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昭陽殿**
肩頭的箭傷依舊隱隱作痛,但武明昭已不再需要偽裝虛弱。連續幾日的靜養和宮中秘藥,讓她的氣色恢復了大半。她站在御案前,身姿挺拔如昔,只是眉宇間沉淀著比以往更深的霜雪與凝重。
指尖撫過案頭那份謄抄的、關于昨夜景王府密室密談的只言片語(由僥幸未被拔除的暗樁拼死傳出),內容雖不完整,但“冬至”、“宮宴”、“動手”、“控制宮門”這幾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
最后一次機會……她給過了。
皇叔……終究還是選擇了那條路。
武明昭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最后一絲屬于親情的柔軟已被冰冷的決絕取代。她不能坐以待斃,更不能將大武江山和自身性命,寄托于敵人的仁慈或失誤上。
“高德忠?!?p> “老奴在?!备叩轮覠o聲無息地出現,垂手侍立。
“備車,便裝。朕要出宮一趟?!彼穆曇羝届o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陛下!您的傷……”高德忠憂心忡忡。
“無妨。”武明昭打斷他,“去城西,威遠將軍府?!?p> **威遠將軍府·密室**
燭火映照著鎮守京畿的威遠將軍林震剛毅而凝重的臉。他單膝跪地,聽著眼前這位身著普通深藍色錦袍、卻難掩通身氣度的“貴客”低聲交代。
“……冬至將近,宮禁內外,須得十二萬分小心?!蔽涿髡训穆曇魤旱脴O低,卻字字千鈞,“林卿,你是朕最信任的肱骨。從即日起,你麾下親信兵馬,以輪訓、換防之名,暗中向皇城西側玄甲營駐地集結。所需糧草軍械,朕會命高德忠以特殊渠道秘密供給?!?p> 林震眼中精光一閃,沉聲道:“末將明白!陛下放心,玄甲營駐地扼守通往皇城西華門要道,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末將定保此處固若金湯!”
“不止是駐地。”武明昭目光銳利,“宮宴當晚,皇城九門,尤其是宣武、承天、朱雀三門,務必嚴查!所有輪值禁衛軍官名單,需你親自過目,確認無誤!凡身份存疑、或與景王府有絲毫瓜葛者,冬至前,一律尋由調離關鍵崗位!寧可錯調,不可錯放!”
“末將領旨!”林震抱拳,聲音斬釘截鐵。他感受到女帝話語中那山雨欲來的沉重壓力,也明白此事的嚴重性遠超尋常叛亂?!氨菹?,景王他……”
武明昭抬手止住他的話,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隨即被冷硬取代:“朕……自有分寸。你只需替朕守好這京城門戶,穩住京畿兵馬。其余之事,朕會處置。記住,此事絕密,除你之外,不可對第二人言及全盤計劃,包括你的副將!一切調動,皆需有合理名目?!?p> “末將謹記!”林震重重叩首。
**京郊·悅來客棧**
幾日擔驚受怕的逃亡生活,在相對安穩的客棧環境中漸漸平復。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身體上的疲憊和鞭傷也在粗劣但有效的草藥調理下好了許多。陳瑤坐在客棧一樓臨窗的位置,面前放著一杯粗瓷碗盛的、顏色渾濁的茶水。
她端起碗,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酀?、粗糙,帶著一股子陳年的土腥味,瞬間彌漫整個口腔。陳瑤蹙緊了眉頭,無奈地放下碗。
“唉……”她忍不住小聲嘆氣,托著腮幫子,望著窗外熙攘但灰撲撲的街道出神,“這古代,除了茶就是白水,連口像樣的飲料都沒有……奶茶、可樂、果汁……哪怕是瓶礦泉水也好啊……”她無比懷念起現代那些五花八門的飲品,感覺嘴巴里淡得能養魚。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臉上,洗去逃亡時的灰土,露出原本清秀姣好的面容。雖然穿著粗布衣裙,但那份來自現代的靈魂賦予她的獨特氣質,以及劫后余生的輕松感,讓她在客棧這略顯粗陋的環境里,竟也顯得有幾分光彩。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街對面一家賣胭脂水粉的小攤。兩個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其中一個,穿著灰藍色布袍,身形微胖,面白無須,氣質沉穩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恭謹——正是幾天前在巷口,那位俊美得不像話的“玄衣公子”身邊的仆人!
