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嘶吼,如同萬千冤魂在洛都的深巷幽巷間呼嘯穿行。雪粒子不再是細碎的冰晶,而是被狂風(fēng)卷成了堅硬的砂礫,狠狠砸在臉上、身上,發(fā)出噼啪的輕響。寒意早已侵入骨髓,四肢僵硬麻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碴。謝灼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每一步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留下歪斜的腳印,旋即被暴戾的風(fēng)雪粗暴抹去。
前方,是兩道沉默的玄色剪影,在昏沉夜色與肆虐的風(fēng)雪中仿佛永遠不會疲憊的鐵鑄人偶。蕭執(zhí)的步伐依舊沉穩(wěn),踏雪無聲,玄袍翻卷如同吞噬光明的羽翼。押送她的黑甲衛(wèi)緊隨其后,腰間烏沉沉的刀鞘在顛簸中偶爾撞擊冰冷的腿甲,發(fā)出短促沉悶的“咔”聲,是她世界里唯一規(guī)律的回響。她被裹挾其中,如同風(fēng)暴中一片身不由己的枯葉。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的風(fēng)雪幕布被撕開一道巨大的、猙獰的裂口。
一座堡壘般的龐大建筑,如同匍匐在夜色中的巨獸,驟然撞入視野。高聳的圍墻由巨大的青黑色條石壘砌而成,冰冷堅硬,仿佛經(jīng)歷了千年風(fēng)霜的打磨,浸透了無數(shù)亡魂的怨氣。圍墻頂部,是密密麻麻的、閃爍著幽冷寒光的鐵蒺藜,在風(fēng)雪中如同巨獸背脊上倒豎的鋼刺。視線所及,只有一扇門。
門,是純粹的玄鐵鑄造。沉重、冰冷、毫無雕飾。門扉緊閉,高達丈余,寬亦足夠數(shù)馬并行,表面是黯淡無光的深黑色,只在門樞處隱約可見沉重的金屬光澤和粗大的鉚釘痕跡。
大門兩側(cè),矗立著兩座巨大的狴犴石雕。那傳說中的龍子,形似猛虎,獠牙外露,銅鈴巨目圓睜,死死盯著門前每一寸土地,充滿了無盡威嚴與鎮(zhèn)壓兇煞的戾氣。石雕身上覆蓋著厚厚一層積雪,更添幾分肅殺與陰森。
這里沒有任何暖色,沒有任何生機。只有純粹的黑、冷硬的鐵、猙獰的石,以及無孔不入的、帶著鐵銹腥氣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血腥味的陰風(fēng)。
兩名守衛(wèi)如同凝固的黑色巖石,肅立在狴犴石雕的陰影之下。他們?nèi)戆诒涞蔫F甲里,連面部也被覆面頭盔遮掩,只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神,透過頭盔的縫隙投射出來,沒有任何屬于人類的情緒波動,只有鷹隼般的銳利與一種絕對的、冰冷無情的審視。
當(dāng)蕭執(zhí)一行人走近時,守衛(wèi)并未行禮,只有覆面頭盔微微轉(zhuǎn)動,冰冷的視線掃過蕭執(zhí),確認身份,隨即落在最后那個單薄狼狽的身影上。
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針,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深深的鄙夷,以及一絲對異物闖入禁地的天然排斥。他們看到了她單薄染血的衣裙,頸側(cè)刺目的傷痕,裸露手臂上那猙獰的“罪”字烙印,還有那被凍得青白、沾滿泥濘的赤足(鞋子早在踏出教坊司時便深陷雪泥不知所蹤)。在他們眼中,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沾染了污穢的不潔之物,被他們的指揮使隨手丟進了這座白骨殿堂。
謝灼在那穿透性的目光下,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寒風(fēng)的刺骨遠不及這目光帶來的羞辱冰冷。她下意識地想蜷縮起身體,想遮掩那烙印,想藏起滿身的狼狽。但殘存的自尊死死箍住了她的咽喉。她挺直了早已凍僵的脊背,迎向那兩道審視的目光,眼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蕭執(zhí)的腳步在厚重的玄鐵大門前沒有絲毫停頓。
他甚至沒有開口下令。
就在他踏上門前最后一級石階的瞬間!
“轟隆!!!”
