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石板磚如同寒玉,寒氣透過單薄裙裾,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里鉆。謝灼蜷坐在甲字庫房門口那片相對空曠的角落,背靠著冰冷堅硬、布滿灰塵的石壁,將自己縮成一團。頸側傷口撕裂的細微刺痛,指間舊傷混著新塵的麻癢鈍痛,還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如同無數細小的蟲蟻,一刻不停地啃噬著她的神經。
庫房內死寂如墳。唯有塵埃在門縫透入的那道極其微弱的光束中,無聲無息地懸浮、旋轉、墜落。空氣污濁粘膩,濃重的霉爛紙張味和陳腐的塵土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身體瀕臨極限的麻木,又或許是內心深處那股永不熄滅的火焰在灼燒,謝灼掙扎著,緩緩睜開了眼睛。眼底的渙散和疲憊被一種極致的冰冷所取代。她扶著冰冷的石壁,極其艱難地站起身。雙腿僵硬麻木,如同兩根不屬于自己的木頭。
她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污血漬、布滿傷痕的赤足踩在厚厚的灰白塵埃上,留下模糊的印記。目光掠過手臂上那猙獰的“罪”字烙印,在那暗褐色的扭曲疤痕上停留了一瞬。屈辱?烙印早已刻入靈魂,再多一道目光也無關痛癢。
活下去。脫籍。翻案。這六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她每一寸意識里。
王錄事的刻薄嘴臉,李二那令人作嘔的觸碰,沈玥冰水澆頭般的漠然……這些底層傾軋的惡臭,不過是這煉獄司最淺表的膿瘡。真正的深淵,是前方那片望不到盡頭的、由腐爛卷宗堆積而成的塵埃之海。而掌控這一切的,是那個將自己丟進此地便消失無蹤的人間閻羅——蕭執。
“你要用我……做什么?”昨夜無聲的詰問,再次在心底冰冷地回響。答案,或許就埋在這座遺忘的墳場深處。
謝灼緩緩抬起頭,望向庫房深處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高聳的烏木架子如同沉默的巨人骸骨,層層疊疊,隱沒在濃稠的陰影里。塵埃在微弱的光線下勾勒出它們龐大而扭曲的輪廓。
沒有猶豫。她拖著沉重僵硬的雙腿,一步一步,重新走向離門口最近的那座“卷宗山”。
行動是最好的武器,也是唯一的出路。
她蹲下身,不再遲疑,伸出雙手,直接探入那厚厚的、如同灰色棉絮般的塵埃之中。冰冷粗糙的觸感瞬間包裹了指尖,刺激著本就傷痕累累的皮膚。她抓住一個半埋在灰里的卷宗盒,用力向外拖拽!
“嘩啦!噗!”卷宗盒被拖出的瞬間,帶起一片塵埃的瀑布,嗆得她猛烈咳嗽起來,眼淚瞬間涌出。但她動作毫不停頓,雙手用力拍打著盒蓋上的積灰。
“噗噗噗!”沉悶的拍打聲在死寂的庫房里回蕩,大團大團的灰色塵埃騰空而起,如同被驚醒的幽靈,在微弱的光線下狂亂飛舞。灰塵鉆進她的鼻腔、咽喉,帶來陣陣刺癢和干嘔的沖動。她咬著牙,偏過頭,用肩膀蹭掉臉上沾滿的灰。
烏木盒蓋終于露出了真容。深沉的木色,邊緣鑲嵌的銅箍早已銹蝕成墨綠色,布滿凹凸不平的銹跡。盒蓋正中,烙刻著一行模糊的凹紋。
謝灼用衣袖用力擦拭掉盒蓋上的浮塵,湊近,瞇起眼仔細辨認。指尖的觸感傳遞著冰冷的信息:“永昌三年,京畿道驛丞張路,貪墨軍資,流三千里,家產抄沒。”一樁早已塵埃落定、淹沒在時間長河中的舊案。
她面無表情,雙手用力,掀開了沉重的盒蓋。
