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孫婆婆的死，我或許不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澹臺青璇

　　......

　　那是一段怎樣的時光呢？

　　你本不愿回想，可往事卻如潮水般襲來。

　　你本也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有著對你溫柔呵護的母親，也有著對你關懷備至的父親。一家三口，雖不說大富大貴，但也是積善之家，留有余慶。

　　只是天公好似就喜歡對世人開玩笑，以滿足它作為看客的趣味。

　　那時時值南離與周邊列國開戰，軍中人手不足，你的父親因為身手了得，便被強行征兵入伍。只留下了你們母女二人相依為命。

　　最開始那一年，你們母女還能收到來自軍中父親的家書，可到了后面，卻是一封也收不到了。你的母親整日提心吊膽，以淚洗面。

　　后來天發殺機，你所在的郡州年年干旱，莊家顆粒無收，民間鬧起了饑荒。

　　你們孤兒寡母本就無所依靠，哪里擋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惡賊強盜？

　　家中余糧頃刻間便是被那群闖進來的流民搶了個精光。不管你的母親如何阻攔、如何央求都沒有用。最后只能用身體將你護在角落，免得受到正在哄搶的流民們的傷害。而她自己則是被波及，落得了一身的傷痛。

　　后來因饑荒死亡的人太多，尸體來不及處理，而導致了疫病。母親便帶著你奔赴了逃難的大軍中。

　　屆時郡州被封鎖的消息還沒有傳來，你本就體弱的母親因長期食不果腹、營養不良，在逃難的路途當中便扔下你撒手人寰。

　　后來疫病傳播的速度越來越快，整個郡州大亂，你也見識到了人性的所有丑惡。

　　自母親走后，你便無依無靠。你知道，母親是被你連累，這才逝去的。每每乞討到食物，亦或者搶到積善之家的善食，都是讓你吃了，而她平日里卻是以觀音泥果腹，這才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母親死前緊緊地拉住你的手，眼中有千言萬語，卻是虛弱得沒法訴說。臨死前只是盡力的叫了聲你的乳名，聲音中包含著萬般的疼惜與不舍。

　　當時還年幼的你，只顧著嚎啕大哭，渾然沒想過自己日后該如何存活。

　　后來在隨行人的幫助下，將你的母親安葬。你一個六歲的稚童便又是踏上了逃難的路途。

　　初時，還有逃難的好心人見你幼小，愿意接濟你。可到了后面，逃難隊伍的物資越來越匱乏，他們自顧不暇，也就沒法再看顧你了。

　　你們這一群難民每到一座城池，便會被攔截到城外。好一點的城守，會在城外設立粥鋪救濟你們；差一點的，便是不會管你們的死活。

　　如此輾轉反復，你終是又多存活了一段時間。

　　一日，你餓的發暈，幸得一老婆婆可憐你，將自己藏了有些時日的食糧拿了出來分與你吃。

　　婆婆姓孫，你便管她叫孫婆婆。你聽孫婆婆說，她并不是河陽人士，乃是遠地嫁過來的。可惜一生命苦，原是嫁了個好夫婿，可因當年貌美，被當地的豪紳看上，糾結惡霸將夫家人都給打死了。她報官無果，便只得認命，從了那豪紳。

　　嫁入豪紳府邸為妾后，一切吃穿用度皆都是上等，可好景不長，在為那豪紳誕下一子后，她便被掃地出門了。

　　原來那豪紳大房不能生育，娶她一是貪圖她的美貌，二是為了傳宗接代。在誕下一子后，大房便再也容不下她，將她掃地出門。而那豪紳亦是不敢反駁。

　　后來，她流落街頭，被一鐵匠所救，初時她以為遇到了好心人?？赊D頭便被那鐵匠賣給了花樓成了當時炙手可熱的花魁。

　　在花樓她受盡屈辱，可謂是一雙玉臂萬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她也想過輕生而去，可每每想到自己懷胎十月連面都沒見過的孩子，便也忍了下來。

　　她想著，茍活著，或許有一天她還能有機會見孩子一面。

　　......