一聲沉悶到極致、仿佛大地深處傳來的咆哮,驟然撕裂了風(fēng)雪的嗚咽!沉重?zé)o比的玄鐵門樞在巨大的機括力量牽引下,緩緩向內(nèi)轉(zhuǎn)動!那聲音艱澀、刺耳,如同垂死巨獸的骨骼在沉重地摩擦!門扉開啟的縫隙,如同巨獸緩緩張開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一股比門外猛烈十倍的、混雜著濃重鐵銹味、發(fā)霉的塵土味、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以及某種無法形容的陳舊死亡氣息的陰風(fēng),如同潰堤的洪水,轟然噴涌而出!
冰冷的、帶著腐朽味道的氣流狠狠撞在門外所有人的身上!謝灼只覺得一股濃重的霉味和鐵腥氣瞬間灌滿了鼻腔,刺激得她喉嚨發(fā)癢,幾乎要嘔出來。身體被這股陰風(fēng)吹得猛地搖晃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瞇起眼睛,透過那漸漸擴大的門縫向內(nèi)望去。
門內(nèi),是絕對的昏暗。
只有幾點幽綠如鬼火的油燈光芒,在極深極遠的通道盡頭搖曳不定,非但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將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映襯得更加深邃、更加詭異。冰冷的石壁在幽暗光影下泛著濕漉漉的青黑色,仿佛永遠也干不透。通道蜿蜒向下,坡度陡峭,仿佛直通九幽地府。
蕭執(zhí)的身影沒有絲毫猶豫,率先一步踏入了那道吞噬光明的巨口,玄色的衣袍瞬間被濃稠的黑暗吞沒。
身后押送的黑甲衛(wèi)手上猛然加力!鉗制著謝灼手腕的鐵箍如同燒紅的烙鐵收緊,不容抗拒的推力傳來!她踉蹌著,被粗暴地推搡著向前!
一步,跨過了那道沉重的門檻。
“轟隆隆!!!”
身后的巨響再次爆發(fā)!比開啟時更加沉悶、更加急促!巨大的玄鐵門扉在機括的怒吼聲中,以雷霆萬鈞之勢轟然閉合!
巨響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震得腳下的石板都在微微顫抖。最后一線來自外部世界的、微弱的天光被徹底隔絕!
整個世界,瞬間陷入一片濃稠得化不開的、冰冷的黑暗與死寂!
只有門軸轉(zhuǎn)動時留下的巨大回音,還在深邃的通道中沉悶地滾動、回蕩,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嘆息,久久不息。
絕對的黑暗籠罩下來,瞬間剝奪了所有視覺。謝灼只覺得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驟然攥緊!巨大的恐懼伴隨著失重感瞬間攫住了她。人類對黑暗本能的恐懼,混合著通道深處散發(fā)出的濃重腐朽與死亡氣息,如同無形的潮水將她淹沒。她猛地屏住了呼吸,身體僵硬如同石雕。
然而,這純粹的黑暗并未持續(xù)太久。
“嚓……嚓……嚓……”
幾聲極其輕微的火石摩擦聲在極近處響起,隨即,一點小小的、昏黃的光暈在她身側(cè)亮起。
是押送她的黑甲衛(wèi)。他不知何時掏出了一盞巴掌大小的銅皮風(fēng)燈,用火折子點燃了燈芯。昏黃微弱的光芒跳躍著,勉強驅(qū)散了方寸之地的黑暗,卻將周圍巨大的陰影拉扯得更加扭曲猙獰。搖曳的光線下,那名黑甲衛(wèi)覆面頭盔下的雙眼依舊冰冷空洞,毫無波瀾。
借著這微弱的光亮,謝灼才看清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
一條極其寬闊、卻異常壓抑的甬道。頭頂是高聳冰冷的拱形穹頂,由堅固的大塊青石砌成,濕漉漉地向下滲著不知凝結(jié)了多少年的冰冷水汽,偶爾滴落一滴,砸在石板上發(fā)出清脆又空洞的“嗒”聲。甬道兩側(cè)是同樣冰冷堅硬的石壁,顏色是一種浸透了歲月和陰氣的沉郁青黑。壁上相隔很遠才嵌著一盞同樣昏黃、燈油渾濁的油燈,燈芯細小搖曳,發(fā)出嗶嗶啵啵的微弱聲響,光線僅能勉強照亮燈下很小一塊區(qū)域,更遠處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腳下的地面是巨大的石板鋪就,冰冷堅硬,每一塊都光滑如鏡,卻又隱隱透出一種被無數(shù)足跡反復(fù)踐踏、又被無數(shù)次沖刷后留下的、難以言喻的暗沉光澤。
空氣沉悶污濁,濃重的鐵銹味、陳腐的塵土味、以及那若有若無、如同附骨之疽般揮之不去的淡淡血腥氣,混合在一起,結(jié)成一張無形而黏膩的網(wǎng),纏繞著鼻腔,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般的艱難。
通道并非筆直,在前方不遠處就拐向左側(cè),形成一個巨大的轉(zhuǎn)折,通向更深不可測的黑暗。甬道兩側(cè)的石壁上,并非完全光滑。在一些幽暗的轉(zhuǎn)角或者凹陷處,隱隱可見一些烏沉沉的、布滿銹跡的鐵柵欄門,緊緊關(guān)閉著,后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隱藏著擇人而噬的兇獸。偶爾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陰風(fēng)拂過,帶來幾聲極其細微、若有若無的、如同呻吟般的嗚咽,分不清是風(fēng)聲,還是……
謝灼的指尖深深掐進手心,用尖銳的刺痛逼退那順著脊柱攀爬的寒意。這里不是人間,是真正的煉獄!