“吱嘎!!”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盒內,是厚厚一疊發黃發脆的紙張。最上層是官府制式的卷宗封皮,墨跡早已黯淡模糊。下面則是混亂堆積的證詞、筆錄、物證清單、判決文書。紙張邊緣卷曲破損,不少地方被蟲蛀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散發出濃烈的霉味。
謝灼小心翼翼地托起最上面那份封皮。紙張在她手中發出細微的、仿佛隨時會碎裂的哀鳴。她并未細看內容,目光快速掃過卷宗首頁的關鍵信息:案由、時間、地點、主犯、判決結果。
確認基本信息無誤后,她將這份卷宗連同封皮仔細地抽出,放置在自己身后的空地上,動作盡量輕柔,避免這些脆弱的歷史殘骸在自己手中化為齏粉。接著,她俯身,雙手探入盒內,開始整理那些散亂的內頁。
她的動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笨拙,畢竟從未做過這等文書工作。但她的神情極其專注,那雙被灰塵迷蒙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近乎野獸狩獵般的精光。十指雖然傷痕累累,卻異常穩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她先將所有紙張大致歸攏,憑借封皮上的日期和案由,快速判斷哪些是核心文書(判決、主犯供詞),哪些是次要附件(證人證詞副本、旁證清單),哪些是明顯無關的冗余(重復的抄錄、空白頁)。然后,她極其小心地將它們按照時間順序和邏輯關系,一張一張,頁腳對齊,邊緣撫平,疊放在一起。
整個過程有條不紊,如同在梳理一團糾纏了數十年的亂麻。指尖在發黃脆弱的紙頁邊緣輕輕滑過,精準地避開蟲蛀破損的地方,將卷曲的角落小心展平。每一份被理順的卷宗,都被她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般,輕輕放置在身后那片被她初步清理出來的、相對干凈的空地上。
處理完這一個卷宗盒,她便將它拖到左側墻角,疊放在另一個被擦拭干凈的空盒上。然后,再次轉身,撲向那座灰塵小山,挖掘出下一個目標。
“永昌七年,工部營繕司小吏孫貴,倒賣宮磚,杖八十,罰役三年。”
“永昌十年,北城寡婦王氏,誣告鄰人偷竊,反坐,枷號三日。”……
一個又一個塵封的名字,一樁又一樁早已被遺忘的、或大或小的案件,在她沾滿灰塵的指尖下重現輪廓。空氣仿佛凝固,只有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卷宗盒開合的吱嘎聲、以及她壓抑而規律的呼吸聲在空曠死寂的巨大空間里交織回響。灰塵如同擁有了生命,在她每一次動作帶起的微風中盤旋起舞,落在她的發間、肩上、睫毛上,使她看起來如同一個剛從灰燼中爬出的幽靈。
時間在塵埃的沉降中無聲流逝。
麻木的雙腿早已失去知覺,冰冷的寒意深入骨髓。每一次蹲下、站起,都牽扯著全身酸痛的肌肉。頸側的傷口在灰塵刺激下隱隱作痛。但她仿佛不知疲倦的機器,重復著枯燥而繁重的動作:挖掘、擦拭、開盒、整理、歸類、壘放。
效率在緩慢地提升。起初處理一個卷宗盒需要近半個時辰,后來動作愈發熟練流暢,對卷宗內在邏輯的把握也愈發精準,時間逐漸縮短。她身后的那片空地,漸漸被整理好的、按年份和案由大致分類壘放的卷宗占據了一小塊角落。而靠近門口那座最高的“卷宗山”,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削平。
她的眼神,始終保持著一種冰冷的清明。在快速瀏覽、歸類判詞的同時,她的神經如同繃緊的弓弦,敏銳地捕捉著任何可能與她的目標相關的蛛絲馬跡。大腦如同一架精密運轉的篩子,高速過濾著海量的、看似無關的信息流!
