鑾殿壓抑到極致的氣流中。這笑聲極輕,卻在瞬間抽走了殿內所有虛假的平和。
侍立在御案旁、掌管文書的秉筆女官清瀾猛地抬頭,一雙杏眼中盛滿難以置信的驚愕,望向御座上的身影。
蕭徽臉上那被江楓目光勉強安撫的平靜假面瞬間粉碎殆盡,如同琉璃寸寸龜裂!她猛地收回伸向御筆的手,目光灼灼地釘死在御案上那份墨色淋漓的奏疏——那份將她再次推向宿命輪回的契書!
她的廣袖帶起一陣疾風。
“咣當——噗!”
那管沉甸甸的御筆被凌空掃飛,狠狠撞在御階下的蟠龍金柱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裂響!緊隨其后的玉硯帶著滿腹的朱砂紅墨,砸落在地,應聲碎裂!粘稠鮮紅的朱砂如同心臟噴薄而出的血液,潑濺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之上,刺目!驚心!散發著令人不寒而栗的腥氣!
滿殿死寂!針落可聞!
就在這份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蕭徽緩緩站起身。她沒有勃然大怒的咆哮,聲音甚至比剛才更低,但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千錘百煉的冰刃,帶著割裂空氣的銳利鋒芒:
“國本?社稷?”
她的唇角勾起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目光如利刃般掃過階下每一個因這突變而錯愕僵硬的臉孔,最終定格在江楓那雙瞬間染上驚疑的溫潤眼眸上。這一次,她看得更加清晰——那溫柔之下,一閃而逝的并非全然的理解,而是某種計劃被打亂的陰沉算計。
“祖宗的規矩是天?本宮今日便要告訴你們——這天!自朕而改!”蕭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九五至尊的無上威壓,如同九天鳳鳴,直貫云霄!她猛地抬起手臂,指向殿頂藻井那條盤旋的、象征著至高皇權的巨大蟠龍:
“這萬里江山,姓蕭!”她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朕蕭徽一日不開口,誰——”她的目光最終如冰錐般釘在臉色已微微發白的周正身上,“也別想替朕做主!”
話音未落,她廣袖再次猛地一揮!
“嘩啦!”
御案上那份萬眾矚目的《議立君后疏》,連同其他幾份今日呈上的、無一例外或明或暗催促婚事的奏折,被一股沛然巨力卷上半空,紙頁如雪片般紛紛揚揚,打著旋,在死寂的殿堂中紛飛飄落,蓋在跪伏的群臣頭頂、肩背,更蓋在了那片殷紅刺目的朱砂血泊之上。
蕭徽立于御階之上,九龍金座襯得她身形挺拔如出鞘利劍。她的目光不再是茫然或隱忍,而是徹底燒盡了所有妥協、淬煉出的冰與火的輝光。
“本宮心意未定,便無人能定本宮之心。婚嫁之事,乃國本之基,非同兒戲,自有本宮親自決斷!周卿……”她的視線定格在那個須發皆白、渾身僵硬的老臣臉上,“你既如此憂心國本,不如去太廟向祖宗們說說今日之事,看祖宗們如何訓斥爾等逼宮儲君、窺伺帝側!退——朝——”
最后兩個字,如同敲響的喪鐘,回蕩在空曠無邊的金鑾殿里。
沒有“待議”,沒有“容后再稟”。只有冰冷的終止和不容置疑的驅逐!
群臣嘩然,驚疑不定,惶然無措。
在那些飄飛的白紙黑字和凝固的赤紅朱砂背景下,蕭徽挺直了脊背,仿佛破繭而出的鳳凰,第一次真正張開了屬于她的、足以遮蔽整個帝闕的翎羽。她的眼底深處,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舊秩序,也要鑄就屬于她自己秩序的烈焰。一場滔天風暴,在她拂袖震落奏章的那一刻,已然開始醞釀,其威力,必將席卷整個帝京!
她轉身,寬大的鳳袍曳地,迤邐步向幽深的后殿通道。沒有再看江楓,也沒有再看衛驍。然而就在即將消失于屏風陰影前的一剎那,她的腳步有了一個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停頓,眼神似無意又似極其銳利地,掃過了御階下那片混亂狼藉的最邊緣——
那里,一塊碎裂染朱的玉硯碎片旁,一方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灰白石硯殘片,被掩蓋在一張奏折之下,只在邊緣露出一點點奇異的、類似某種符箓的暗刻紋路一角。那紋路,與記憶中某個模糊的角落,微妙地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