前方的蕭執(zhí)早已不見蹤影,顯然已先行幾步。只有那名點燃風(fēng)燈的黑甲衛(wèi)和另一名同伴,如同兩座沉默的鐵塔,一前一后將她夾在中間。
“走。”冰冷而沙啞的命令從覆面頭盔下發(fā)出,沒有任何情緒。
謝灼被推搡著,踉蹌前行。
甬道似乎永無止境,只有越發(fā)濃重的黑暗和寒氣在不斷加深。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甬道似乎變得寬闊了一些。右側(cè)的石壁向內(nèi)凹進,形成一片相對開闊的區(qū)域。
這里的光線稍微明亮些許,靠著石壁擺放著一張巨大的條形石案,表面坑洼不平,顏色暗沉,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復(fù)浸泡過。石案后,坐著兩個同樣穿著黑色勁裝、但未覆甲、也未佩刀的小吏。他們面前堆著些散亂的簿冊和筆墨。
當(dāng)謝灼被黑甲衛(wèi)帶著走近時,那兩個小吏原本懶散的神情瞬間緊繃,慌忙站起身來,臉上堆起僵硬而諂媚的笑容,朝著押送的黑甲衛(wèi)躬身行禮。
“大人!”聲音帶著刻意壓低的恭敬。
黑甲衛(wèi)沒有理會他們的行禮,冰冷的目光越過他們,投向石案后方更昏暗的角落。那里,擺著一張半舊的書案,案后坐著一個干瘦的中年人。
那人穿著典獄司低階文吏的灰布袍服,洗得有些發(fā)白,袖口和領(lǐng)口磨損嚴重。他身形佝僂,肩膀一高一低,正伏在案上,借著豆大的油燈光亮,一手撥拉著一個烏木算盤,一手在一本厚厚的賬簿上記錄著什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尖削的側(cè)臉輪廓,兩頰深陷,顴骨高聳,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拉出一條刻薄寡恩的弧度。頭頂稀疏的花白頭發(fā)勉強挽成一個歪斜的發(fā)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著。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門口的動靜恍若未聞。直到黑甲衛(wèi)走到他書案前,沉重的腳步聲停了下來,他才極其緩慢地、帶著被打擾的不耐,抬起了眼皮。
那是一雙渾濁的、布滿血絲的小眼睛,眼珠微微發(fā)黃,轉(zhuǎn)動起來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遲緩。當(dāng)他抬起眼皮時,額頭上瞬間堆疊起深深的、如同刀刻般的皺紋。他的目光先是不耐地掃過兩名黑甲衛(wèi),隨即才落到被他們夾在中間的謝灼身上。
當(dāng)那雙渾濁的小眼睛看清謝灼此刻的模樣——單薄染血的紗衣、頸側(cè)刺目的傷痕、裸露手臂上猙獰的“罪”字烙印、赤足沾滿泥濘的狼狽——尤其是烙印出現(xiàn)時,他眼中瞬間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嫌惡與輕蔑,如同看到了什么骯臟的穢物。嘴角兩撇稀薄的花白胡子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
“王錄事。”押送謝灼的黑甲衛(wèi)終于開口,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如同冰冷的鐵器摩擦,“指揮使令:罪籍謝灼,琴師錄事。交予你處,帶她熟悉,整理甲字庫陳卷。”每一個字都清晰冰冷地將蕭執(zhí)的命令復(fù)述完畢,沒有任何多余的說明。
“琴師……錄事?”王錄事那張刻薄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驚愕和不解,渾濁的小眼睛在謝灼身上飛快地掃了幾個來回,似乎在確認這個帶著罪奴烙印、一身狼狽的女人是否與“琴師”二字沾邊。