陳瑤的心猛地一跳!是他!那天的情景瞬間浮上腦海。
然而,更讓她移不開眼的,是仆人身邊那位女子。
那女子穿著一身看似素雅的月白色長裙,料子卻隱隱流動著水波般的柔光,絕非尋常百姓所有。她身形高挑纖細,如風中修竹,烏黑的長發僅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幾縷青絲垂落頸側,更添幾分慵懶風致。臉上未施粉黛,肌膚卻白皙如玉,在陽光下仿佛透著光。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鼻梁挺秀,唇色是天然的、飽滿的櫻紅。最令人心折的是那份氣度,明明只是隨意地站在喧囂的街市,看著攤販上的小玩意兒,卻自有一股清貴高華、仿佛不染塵埃的氣質,如同誤入凡間的九天仙子,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傾國傾城!陳瑤腦子里瞬間蹦出這個詞。她從未見過如此美麗、氣質如此獨特的女子!那份美,超越了性別,帶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讓人不敢褻瀆,卻又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幾乎是下意識的,陳瑤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出了客棧,穿過不算擁擠的街道,朝著那對主仆走去。
“這位……大叔!”陳瑤在距離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微微喘了口氣,目光先是看向那位仆人(高德忠),臉上帶著真誠的歉意和一絲重逢的驚喜,“好巧!又見到您了!”
高德忠聞聲轉過頭,看到陳瑤,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極度的驚詫和警惕!是她!那個穿著嫁衣逃婚、還塞了張銀票的古怪女子!她怎么會在這里?還認出了自己?
他下意識地微微側身,擋在了自家主子(此刻女裝的武明昭)身前半步,臉上擠出一個客套而疏離的笑容:“原來是姑娘,真是巧?!彼闹芯彺笞?,這女子出現的時機和地點都太過詭異。
這時,那位月白衣裙的女子也緩緩轉過身來。當她清澈如寒潭、卻又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落在陳瑤臉上時,陳瑤只覺得呼吸一窒。近距離看,那份驚心動魄的美貌和氣度帶來的沖擊力更強了!只是……這雙眼睛,似乎……在哪里見過?一絲極其模糊的熟悉感掠過心頭,快得抓不住。
“大叔,你家公子……他怎么樣了?”陳瑤壓下心頭的悸動,關切地問道,語氣真誠,“那天在巷口,實在是對不?。∈俏姨艔垼瑳]看路,沖撞了公子。他……肩上的傷要緊嗎?我……我當時是為了逃婚,顧不得那么多,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急切地解釋著,生怕對方誤會。
武明昭(明珠)靜靜地聽著,目光在陳瑤洗去塵土后清秀而帶著幾分倔強的臉龐上仔細逡巡。是她!那個撞到“玄衣公子”、塞銀票的“逃婚新娘”!原來……洗去狼狽,是這副模樣。她口中的“逃婚”,似乎……是真的?武明昭心中疑竇叢生,面上卻不露分毫,依舊是一副清冷疏離的模樣。
高德忠見主子沒有表示,便代為回答,語氣平淡:“勞姑娘掛心,我家少爺……好多了。些許小傷,不礙事。”他刻意強調了“少爺”,提醒陳瑤眼前這位是“小姐”。
陳瑤這才將目光完全投向武明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艷和贊嘆:“這位……是您家小姐嗎?真……真是漂亮!像畫里走出來的一樣!”她的贊美直白而真誠,不帶絲毫諂媚。
高德忠連忙應道:“正是我家小姐。少爺傷后需要靜養,小姐心中煩悶,老奴只是陪她出來散散心,透透氣?!彼擅畹貙⑴鄣幕懊髦椤彪[去,只稱小姐。
“哦哦,原來如此?!标惉幚斫獾攸c點頭,看著眼前這位美得不似凡人的“小姐”,又想到自己那緊迫的使命,心頭那份焦慮感又涌了上來。她下意識地嘆了口氣,帶著幾分無奈和決心說道:“那你們慢慢散心。我……我也得想辦法了?!?p> “想辦法?”武明昭(明珠)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清冽如冰泉,帶著一種天然的、居高臨下的韻律,雖刻意放柔,卻依舊難掩那份深入骨髓的威儀。她看著陳瑤,清澈的眼眸深處,是濃重的審視與懷疑。一個剛逃婚、身份不明的女子,出現在京郊,又“巧遇”自己(她懷疑對方認出了自己女帝的身份,故意接近),現在又說“想辦法”?想什么辦法?接近自己的辦法嗎?莫非……是皇叔派來的新棋子?用這種看似巧合和真誠的方式?