“貪墨”、“虧空”、“鹽引”、“漕糧”……這些涉及巨額錢糧的詞匯,是她首要的篩選關鍵詞。父親謝衍當年卷入的“泄題案”,背后必然伴隨著巨大的利益涌動和權力交換。任何與之相關的經濟線索都可能成為突破口。
“富戶”、“豪商”、“暴斃”、“爭產”、“滅門”……這些字眼則指向洛都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門閥世家、新興勛貴,他們的根基往往扎在洛都的商脈之上。一樁看似尋常的富商暴斃,背后牽動的,可能是某個龐大家族不可告人的秘密。這是她復仇地圖上需要標記的節點,也是可能存在的、撬動大案的支點。
她的指尖在卷宗粗糙的封皮上快速滑過,目光如電,掠過一行行模糊黯淡的墨跡。大部分卷宗內容都平淡無奇,如同一潭死水。偶爾掃到“抄沒”、“流放”、“斬決”等字眼,也只是在她冰封的心湖上投下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蕩開一絲漣漪,旋即恢復死寂。
不知挖掘整理了多少個卷宗盒,處理了多少斤散發霉味的故紙堆。謝灼挪動到靠近門口這排巨大木架的另一側角落。這里的卷宗堆積得更加混亂,傾倒的木架將無數盒子壓在下面,形成了一座更高更陡峭的“山峰”。
她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雙手插入塵埃堆積最深的地方,抓住一個被壓在最底層的卷宗盒一角。入手沉重異常!她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向外拖拽!
“噗!嘩啦啦!”沉重的卷宗盒終于被拖出,帶起更大規模的塵埃雪崩!嗆咳聲中,她顧不得拍灰,目光急切地落在盒蓋上。厚重的灰塵下,盒子本身的材質似乎也與之前那些烏木盒子略有不同,顏色更深沉,銅箍更粗壯,隱隱透著一種不祥的厚重感。
她迫不及待地用衣袖狠狠擦拭盒蓋。灰塵簌簌落下。盒蓋正中央,一行深刻而清晰的烙刻字跡,如同墓碑上的銘文,驟然刺入眼簾:
“永昌十六年,洛都富商周茂財暴斃案(結)”
“暴斃案”!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謝灼的視網膜上!
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震!呼吸瞬間停滯!一股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危險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她要找的關鍵詞,出現了!
她幾乎是粗暴地掀開了沉重的盒蓋!“哐當!”一聲悶響!盒內,卷宗保存得相對完好,沒有太多蟲蛀,紙張雖然泛黃,墨跡卻依舊清晰可辨。最上面一份,赫然是結案陳詞的封面!
謝灼一把抽出這份結案文書,手指因為激動和寒冷而微微顫抖。她顧不上拍掉上面的灰塵,目光如同饑餓的鷹隼,急速而精準地掃過文書上的關鍵信息:
“洛都富商周茂財,于永昌十六年九月初七夜,于家中暴斃身亡……經仵作查驗,體表無外傷,無中毒跡象……斷為突發心疾,急癥而亡……其獨子周文禮,悲痛逾恒,繼承家業……念其喪父之痛,不再深究細枝末節……案情明了,予以結案……”
“急癥而亡?”“不再深究細枝末節?”“結案?”
一連串措辭在謝灼眼中跳躍,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刻意為之的輕描淡寫和匆忙潦草!一股熟悉到令人作嘔的氣息撲面而來!當年謝家所謂的“泄題案”,結案文書上不也是這般含糊其辭、草草定論?!
疑竇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她的心臟!
她飛快地將結案文書放在一邊,雙手如同挖掘寶藏般,急切地翻找盒內其他卷宗。指尖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急迫,劃過一份份泛黃的紙張。
找到了!仵作驗尸格目!她一把抓起,目光如炬:“尸身完整,口鼻無異物……眼瞼無出血點……指甲青紫(或為死后尸斑)……開膛查驗,心竅淤血暗沉……胃中殘留酒食無異常……結論:未見外力損傷及毒物跡象,死狀符合心疾猝發之兆……”報告寫得似乎無懈可擊,但謝灼的目光卻死死釘在“心竅淤血暗沉”那幾個字上!心疾猝死的淤血狀態,與某些隱秘手段造成的結果……并非沒有模糊地帶!