隨即,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如同夜梟般的嗤笑,臉上堆起一種混合著虛偽和輕視的表情,對著黑甲衛(wèi)連連點頭哈腰:“是,是!卑職明白了!指揮使大人深謀遠慮!卑職定當(dāng)……定當(dāng)好好安置!”他刻意加重了“安置”二字,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意味。
黑甲衛(wèi)對他的奉承毫無反應(yīng),如同沒有聽見。任務(wù)既已傳達,兩人沒有絲毫停留,如同來時一樣沉默,轉(zhuǎn)身便融入了身后幽深的甬道黑暗之中,連那盞小小的風(fēng)燈也帶走了。原地只留下謝灼和王錄事幾人。
昏黃的油燈光暈下,氣氛驟然變得微妙而壓抑。
王錄事臉上那點虛偽的恭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川劇變臉。他慢條斯理地將手中的毛筆擱在筆山上,身體向后靠在那張破舊的圈椅里,松弛的皮膚耷拉下來,渾濁的目光如同打量一件破爛家具般,上上下下、毫不客氣地再次掃視著謝灼,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呵,”他鼻腔里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聲音尖細又帶著一股陳腐的酸氣,“謝灼?罪籍?琴師?倒是稀奇。”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長長的、指甲縫里嵌著黑垢的指甲,隨意地向身后甬道更深處某個方向虛虛一點,動作懶散敷衍至極,“甲字庫,認識路吧?沿著這條道,右拐,走到頭,最大的那扇烏木門就是。”
他端起桌上一個豁了口的粗瓷茶碗,慢悠悠啜了一口冷茶,眼皮撩都不撩一下,繼續(xù)道:“里頭全是歷年積壓的懸案舊檔,落了不知多少年的灰了。指揮使大人慈悲,給你個安身吃飯的地方。去,把里頭那些破爛卷宗,都給咱家弄干凈,理清楚。卷宗盒上的灰擦凈嘍,里面的爛紙片按年份、案由分門別類碼齊整嘍!”
他撇了撇嘴,像是想到了什么極其麻煩又骯臟的事情,“手腳麻利點!別指望有人幫你!典獄司可不養(yǎng)吃閑飯的廢人!尤其……”他那渾濁的小眼睛瞥了一眼謝灼手臂上的烙印,厭惡地別開目光,“……是帶了晦氣的!”
旁邊的兩名小吏早已坐了回去,此刻正伸長了脖子,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和看熱鬧的表情,如同觀賞什么珍禽異獸。
其中一個身材矮胖、臉上堆著橫肉的吏員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低聲對著同伴嘀咕:“甲字庫?嘖嘖,那鬼地方……王頭可真會‘安置’人!”
“可不是嘛,讓個嬌滴滴的……呃,罪奴去鉆耗子窩掏灰?指揮使大人這安排……嘿嘿,有意思!”一陣壓抑的、如同老鼠磨牙般的竊笑聲在昏暗的光線下響起。
謝灼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指尖深深刺入掌心模糊的舊傷,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王錄事的輕蔑刻薄,小吏的嘲弄指點,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針尖,密密麻麻扎在自尊上。
甲字庫……耗子窩……掏灰……這就是蕭執(zhí)口中的“琴師錄事”?這就是她踏入煉獄司的第一站?巨大的落差并未帶來多少失落,反而在她心底激起了更深的寒意。蕭執(zhí)將她丟在這里,讓她直面這些最底層的惡意和刁難,是試探?是打磨?還是純粹的無視?
