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廟焚心-孤凰立威
承乾殿的滔天風暴,如同一塊投入死潭的巨石,激起深不見底的漩渦。散落的奏章、凝固如血的朱砂,以及御階之上那道決絕離去的玄金身影,成為所有朝臣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恐怖定格。
蕭徽的步子邁得極穩,鳳袍裙裾拖曳過冰冷的金磚,沾染了刺目的赤紅。每一步,都踏在死寂的殿堂,也踏在身后無數道混雜著驚懼、憤怒、不解的視線之上。這些目光如同無形的針,密密匝匝扎向她挺直的脊背,卻未能撼動分毫。她在那道隔絕前朝喧囂的蟠龍屏風后消失,仿佛投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通道,留下金殿內一片短暫死寂后的劇烈沸騰。
“跋扈!何其跋扈!”
“祖宗立下的金規玉律,竟被殿下輕言‘自朕而改’?!”
“立后立儲關乎國本啊!殿下……殿下怎可如此一意孤行?!”
聲浪如同被壓抑太久而驟然爆發的洪流,充斥著驚恐、指責和一絲絕望的惶惑。朱紫蟒袍的人影晃動,目光交織,最終都本能地投向兩處——那位依舊溫雅而立卻周身籠上沉沉寒氣的首輔江楓,以及剛從地上狼狽爬起、臉色煞白如紙、抖得如同秋風落葉的太常寺卿周正。
江楓的目光低垂,落在那份被掃落在地、署名“太常寺卿周正”的《議立君后疏》正本上。紙頁邊角沾染著黏稠的朱砂,像凝固的血淚。他沒有去撿,只是用腳,帶著一種極其細微卻又清晰無比的力道,將那份沾染著周正名字的奏章,往御階之下、那攤刺目的朱砂中央推了推。動作幅度極小,力道卻精準得駭人。那份奏折,如同周正本人,被無情地推進了風暴旋渦的最核心!沾污的朱砂與奏章上清晰的名諱形成一道枷鎖,死死扣在了周正頭上!
周正的目光追隨著那份移動的奏章,看到上面自己清晰的署名沾染污穢,再感受到江楓那看似平靜無波卻如冰錐刺骨的眼神,一股滅頂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完了!他被徹底架在了火上!成了首輔乃至整個勛貴文官集團向太女施壓失敗的犧牲品!那一聲“去太廟向祖宗們說說今日之事”,是敕令,更是打入地獄的楔釘!
“太女懿旨:諸卿——退朝!”
領侍衛內大臣高崇那蒼勁如金石的聲音在殿門處炸響,如同霹靂驅散群蠅。他身形魁梧,按刀肅立,身后兩排披堅執銳的親衛如同寒鐵叢林,無聲散發著懾人的煞氣。所有喧嘩如同被利刃切斷,瞬間湮滅。再多的不甘與怨怒,在冰冷的刀鋒和皇權的絕對意志面前,只能化為無聲的潰退。人影攢動,如潮水般退向殿門,唯有周正像是被釘死在了原地,失魂落魄地望著地上那份屬于他的、朱紅刺眼的恥辱。
江楓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散落紛揚的奏章堆,仿佛透過它們看到了御階屏風之后那個決絕的背影。他的眼瞳深處,那慣有的溫柔底色下,不易察覺地翻涌起一絲被徹底打亂棋局的陰沉算計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隨即,他神色平靜無波地轉身,隨著人流向外走去,步履如常地經過周正身邊時,甚至沒有一絲停頓。
那背影清雅依舊,卻只給周正留下無窮無盡的刺骨寒意與絕望。空曠的金殿,巨大的蟠龍金柱投下沉重的陰影,如同無數雙冰冷無情的眼睛在盯著他。那句“去太廟自述”的敕言,此刻在他耳中如同炸雷般不斷轟鳴。
太廟。
巨大的殿堂陷入一種幽深的死寂。
百盞蓮花狀鎏金長明燈散布其間,微弱的火苗在巨大蟠龍柱的陰影間跳躍掙扎,將那些密密麻麻列陣于紫檀神龕中的歷代帝王神主牌位映照得明明滅滅,牌位上的金漆描名在光影交錯中時隱時現,威嚴得令人窒息。空氣沉滯冰冷,浮動著沉年香燭燃燒后的余燼、陳年木頭微朽的氣息以及一種無形卻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沉重神威。
蕭徽獨自站在供奉開國女帝蕭珩神位的紫檀供案前。她屏退了所有隨從儀仗,包括心腹清瀾和司琴,也只在殿門外候著。巨大的空間里只有她一人,玄底金鳳的禮服在昏暗燈火下收斂了白日的華光,卻更顯沉凝如淵。那裙裾邊緣沾染的點點朱砂已經干涸成暗褐色,如同凝固的傷痕。
她沒有立刻去動香燭,指尖緩慢而冰冷地劃過供桌上細膩如冰的紫檀木紋。目光卻穿透這片死寂的幽暗空間,銳利地掃過殿堂的每一個角落——巨大的蟠龍柱體陰影深處、垂掛的織錦帳幔褶皺之間、甚至神龕底座下方狹窄的縫隙。她在找。
找一個可能存在的眼睛?;蛘哒f,一個她憑借直覺深信必然存在的“縫隙”。
太廟重地,供奉著大周帝權的魂魄。她方才在朝堂之上悍然宣告“祖宗之法自朕而改”,將執掌禮法的太常寺卿周正打入絕境,逼其“來祖宗面前自述”。這豈止是打周正的臉?這更是對整個倚仗“祖制”鉗制她的龐大利益集團的宣戰!他們不會坐以待斃!
