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里的寒氣像針,扎得人骨頭縫都疼。李澄懷站在嚴府西廂房外的回廊下,聽著前院隱約傳來的爆竹聲和說笑聲。今天是臘月廿九,府里上下都在忙著準備過年,只有這后院角落,安靜得只剩下屋里斷續的咳嗽聲。
他手里端著一碗剛煎好的藥,熱氣混著濃重的苦味直往上冒。這是他今天煎的第三碗了,前兩碗都被屋里那位摔了。
推門進去,一股混雜著藥味和炭火氣的暖意撲面而來。十四歲的嚴慈裹著厚厚的銀狐裘,歪在臨窗的暖榻上,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只有顴骨因為低燒泛著一點不正常的紅。她手里捏著一本書,眼睛卻沒在看,只是望著窗外光禿禿的石榴樹枝杈出神。
“藥好了。”李澄懷把藥碗輕輕放在榻邊的小幾上。
嚴慈眼珠都沒動一下,仿佛沒聽見。過了片刻,她才慢吞吞地轉過頭,視線落在冒著熱氣的藥碗上,眉頭立刻厭惡地皺了起來
“拿走。”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病中的虛弱,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任性。
“夫人吩咐,這藥得按時喝。”李澄懷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什么情緒。他在嚴家五年,早已習慣了嚴慈的脾氣。她是嚴大人最小的女兒,也是身體最差的一個,從小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加上病痛折磨,性子養得既嬌縱又陰郁。稍不順心,就要發脾氣。
“吩咐?”嚴慈冷笑一聲,蒼白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她除了會吩咐人灌我喝這些苦水,還會做什么?”她猛地抬手,似乎又要像前兩次那樣把藥碗掃落。
李澄懷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碗沿。藥汁晃蕩出來,燙在他的手背上,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你!”嚴慈被他的動作激怒,瞪著他,“你算什么東西?也敢攔我?”
“小姐身體要緊。”李澄懷依舊平靜,只是按著碗的手沒松。他知道嚴慈雖然任性,但更怕她母親。果然,嚴慈看著他無波無瀾的臉,那股邪火像是撞在了棉花上,憋得她胸口更悶。她煩躁地抓起榻上一個軟枕砸向他。
李澄懷側身躲開了。軟枕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滾出去!”嚴慈喘息著,胸口起伏,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李澄懷沒動,只是默默彎腰撿起軟枕,拍了拍灰,放回榻上她夠得著的地方。然后,他端起那碗藥,試了試溫度,重新遞到她面前,聲音放得更緩了些:“溫了,正好入口。喝完吃顆松子糖壓一壓,是夫人新得的。”
聽到“松子糖”,嚴慈的抗拒似乎松動了一瞬。她厭惡苦藥,卻一直偏愛甜食。她盯著那碗黑黢黢的藥汁,又看看李澄懷平靜卻固執的臉,最終還是極其不情愿地接過了碗。她屏住呼吸,像喝毒藥一樣,皺著眉,小口小口地往下灌。
李澄懷看著她喝藥,目光落在她纖細得過分的手腕上,那里套著一個褪色發舊、用幾種彩線編的手繩,是去年端午他隨手編了給她的,沒想到她還戴著。藥很苦,嚴慈喝得極其痛苦,好幾次都差點嘔出來,但她還是硬撐著喝完了大半碗。最后一口咽下,她立刻把碗塞回李澄懷手里,抓過旁邊碟子里的松子糖,急急地含進嘴里,閉上眼睛,像是耗盡了力氣。
李澄懷默默收拾好藥碗和碟子。前院又是一陣熱鬧的哄笑聲傳來,大概是嚴慈的大哥嚴霆帶著新娶的媳婦在給長輩們請安逗樂。這笑聲襯得屋里更安靜了。
嚴慈閉著眼,含著糖,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過了一會兒,她才低低地開口,聲音悶悶的:“外面……真吵。”
李澄懷沒接話。他知道嚴慈此刻的心情一定壞透了。她被困在這病榻方寸之間,聽著外面的熱鬧,自己卻連吹陣風都可能病倒。這種滋味,他多少能理解一點。
“李澄懷,”嚴慈忽然睜開眼,看著他,眼神帶著點慣有的刻薄和探究,“你整天守著我這個半死不活的人,不覺得煩?不覺得……沒意思?”
李澄懷動作頓了一下,抬眼對上她的視線。那雙眼睛因為病痛顯得格外清亮,卻也格外幽深,里面翻涌著他看不懂也從不試圖去深究的情緒。五年了,他早已學會如何應對。
“這是我的本分。”他垂下眼,淡淡地說。
“本分?”嚴慈嗤笑一聲,帶著濃濃的嘲諷,“好一個本分。裝得不累嗎?”她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聽說你開春要去考學了?怎么,嫌這‘本分’耽誤你前程了?”
李澄懷握著藥碗的手指微微收緊。考學,離開嚴府,這是他為自己謀劃的唯一出路。只有考取功名,他才能擺脫“童養夫”這個屈辱的身份,才能真正……配得上做些什么。但此刻被她這樣直白地點破,帶著諷刺,他心底還是泛起一絲難言的澀意。
“照顧好小姐,才是緊要。”他沒有正面回答,聲音依舊平穩。
嚴慈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偽裝的裂痕,但最終還是失望地轉開了頭,重新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只留給他一個倔強又脆弱的側影。
“隨你吧。”她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說不出的消沉,“反正……活著也就這樣了。”
李澄懷看著她的背影,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刺了一下。他端著空了的藥碗和碟子,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了門。門外的寒氣讓他打了個激靈,手背上被藥汁燙過的地方,此刻才后知后覺地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他低頭看了看,又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房門,里面再沒傳出咳嗽聲,只有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