她緩緩抬起眼。沒有憤怒,沒有辯解,甚至沒有一絲波瀾。眼神如同凍結(jié)的湖面,平靜地迎向王錄事刻薄的審視:“是。”
只有一個字。聲音嘶啞干澀,卻清晰無誤。
王錄事顯然沒料到她是這種反應(yīng),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又被更濃的輕蔑覆蓋。他揮了揮枯瘦的手,像驅(qū)趕蒼蠅:“去去去!別杵在這兒礙眼!天黑前把門口那片弄出來瞧瞧!”說罷,便不再理會,重新拿起筆,繼續(xù)撥弄他的算盤。
謝灼不再言語,拖著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腳,轉(zhuǎn)身,一步一步,沿著王錄事所指的方向,踩在冰冷光滑的石板上,走向甬道深處那片更加濃稠的黑暗。身后,那壓抑的竊笑聲和算盤珠子噼啪作響的聲音,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跟隨。
甬道曲折向下,空氣越發(fā)潮濕陰冷。昏黃的壁燈間隔很遠,只能勉強照亮腳下寸許之地,兩側(cè)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散發(fā)著無形的壓力。不知拐了幾個彎,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扇巨大的門戶。
門,是厚重的烏木所制,深沉得如同凝固的血液。門板極其厚重,表面布滿蟲蛀的痕跡和歲月留下的深深刻痕,邊緣處甚至能看到一些白色的、如同霉菌般的菌斑。沒有門環(huán),只有兩個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鐵制門扣。一股濃重的、令人窒息的陳舊紙張霉味混合著塵土氣息,如同實質(zhì)般從門縫里滲透出來,撲面而來!
謝灼停在門前。寒意和疲憊讓她身體微微發(fā)顫。她伸出手,冰冷僵硬的手指觸碰到那粗糙冰冷、布滿灰塵和蟲蛀痕跡的烏木門板。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推動!
“吱嘎!嘎嘎嘎!!!”
一陣令人牙酸的門軸呻吟聲驟然響起,在寂靜的通道里回蕩不休,尖銳刺耳!沉重的大門只被推開一道勉強容身的縫隙。
一股更加濃郁的、飽含著陳腐紙張、霉爛塵埃以及某種生物糞便氣味的渾濁氣流,如同塵封千年的棺槨被打開,洶涌地噴了出來!謝灼被嗆得猛地咳嗽起來,眼淚瞬間涌出。
她屏住呼吸,側(cè)身擠了進去。
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
昏暗!極度的昏暗!只有高處一個極小的、蒙著厚厚灰塵的氣窗,透進一絲微弱的天光,也被濃重的灰塵折射得朦朧不清。借著這微光,勉強能看清庫房內(nèi)部的輪廓。
巨大!難以想象的巨大!整個空間似乎掏空了一整片山腹,高不見頂,深不見底!無數(shù)巨大的、高聳的烏木架子如同沉默的巨人墓碑,一排排,一層層,密密麻麻地排列開去,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濃重的黑暗里。架子間隙狹窄,只容一人勉強側(cè)身通過。
死寂!絕對的死寂!只有塵埃在微弱光線中無聲飛舞,如同無數(shù)微小的幽靈。
而地面……目光所及之處,堆積如山!
靠近門邊的一小片空地算是相對“整潔”的,但也散亂地堆放著一些破損的卷宗盒和散落的、泛黃發(fā)脆的紙張。再往里,視線所及,靠近門口的幾個巨大架子前,無數(shù)卷宗盒如同坍塌的山巒般傾倒堆積!
有些盒子破裂散開,里面發(fā)黃發(fā)脆的紙張如同枯葉般撒得到處都是,鋪滿了厚厚一層。更多的盒子則被厚厚的、如同灰色棉絮般的塵埃徹底覆蓋,堆積成一座座小山,上面甚至還掛著絲絲縷縷的蛛網(wǎng)!
空氣中漂浮的灰塵顆粒,在微弱的光線下清晰可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嗆人的顆粒感。角落里,一些細小的、不知名的蟲子受到驚擾,窸窸窣窣地飛快爬過,消失在塵埃深處。
這里,是遺忘的墳場。是所有陳年舊案、所有懸而未決、所有塵封罪惡的最終歸宿。
王錄事口中的“耗子窩掏灰”,形容得何其貼切!