那么,在她尚未踏足太廟之前,在此刻這個極度敏感的時刻,必然有人會試圖潛入這里,做點什么!或許是查看某些見不得人的秘密,或許是布設陷阱栽贓,又或許……僅僅是為了窺探她將要如何處置周正!
心思電轉間,她的腳步無聲地踏進供奉賢臣配享牌位的西配殿。此處光線更暗,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的陳腐氣。墻壁上懸掛著歷代配享功臣的畫像,在昏暗的光線下,畫像上人物模糊的面目顯得有些詭異。
蕭徽的目光忽然停住。
在靠近后側墻壁一張不起眼的供桌邊緣,一塊巴掌大小、表面粗糲的普通灰白石料嵌入磚石縫隙中,乍一看不過是修補地磚留下的痕跡。但此刻,一縷極細微的、不同于常年沉積灰塵的淺色粉末,非常新鮮地沾在那灰白石料靠近墻壁內側的凹槽邊緣,像是某種銳器用力刮擦后留下的石屑!
她的心臟猛地收緊,瞳孔微縮。
找到了!
她裝作隨意走過,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廣袖拂過桌面,帶起微風的同時,指尖以近乎不可能的角度和速度,用尾指的鏤空金護甲在那凹槽內邊緣輕輕一挑!
——空的!
一塊不過寸許見方、薄如蟬翼、顏色與石料渾然一體的石板被她撬起!石板下,赫然是一個僅能容納一個小卷軸或更小物事的極隱秘石槽!此刻,那石槽內空空如也!
東西……剛剛被取走了!
就在這時!殿門外遠遠傳來細微的、帶著極度惶恐的求饒聲。那是清瀾在低聲呵斥:“周大人!不得喧嘩沖撞神主!”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向祖宗請罪——!”周正嘶啞絕望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前庭院響起,帶著崩潰的哭腔,不顧一切地試圖闖殿。
時機!
蕭徽眼神瞬間冰寒如鐵。
“來人!”她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金石相擊,帶著凜冽的穿透力,在這死寂的空間里陡然炸響!
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殿門處厚重而巨大的楠木門扉應聲被推開一道縫隙,清瀾和司琴如臨大敵地帶著兩名內衛疾步踏入。她們顯然也被蕭徽這聲命令嚇了一跳,迅速躬身聽令。
蕭徽甚至沒有轉身,依舊背對著殿門方向,目光銳利如鷹隼鎖定西配殿后方那排密集的書柜陰影深處!
“西配殿后窗欞有異動!有膽大包天之徒潛入太廟窺伺祖宗清靜!給本宮——拿下!”
“拿下”二字斬釘截鐵,帶著金戈殺伐之氣!她所指的方向,正是方才發現暗槽的供桌之后!窗欞緊閉,根本無異動!
但這道命令是給所有人的!更是給隱藏在暗處的人的!
幾乎在“拿下”二字落下的瞬間!仿佛印證她的直覺——
西配殿那排巨大書柜深處的陰影里,發出一聲極其細微、壓抑到極限、又因恐懼導致的抽氣聲!
緊接著,是一陣慌亂壓抑的衣袂摩擦窸窣聲和一個身影因為極度驚惶而撞到柜角的悶響!
“在那里!拿下!”清瀾反應極快,厲聲呵斥,與司琴并兩名內衛如離弦之箭,直撲那處陰暗角落!兵刃出鞘的細碎金屬摩擦聲令人牙酸!