繼續翻找!一份被壓在下層的紙張被她抽了出來——是洛都回春堂名醫陳守仁的診脈記錄抄件!永昌十六年九月初五的記錄!上面清晰地寫著:“周茂財,男,五十八歲。脈象沉穩有力,尺脈稍弱(年老之象)。舌苔薄白。自述頭目清爽,飲食如常。診為:肝腎微虧,氣血充沛,無大礙。開滋補湯劑一貼,囑其少思慮,勿勞累。”
九月初五診脈,結論“氣血充沛,無大礙”!僅僅兩天后,九月初七夜,就“突發心疾,暴斃而亡”?!
這巨大的矛盾,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閃電,狠狠劈在謝灼的腦海!名醫的診脈記錄,足以推翻那輕飄飄的“急癥”結論!為何結案卷宗對此只字未提?!這份關鍵證詞,為何被埋沒在厚厚的卷宗底層?!
寒意順著脊椎瘋狂上竄!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幾乎要將脆弱的紙張捏碎!
她丟掉診脈記錄,手指顫抖著,繼續在紙堆中翻檢!如同一個即將溺斃的人,拼命尋找著最后的浮木!
一份邊緣破損、字跡略顯潦草的紙張被她翻了出來——是負責此案的捕快記錄的周家老仆錢栓的詢問筆錄!
“……老爺……老爺那晚睡下時還好好的……老奴守在外間……半夜……半夜好像聽見內室……內室有動靜……像是……像是凳子倒了……老奴……老奴以為老爺起夜……”證詞在此處有明顯的涂抹痕跡,旁邊小字批注:“語焉不詳,反復追問后改口稱睡迷糊聽錯了。”
“少爺……少爺文禮當時……當時在自己院里……后來……后來是老奴最先發現老爺沒了……叫了少爺來……少爺……少爺哭得……哭得站不住……”筆錄中,老仆的言辭閃爍含糊,尤其是關于“動靜”的描述前后矛盾,明顯受到干擾或威脅!而捕快的批注更是敷衍至極!
再往下!一份關于周家產業處置的附件!“周茂財暴斃后七日,其子周文禮,于九月十四日,將周家位于西市價值萬金的兩間綢緞莊、城東兩處上好田莊,以遠低于市價三成的價格,急售予‘通源錢莊’……”
“九月十四日”?距離暴斃僅七天!守孝期未過!
“遠低于市價三成”?急售?“通源錢莊”?
謝灼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個名字……她隱約記得,在王錄事那堆賬冊里匆匆瞥見過!似乎是洛都某個背景深厚、與多家勛貴有往來的大錢莊!
這根本不是悲痛逾恒!這是迫不及待地轉移變賣家產!巨大的反常如同一塊巨石,轟然砸碎了結案卷宗那脆弱的表象!
冰冷的庫房里,謝灼的額角卻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所有的線索碎片在她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拼接!名醫診斷健康——兩日后離奇暴斃——死因被草率定性為“急癥”——關鍵證人證詞被模糊篡改——唯一受益人獨子周文禮在喪期未過之際,就急不可耐地低價拋售核心產業,接手方疑似與權貴勾連緊密!
這絕不是一樁簡單的意外死亡!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一場以奪產為目的的殺戮!背后必然有更深層的勢力介入,甚至可能牽扯到當年經辦此案的官吏!
線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脖頸,讓她窒息,又讓她興奮得渾身戰栗!
她攥緊了那份結案卷宗!邊緣粗糙的木刺深深扎進她布滿傷痕的掌心,帶來清晰的刺痛感!她卻渾然不覺!
上報?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
她是誰?一個剛剛踏入煉獄司、帶著罪奴烙印、連鞋襪都沒有的最底層賤役!一個被丟進這遺忘角落、如同垃圾般存在的“琴師錄事”!質疑一樁早已蓋棺定論、歸檔多年的結案卷宗?這無異于直接挑戰典獄司的權威!挑戰當年經辦此案的所有官吏!甚至可能觸碰到某些盤踞在洛都陰影中的龐然大物!