謝灼站在門口,望著眼前這片無邊無際的塵埃與朽爛紙堆構(gòu)成的“江山”,身體因寒冷和脫力而微微顫抖。指尖的傷口在灰塵刺激下隱隱作痛。巨大的工作量帶來的并非絕望,而是一種冰冷的麻木。至少,這里暫時沒有趙崇,沒有張嬤嬤。
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離門口最近的那座“卷宗山”。腳步踩在厚厚的積塵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留下清晰的足跡。她蹲下身,冰冷的石板寒氣瞬間透過薄薄的紗裙侵入身體。她伸出傷痕累累的手,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一把抓住了一個半埋在塵埃中的卷宗盒。
入手冰涼沉重,質(zhì)地堅硬但表面布滿粗糙的顆粒感。她用力將其從塵埃中拖了出來。盒子是烏木所制,邊緣鑲嵌著薄薄的銅片,但銅片早已銹蝕發(fā)綠。盒蓋上覆蓋著厚厚一層灰白色的塵埃,幾乎看不清原有的顏色。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想拂去上面的灰塵。
“喲嗬!新來的小娘子這就忙活上啦?”一個油滑輕佻、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從她身后響起!
謝灼身體猛地一僵,如同受驚的貓,倏地轉(zhuǎn)過身!
門口不知何時倚著一個人。是個穿著典獄司低級吏員灰布短褂的男人,約莫三十上下,身形瘦長,尖嘴猴腮,一雙綠豆小眼此刻正閃爍著毫不掩飾的、黏膩貪婪的光,在她身上肆意逡巡。他歪著頭,嘴角咧開,掛著猥瑣的笑容,露出幾顆發(fā)黃的板牙。
這人叫李二,是典獄司底層跑腿打雜的油滑吏員,出了名的欺軟怕硬、嘴賤手欠。
“嘖嘖嘖。”李二的目光從謝灼赤著的、沾滿泥濘的腳,一路向上,掃過單薄的紗衣下玲瓏的曲線,在她裸露手臂上那個猙獰的“罪”字烙印上停留了一瞬,撇了撇嘴,隨即又貪婪地聚焦在她臉上,即使紅腫未消、沾染灰塵,也難掩那份清冷的輪廓。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她頸側(cè)那道暗紅的血痕上,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興奮。
“可憐見的,瞧瞧這細皮嫩肉的,怎么弄成這樣了?”李二裝模作樣地搖著頭,向前踱了兩步,故意靠近蹲在地上的謝灼。一股濃重的汗酸味和劣質(zhì)煙草味撲面而來。“讓哥哥瞧瞧,這傷……嘖嘖嘖,看著都疼……”說著,他竟伸出那只指甲縫里滿是黑色油垢的枯瘦右手,朝著謝灼頸側(cè)那道傷痕摸去!動作輕佻無比!
那手指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直逼而來!
謝灼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怒意混雜著極度的惡心感瞬間沖上頭頂!十年賤籍,她早已習(xí)慣了各種或明或暗的覬覦和猥褻,但每一次,那蝕骨的屈辱感都如同毒蛇啃噬!
電光火石間,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
她沒有尖叫,沒有躲避,而是在那手指即將觸碰到皮膚的剎那,猛地擰身!動作幅度不大,卻極其迅捷精準!整個身體如同蓄勢待發(fā)的弓弦,向左后方避開的同時,肩頭微沉,帶動手臂!
“嗤啦!”
一聲極其細微的布帛撕裂聲!
李二那骯臟的指尖,險之又險地擦著謝灼頸側(cè)的肌膚劃過!粗糙的指甲邊緣,卻正好刮蹭到了那道已經(jīng)凝結(jié)、但邊緣依舊脆弱的血痂!
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謝灼悶哼一聲,感覺到頸側(cè)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似乎又被撕裂了一絲,有溫?zé)岬囊后w重新滲出!
而李二的手指落了空,指尖只擦過冰冷的空氣和幾縷凌亂的發(fā)絲。他身體因用力往前湊而微微前傾,此刻失去目標,一個趔趄,險些撲倒在塵埃里。
“你!”李二穩(wěn)住身形,臉上的猥瑣笑容瞬間被驚愕和暴怒取代!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虛弱不堪、任由王錄事隨意搓扁揉圓的罪奴賤婢,竟敢躲開!還是在這么多人……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門口——方才他的動靜已經(jīng)吸引了甬道里路過的兩三個小吏,此刻正站在門外不遠處,伸著頭朝里看,臉上帶著看好戲的竊笑!
被一個罪奴當(dāng)眾落了面子!
李二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綠豆眼里兇光畢露!他猛地踏前一步,指著謝灼厲聲罵道:“好你個不知好歹的下賤胚子!爺好心好意關(guān)心你,你竟敢躲?!一個千人騎萬人枕的罪籍爛貨!裝什么貞潔烈女?!進了這典獄司,你以為還是你那窯子窩?”