　　就這樣，你跟著那孫婆婆輾轉于各個城池，艱難地存活著。

　　后來，瘟疫得解，可天災人禍之下，饑荒越來越嚴重。你與孫婆婆兩個無家可歸的人，便只能沿途乞討為生?？擅咳账懙玫氖澄镌絹碓缴?，根本不夠你們果腹。

　　在饑荒下，人性丑惡的一面便被徹底的暴露在了人前。你曾見過親人為了一口飯反目成仇；亦見過難民糾結同伙行打家劫舍之事，害得他人家破人亡。

　　每每見此，孫婆婆都會對你說：“丫頭！好人在這個世道上是活不久的?！?p>　　你初時不理解孫婆婆這句話的含義，在你看來，孫婆婆搭救了你，她便是好人。

　　你當時年歲較小，只知道跟著孫婆婆不知終點地一路乞討。后來你忍不住問出了口。

　　“婆婆，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你記得婆婆看著遠方，臉上情緒莫名，只回答了你兩個字：“家鄉！”

　　后又慈愛的看著你說道：“青兒乖！婆婆的家鄉臨近一方大富之城，到了那里，便不會被餓著了?！?p>　　你聞言點了點頭。

　　后過了足月，你們才來到了孫婆婆所說的家鄉——‘鄴城’

　　來到鄴城，其并不像婆婆說的，是一處安寧之地。其間也是流民遍地，每個日夜都有死尸被人發現于街角。或是被權貴玩弄致死，又或是餓死街頭。

　　來到鄴城，孫婆婆便是將你安定在了一處土地廟，叫你等她回來。而她則是出去討食兒去了。

　　這土地廟并非你一人，在這落草的還有三個乞丐，只是他們也都出去討食兒去了。

　　待到很晚，你還未見孫婆婆回來，心下焦急，便是出了土地廟去街上尋找。

　　你拖著面黃肌肉的身子，冒著風雪，餓著肚子，于四處找尋。終于在一處拐角找到了孫婆婆。

　　可彼時的孫婆婆身上盡是淤青，癱坐在墻角拐口，出氣多進氣兒少。

　　你頓時方寸大亂，上前艱難的將其攙扶起來。

　　見著是你，孫婆婆這才松了口氣，將死死捂住在懷中的包子拿了出來，顫巍巍地遞到了你的面前。

　　“丫頭...快吃...餓著了吧？還是丫頭聰明，能找到婆婆?！?p>　　你淚眼婆娑地看著枯槁手上的兩個包子，將其中一個遞到了婆婆的嘴邊，但其卻是要你先吃。

　　你沒辦法，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將包子吃下。

　　見此，孫婆婆這才就著地上的雪，將那包子咽下。

　　.....

　　待你扶著婆婆回到土地廟，你才得知了婆婆今日的遭遇。

　　原來婆婆今日是去尋自己的孩子去了。

　　可卻吃了個閉門羹，更是被那家人棒打了出來。

　　那商賈見孫婆婆人老珠黃，便是惡言相向，丟下兩包子后便是關上了大門。

　　而孫婆婆的孩子聽說已去了南離國都汴京進學，誰也沒有如愿見著。

　　被攆出來后，孫婆婆便已是受了不輕的傷，后又在街上遇到了幾個乞丐，他們見孫婆婆手上的包子，便是想要上前搶奪。

　　孫婆婆想著還未進食的你，便是抵死不從。蜷縮在墻角，任由他們拳打腳踢，死死地護住懷中的吃食兒，不肯松手。

　　你聞聽后心中為孫婆婆悲憤交加。為什么好人總得不到好報，為什么世道要如此為難心善之人？

　　......