被發現是蓄意翻查舊案、意圖不軌,后果是什么?輕則杖責驅逐,重新墮入比教坊司更不堪的地獄!重則……一個“窺探機密、圖謀翻案”的罪名,足以讓她悄無聲息地死在這暗無天日的甲字庫深處,化作另一縷無人知曉的塵埃!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混著灰塵,留下一道冰涼的痕跡。
不上報?繼續埋首在這塵埃堆里,做一個默默無聞、任人欺凌的整理匠?等待蕭執想起她這個“棋子”的那一天?那一天何時會來?也許永遠不會來!也許當他看到自己毫無價值時,隨手便丟棄了!王錄事、李二之流,會變本加厲地折磨她!而在外面,趙崇的報復隨時會像毒蛇般撲來!
父親死不瞑目的雙眼,母親絕望的哭喊,兄長染血的臉龐……一幕幕在她眼前瘋狂閃現!十年血仇,如同巖漿在胸中奔涌,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那烙印在手臂上的“罪”字,此刻如同活了過來,散發著滾燙的恥辱!
那份被她攥得幾乎變形的卷宗,邊緣的尖刺更深地刺入掌心!鮮血混合著灰塵,從指縫間緩緩滲出,帶來一種尖銳的、令人清醒的灼痛!
賭命的路……蕭執那雙深淵般的眼眸驀然在腦海中浮現。冰冷、審視、不帶絲毫溫度,卻又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危險契機。他把她丟進這煉獄,難道只是為了讓她清理垃圾?不!一曲《燼凰》引來的注視,絕不該止于此!他在等!等她證明自己的價值!等她展現出值得他利用的鋒芒!
這卷宗里的疑云,是劇毒的誘餌,也可能是通往深淵的唯一階梯!
“呼……”謝灼猛地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污濁冰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塵埃和腐朽紙張的味道,狠狠灌入肺腑!嗆得她再次劇烈咳嗽起來!身體因為巨大的決心和極致的緊張而微微顫抖!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眼底所有的恐懼、掙扎、猶豫,都被一種近乎瘋狂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絕所取代!如同在懸崖邊縱身一躍的賭徒!
她不再看地上散亂的卷宗,不再理會掌心的刺痛和不斷滲出的鮮血。她松開那份被攥得皺巴巴的結案文書,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劍,死死釘在最上面那份記錄著周茂財“急癥而亡”的卷宗封皮上!
就是它!
她俯下身,伸出沾滿灰塵和血污的雙手,極其小心地捧起這份沉重的卷宗盒。動作凝重而堅定,如同捧起一座承載著血與火的山巒。
然后,她挺直了脊背!
單薄染血的身影在昏暗中站起,如同一柄在塵埃中緩緩出鞘的短匕。她捧著那份冰冷的卷宗盒,一步一步,踏著厚厚的塵埃,朝著庫房那扇半開的、通往幽深甬道的大門走去。
腳步踩在灰燼之上,發出沉悶而決絕的聲響。
推開那道沉重的烏木門扉,門軸發出一陣刺耳的呻吟。
門外,是那條永恒不變的、冰冷肅殺的甬道。昏黃的壁燈在濕冷的石壁上投下搖曳的光影,如同鬼魅徘徊。陰寒的空氣裹挾著隱約的鐵銹和血腥氣味,撲面而來。
謝灼沒有絲毫停頓。
她沒有詢問任何人,只是憑著來時模糊的印象,朝著甬道深處某個方向,那個守衛森嚴、隱隱透出無形威壓的區域,邁開了腳步。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石板上,都如同擂響戰鼓。
掌心的傷口仍在滲出溫熱的液體,沿著卷宗盒的邊緣蜿蜒滑落,在冰冷的烏木上留下幾道暗紅色的、觸目驚心的痕跡。
甬道曲折,光影晦暗。兩側偶爾有低階吏員或守衛匆匆走過,看到她這副狼狽姿態,赤足沾泥,衣衫染血染塵,捧著一個布滿灰塵的卷宗盒,如同捧著祭品走向神壇,無不投來驚疑、錯愕、甚至帶著一絲恐懼的目光。
謝灼無視了所有的目光。
她的世界只剩下前方,只剩下手中這冰冷沉重的卷宗盒,只剩下那個決定她命運的男人所在的方向——“刑風堂”。
心跳如同重錘,在死寂的甬道里撞擊著自己的耳膜。呼吸變得粗重而灼熱。但她眼神堅定如磐石,步伐沒有絲毫動搖。
終于,在甬道盡頭一個向左的急轉彎后,前方豁然開朗。
一片相對開闊的區域。地面鋪著打磨光滑的青黑色石板,冰冷如鏡。穹頂高闊,幾盞造型古樸的青銅燈懸掛,燃燒著明亮的火焰,將這片空間照得亮如白晝,與通道其它區域的幽暗形成了鮮明對比。空氣中彌漫的肅殺之氣也更加濃重,無形的壓力如同水銀般沉重。