污言穢語如同淬毒的箭矢,狠狠扎來!
謝灼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徹底凍結(jié)!
她沒有后退,也沒有辯解。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頸側(cè)撕裂的傷口滲出的溫?zé)嵋后w,緩緩滑下一道黏膩的痕跡,如同蜿蜒的血淚。她臉上沾著灰塵,發(fā)絲凌亂,狼狽不堪。但那雙眼睛!那雙原本沉寂如死水的眼睛,此刻卻如同幽暗深淵中驟然點燃的兩點寒星!冰冷、銳利、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和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殺意!
那目光,如同兩柄淬了萬年玄冰的短匕!“唰”地一下狠狠釘在李二的臉上!穿透了他所有的暴怒和偽裝,直刺入他靈魂深處最卑怯的角落!
李二后面更難聽的辱罵瞬間卡在了喉嚨里!他被這雙眼睛盯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汗毛倒豎!那張猙獰暴怒的臉如同被凍住了一般,扭曲著僵在那里,只剩下嘴唇在無意識地哆嗦。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
那是一種經(jīng)歷過最深絕望后淬煉出的、毫無顧忌的眼神!仿佛在無聲宣告:再上前一步,便是同歸于盡!
門口看熱鬧的小吏們也瞬間噤聲,臉上的戲謔僵住了,面面相覷,眼中都流露出了一絲驚疑和忌憚。這罪奴……眼神怎么這么瘆人?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仿佛凝固的瞬間!
一道清瘦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庫房門口,恰好擋住了門外甬道投來的微光,在她身前的地面上投下一個輪廓分明的剪影。
腳步聲極輕,帶著一種獨特的穩(wěn)定節(jié)奏,在死寂的庫房里清晰可聞。
一瞬間,庫房內(nèi)外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謝灼也猛地抬眼。
門口站著的是一個女子。
她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深青色勁裝,并非典獄司統(tǒng)一的制式服色,但衣料結(jié)實耐磨,袖口緊束,勾勒出修長而有力的手臂線條。腰間束著一條同色的布帶,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全部挽在腦后,束成一個簡潔緊實的圓髻,用一根普通的烏木簪固定,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一截修長的脖頸。整個人如同出鞘的青鋒,挺拔、利落,不帶一絲多余的累贅。
她的面容算不得絕色,線條清晰分明,鼻梁挺直,唇瓣緊抿,透著一股剛毅和不易接近的氣息。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或許是經(jīng)常接觸某些特殊環(huán)境的緣故,顯得有些干燥。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雙異常冷靜的眼眸,瞳仁是極深的墨色,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波瀾不驚,清晰地映照著庫房內(nèi)混亂的景象——驚怒未消的李二,狼狽卻眼神如刀的謝灼,還有門口那幾個探頭探腦一臉看好戲的小吏。
她的眼神平靜無波,沒有絲毫漣漪,沒有同情,沒有好奇,甚至沒有厭惡。只是在掃過李二那只剛剛試圖摸向謝灼、此刻還僵在半空的骯臟右手時,那平靜的目光如同冰水般,極其短暫地停頓了那么一瞬。
隨即,那目光便移開了。如同拂過一片無關(guān)緊要的落葉。
她甚至沒有在謝灼那張沾滿灰塵、傷痕累累的臉上停留半息。
仿佛剛才這里發(fā)生的激烈沖突,那令人窒息的污言穢語,那劍拔弩張的對峙,在她眼中,不過是這污濁煉獄每日上演的、乏善可陳的背景噪音。
沒有任何言語。
沈玥(謝灼腦海中瞬間閃過這個名字,蕭執(zhí)提及的女仵作)只是極其冷淡地收回目光,仿佛門口這幾個人不過是幾根礙眼的柱子。她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徑直抬步,走進了庫房內(nèi)部更深的區(qū)域。她的腳步輕盈而穩(wěn)定,踩在厚厚的灰塵上,只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噗噗”聲,身形很快便隱沒在層層疊疊的高大木架和濃重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她的出現(xiàn)和離開,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顆石子,只激起了一圈極其微弱的漣漪,旋即消失。
然而,這短暫的插曲,卻如同冰水般澆熄了李二心頭那點因面子受損而燃燒的虛火。沈玥那一眼,如同無形的警告,讓他后背一陣發(fā)涼。再對上謝灼那雙如同淬了毒的刀子般的眼睛,他囂張的氣焰瞬間萎了下去。