　　自那日后，孫婆婆便落下了病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你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任由你如何上街尋求幫助，卻無一人愿意為你們這對兒乞兒婆孫伸出援手。

　　這日，婆婆虛弱的躺在廟里的破草席上，艱難的抬起滿是腐斑、瘦骨嶙峋的手。像是用盡了力氣，輕柔撫慰著已是淚水縱橫的你。

　　“孩子，婆婆怕是沒辦法再陪著你了！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你呀，一定要學會自強，不要像婆婆這樣懦弱的屈服于命運與這殘忍無情的世道！”

　　婆婆用粗糙嶙峋的手指拭去你面龐上的淚水。接著說道：

　　“丫頭！不要為婆婆傷心，婆婆本就是早就該死的人。只是婆婆放心不下你，擔心我的小孫女在婆婆走后，如何在這不公的世道生存?！?p>　　婆婆艱難地牽扯出一個微笑：“丫頭！婆婆這有個遺愿，你一定要答應婆婆，好嗎？”

　　婆婆輕撫你雜亂的頭發，一如以往那般。

　　看著你稚嫩的面孔輕聲道：“聽婆婆的話，等婆婆死后將婆婆的尸骨藏起來不要埋了。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等什么時候餓了，就去尋婆婆的尸骨來吃！不要被那些個惡丐發現了，知道嗎？”

　　說著說著，說著說著婆婆竟是自己哭了起來。她何嘗不是對自己殘忍，人們都講究入土為安，而她自己卻要逼著自己最疼愛的丫頭吃掉自己的尸骨。

　　“不，婆婆，我不能這樣做”。你聽了婆婆的話后不敢置信地站起身來，后退半步。

　　婆婆用力地將你拉回來，使得你撲倒在了她的身上。

　　你面上淚珠滑落，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婆婆蒼老的面容上。

　　見你不愿，面前的老人突兀間面色狠厲起來。

　　“丫頭，你必須聽婆婆的！你要記??！是這艱難不公的世道害死的婆婆。你要活著，并且你要活的比任何人都要好、都要強大！你要為婆婆向這不公的世道復仇你知道？所以你要活著，要活著就要聽婆婆的，按婆婆說的做！”。

　　婆婆對著你吼得聲嘶力竭。

　　夢回國師府，一襲青衣的你眼中赫然濕潤。你以為經過這么多年從龍衛的訓練，你已經能夠做到喜怒不露于顏了。但是只要一想到年少的那一幕，你還是做不到無動于衷。

　　“婆婆，你看到了嗎？這世道正在老師的手上慢慢變好。而我亦會向這世道的不公復仇，讓惡人流血，讓善人善終。”

　　你望著屋檐的寒鴉，心中默想。

　　思緒又被拉扯。

　　當年，你最終還是沒有遵守婆婆的遺愿。不是你不愿，而是來不及。

　　你沒想到那同在土地廟落草的惡丐會回來的這么早，那時你才剛將婆婆的尸骨抬出廟門。便碰了個正著，而那幾個惡丐看著婆婆尸首的眼神，就像一群饑餓的惡狼一般。

　　你終是沒能護住婆婆的尸身。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架著婆婆的尸首而去，就像一隊獵人獵到了頭狼一樣的高興。

　　或許是他們還有著最后一點未被這世道泯滅的良心吧。他們并沒有對你這個幼女造成傷害。

　　那是一個饑餓的人吃人的年代，殺人再吃人的事情雖然不多但也不少。

　　最后，為了生存。為了婆婆的囑咐！你只得殷勤地幫著那幫惡人架鍋生火，你親眼見證了分尸，甚至是你自己動的手。你親眼見了那滾燙大鍋內翻滾的手腳。

　　你的舉動讓那幾個乞丐害怕，但也僅是害怕了一會兒。沒有人性，沒有道德，他們見得多了。何況他們自己也是。

　　說實話，人肉不好吃。但為了生存，你別無選擇。

　　最終你熬過來了，在那期間，你吃了多少尸骨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