正前方,是一扇巨大的、緊閉的烏沉木門。門扉厚重無比,表面浮雕著猙獰的狴犴獸首,怒目圓睜,獠牙外露,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威嚴與煞氣!門楣之上,懸著一塊漆黑的匾額,上面兩個鐵畫銀鉤、仿佛飽蘸鮮血寫就的大字,在明亮的燈火下閃爍著森冷的寒光:
刑風堂!
門兩側,肅立著四名身穿冰冷鐵甲、覆面頭盔只露雙眼的守衛。他們的眼神比通道口的守衛更加銳利、更加冰冷無情,如同四尊沒有生命的雕像,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恐怖氣息!
謝灼的腳步停在了距離刑風堂大門約十步之遙的地方。冰冷的石板上映出她單薄狼狽的身影。
四名守衛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瞬間鎖定了她!那目光中充滿了審視、警告和毫不掩飾的排斥!一個赤足染血、帶著罪奴烙印的賤役,膽敢靠近指揮使大人處理公務的重地?!
巨大的威壓如同冰冷的巨浪,轟然拍下!謝灼只覺得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無法呼吸!雙腿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水,沉重得無法挪動分毫!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抵抗著那幾乎要將她碾碎的恐怖壓力!捧著卷宗盒的雙手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青白,微微顫抖著。掌心的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冰冷光滑的石板上,暈開一小灘刺目的暗紅。
時間仿佛凝固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刑風堂那扇巨大的烏沉木門,毫無預兆地,從里面被緩緩拉開了!
沉重的門軸發出低沉而威嚴的轟鳴!
明亮的火光從門內傾瀉而出,瞬間將謝灼的身影吞沒了一半。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的光影之中。玄色的衣袍在明亮的燈火下顯得更加深沉,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姿。光線照亮了他冷硬如刀削的下頜線條和高挺的鼻梁,卻將上半張臉依舊籠罩在深邃的陰影里。
蕭執。
他并未跨出門檻,只是站在門內的光影交界處。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如同兩口吞噬一切的寒潭,穿透門外略顯昏暗的光線,精準無比地落在大門外那個捧著卷宗、僵立如石的身影上。
他的目光,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緩緩掃過她赤著的、沾滿泥污的腳,染血的單薄紗衣,頸側那道刺目的傷痕,手臂上猙獰的“罪”字烙印,布滿灰塵和血污的臉頰,以及……那雙在巨大壓力下依舊燃燒著倔強與不屈火焰的眼睛。
最后,他的視線落在了她手中那個沾滿灰塵、邊緣染血的烏木卷宗盒上。冰冷的目光在那暗紅色的血跡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
整個空間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燈火燃燒發出的噼啪輕響,以及謝灼自己沉重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蕭執薄唇微啟,低沉的聲音如同冰面開裂,清晰地在這片肅殺的空間里響起,不帶絲毫情緒:“何事?”
謝灼猛地抬起頭!迎上那雙深淵般的眼眸!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猶豫,在這最后關頭,被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徹底碾碎!
她捧著那沉重的卷宗盒,向前一步踏出!聲音嘶啞干裂,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清晰,似利刃劈開凝滯的空氣:
“回大人!”“此案……”“有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