“呸!晦氣!”李二朝著謝灼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唾沫星子濺落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他不敢再多看謝灼一眼,色厲內(nèi)荏地丟下一句:“給老子等著瞧!”便灰溜溜地轉(zhuǎn)身,擠開門口幾個看熱鬧的小吏,頭也不回地竄回了甬道的黑暗中。
門口的小吏們見沒了熱鬧可看,又忌憚謝灼剛才那瘆人的眼神和沈玥的態(tài)度,也悻悻地各自散去。
沉重的庫房門,再次恢復(fù)了半開的狀態(tài),只留下那道狹窄的縫隙。
塵埃依舊在微弱的光線中無聲飛舞。
庫房內(nèi),只剩下謝灼一人。
緊繃的身體驟然松懈,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頸側(cè)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提醒著剛才的屈辱。她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石板寒氣瞬間侵入骨髓,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抬起手,怔怔地看著自己布滿傷痕和血跡、此刻又沾滿厚厚灰塵的手指。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片刻的沉寂之后。
她緩緩伸出手,用沾滿灰塵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拂過身邊最近的那個烏木卷宗盒。
指尖下,是冰冷的木料,粗糙的塵埃顆粒,以及……在盒蓋邊緣,靠近銅箍的位置,指尖觸碰到了一行細微的、烙刻上去的凹陷痕跡。
她下意識地用指腹摩挲著那痕跡。
觸感冰冷凹凸。
借著門口縫隙透來的極其微弱的光線,她微微瞇起眼,湊近。
模糊的字跡在黑暗中艱難地顯現(xiàn)出來,帶著一種深入木質(zhì)的、年代久遠的森然氣息:
“天啟九年,戶部侍郎林仲文……謀逆……”
謀逆!
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謝灼的指尖!烙進她的瞳孔深處!
一股寒氣從心臟驟然炸開!
父親的臉……滿門染血……同樣是謀逆!
指尖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蜷縮回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如同戰(zhàn)鼓!
她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冰冷的殺意和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巖漿在眼底深處奔涌!又被她死死壓下!
空氣死寂。
厚重的灰塵在微弱的光束中無聲浮沉,如同億萬顆微小的星球在靜止的宇宙中流浪。冰冷的石板寒氣透過單薄的紗裙,絲絲縷縷地鉆入骨髓深處,與頸側(cè)傷口不斷傳來的細微刺痛交織在一起,化作一種持續(xù)不斷的、令人麻木的折磨。
謝灼靠著冰冷的墻壁,蜷坐在厚重的塵埃里。身體疲憊到了極致,每一寸肌肉都在無聲地哀鳴。然而,那雙剛剛經(jīng)歷過巨大情緒沖擊的眼睛,卻在短暫的失焦后,重新燃起兩點幽深冰冷的火焰。
指尖殘留著摩挲那個烙刻著“謀逆”字眼的卷宗盒時,那冰冷刺骨的觸感。那兩個字,像淬毒的鋼針,深深扎進了她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視線穿透半開的庫房門縫隙,投向外面那條幽深、冰冷、仿佛沒有盡頭的甬道。壁燈昏黃的光暈在濕冷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
目光所及,只有深沉的黑暗和死寂。
那個將她丟入此地、如同深淵本身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蹤。
一絲極其微弱、冰冷到近乎嘲諷的弧度,極其緩慢地在謝灼染血的、沾滿灰塵的唇角拉扯開來。那笑意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覺,只在她眼底留下更深沉的冰寒。
黑暗中,她無聲地翕動嘴唇,嘶啞的氣音低不可聞,卻字字如冰珠砸落塵埃:
“再低……”
指尖無意識地收緊,仿佛要攥緊什么虛無之物。
“也比那里……高一線。”
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庫房里,微弱得如同嘆息,瞬間被無邊的塵埃吞沒。
她垂下眼睫,濃密的陰影覆蓋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緒。視線落在自己傷痕累累、布滿污泥和血漬的手上。
“蕭執(zhí)……”
唇齒間無聲地碾磨著這個名字,帶著一種刻骨的冰冷和審視。
“你要用我……做什么?”
最后一個音節(jié)消散在死寂的空氣里。
庫房深處,黑暗如墨,吞噬一切聲響。只有塵埃,依舊在微弱的光束中,無聲地、永恒地盤旋、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