蕭徽這才緩緩轉過身。
那巨大的、象征著大周皇權威儀的紫檀御座形制的供案之后,歷代帝王的森森牌位之前。
一個穿著深藍宮人服飾、身形瘦小的身影被內衛反剪著胳膊、如同小雞般被從陰影里粗暴地拖了出來!帽子在扭打中掉落,露出張慘白扭曲、布滿冷汗的年輕宦官臉龐。他身上的藍布衫明顯是臨時套上去的,袖口和下擺還不合時宜地露出里面另一層不同顏色的料子邊角!一雙眼睛因為恐懼幾乎要脫眶而出,死死盯著蕭徽,嘴巴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蕭徽的目光只在那小宦官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如冰冷的鋼索,鎖死了他寬大藍布袖口邊緣沾染的一點點與那灰白石槽凹槽處一模一樣的——淺色石粉末!
她緩步上前,每一步都踏在死寂的太廟地磚上,聲音清晰可聞。玄金的鳳袍在幽暗中如同一團沉重的火焰,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誰給你的膽子?”蕭徽的聲音如同結了冰的寒潭,“誰許你的臟手,玷污祖宗棲身之所?!”
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在那小宦官幾乎失禁的驚恐中,掃過聞訊正跌跌撞撞闖入主殿、被眼前這突如其來一幕駭得魂飛魄散的太廟掌事大太監馮保,掃過剛剛被內衛架著胳膊拖進來、衣冠不整、涕淚橫流、張嘴欲訴“冤枉”卻已被殿內這場面驚得呆若木雞的太常寺卿周正!
最后,她的視線重新落回那簌簌發抖、褲襠已然濕了一片的小宦官身上。眼神冰冷如萬載寒冰,沒有任何憐憫。
“拖出去。”
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宣判死刑的殘酷。
“杖斃于太廟階下。”她微微停頓,目光如同盤旋的冰刃,緩緩掃過在場所有魂不附體的臉孔,“讓他好好聽聽,祖宗是如何‘訓斥’這窺伺神主、擾亂帝嗣的大不敬之罪!”
“不——太女殿下饒命!饒——”小宦官凄厲的慘嚎剛沖出喉嚨,就被一塊不知哪里塞過來的麻布死死堵?。擅缋撬苹⒌膬刃l沒有絲毫遲疑,拖死狗般將他向外拖去!絕望的嗚咽和身體摩擦地面的聲音漸漸遠去,消失在殿外。
主殿內落針可聞。只剩下沉重到令人心臟停跳的呼吸聲。濃重的血腥氣息仿佛已經開始在這片供奉先祖神明的空間里彌漫。太廟掌事馮保癱軟在地,瑟瑟發抖如同風中落葉。周正雙眼翻白,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眼看就要暈厥過去。清瀾和司琴臉色同樣煞白,緊抿著嘴唇,強行壓下胃部的翻涌。
蕭徽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再次轉身,緩步走回她外祖母,大周開國女帝蕭珩的神主牌位前。在供桌上拈起三炷細長的金檀線香,靠近燃燒的長明燈引燃。裊裊青煙在昏暗的光線中升起。她的動作一絲不茍,帶著祭祀應有的肅穆。
她俯下身子,姿態恭敬,嘴唇幾乎貼近那冰冷的、寫著“大周圣武則天至孝承業顯皇帝蕭珩之神位”的紫檀牌位,用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的、如同冰棱摩擦的細微聲音,幾近耳語般輕喃:
“祖母……”
“徽兒回來了?!?p> 一縷帶著濃重硝煙氣息的夜風從不知何時被打開一絲縫隙的殿門處灌入,穿過空曠冰冷的殿堂,帶著刺骨的寒意,撲滅了那三炷線香剛剛燃起的微弱火星!
黑暗如潮水般漫過神位前蕭徽挺直的玄金背影。偌大的太廟殿堂內,只剩下無數搖曳明滅的長明燈火,映著她投在地上那道被拉得極長、極孤絕,又蘊含著某種滔天怒火與決絕力量的影子,宛如一柄劈開黑暗的——孤凰之劍。
而就在那線香熄滅、黑暗降臨的同一剎那!
太廟主殿那道沉重的楠木大門縫隙中,一道挺拔如出鞘利劍般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時悄然出現,冷硬的戎裝輪廓,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岳。他的目光穿透門縫的陰影,精準地捕捉到了神位前那個驟然陷入黑暗、卻挺立如初的玄金身影,以及她腳下那道孤絕而強大的影子。那雙深邃的眼瞳里,似乎有一剎那的微不可察的震動一閃而過。
虎賁中郎將衛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