武明昭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疏離的好奇:“姑娘有何難處?不知……想做什么?”她故意問道,想看看對方如何表演。
陳瑤哪里知道眼前這位“小姐”心中已是驚濤駭浪、疑云密布。她只覺得這位“小姐”氣質高貴,聲音也好聽,就是眼神有點太……銳利了,看得人有點心慌。她咬了咬下唇,想到對方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但胸中那股為女帝擔憂的急切之情卻讓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我……我要想辦法進入皇宮!”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堅定。
此言一出,武明昭瞳孔驟然一縮!高德忠更是渾身肌肉瞬間繃緊,手已經悄然按在了腰間暗藏的短刃上!果然!目標直指皇宮!其心可誅!
武明昭的聲音更冷了幾分,如同冰珠落玉盤:“入宮?姑娘為何要入宮?”她盯著陳瑤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任何一絲偽裝的痕跡。是圖謀不軌?還是想行刺?
陳瑤被對方驟然變冷的語氣弄得有些緊張,但想到女帝的安危,那份擔憂壓過了不安。她挺直了脊背,眼神坦蕩而熾熱,甚至帶著一絲孤勇:“因為我要去救女帝姐姐!我不想讓女帝姐姐死!”
“救……女帝姐姐?”武明昭徹底愣住了。這個答案,完全超出了她所有的預想!不是刺殺?不是接近?是……救她?她自稱……姐姐?一股極其荒謬的感覺瞬間攫住了她。她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高德忠也懵了,按在短刃上的手僵在那里,臉上的表情管理差點失控。
武明昭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姑娘……與陛下相識?”她緊緊盯著陳瑤,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陳瑤搖了搖頭,眼神清澈見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不認識。我從未見過女帝姐姐?!彼D了頓,語氣更加堅定,甚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使命感,“但是,女帝姐姐頒布的政策改變了我們!她廢除了‘三從四德’的枷鎖,允許女子立戶、承業,甚至開科舉讓我們女子也能做官!她給了我們女子一條活路,一個希望!她……她是我們的光啊!”陳瑤的聲音激動起來,眼中閃爍著真摯的光芒,“所以,我不想讓她死!我知道有人要害她!就在不久之后!我必須去救她!”
武明昭怔怔地聽著。
素未謀面。
只是因為……她頒布的那些政策?
因為那些政策,給了像眼前這個女子一樣的普通人,一條活路,一個希望?
所以,她就不顧自身安危,剛剛逃出火坑,就想著要闖入那龍潭虎穴般的皇宮,去救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帝王?
荒謬嗎?
是的,荒謬絕倫。
可笑嗎?
或許吧。
可是……為什么心口那塊最堅硬、最冰冷的地方,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而滾燙的情緒,如同破土的春芽,猝不及防地蔓延開來。
她看著陳瑤那雙清澈坦蕩、寫滿了真摯和決絕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算計,沒有諂媚,只有最純粹的擔憂和最熾熱的……守護之意。
武明昭沉默了。她第一次,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感到了詞窮。千般機變,萬種心計,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她甚至不敢再直視那雙過于明亮的眼睛。
“……原來如此。”良久,她才聽到自己有些干澀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柔和,“姑娘……有心了。”這五個字,她說得異常艱難,卻無比真誠。
陳瑤見對方似乎理解了自己(雖然還是覺得這位“小姐”的反應有點怪怪的),松了口氣,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嗯!那我就不打擾小姐散心了。告辭!”她朝武明昭和高德忠點點頭,轉身快步走回了客棧,那背影依舊單薄,卻仿佛帶著光。
武明昭站在原地,久久地望著陳瑤消失在客棧門口的身影。喧囂的市聲仿佛瞬間遠去,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只有那雙清澈坦蕩、寫滿決絕的眼睛,和那句“女帝姐姐”、“她是我們的光”、“我要去救她”,如同驚雷,一遍遍在她腦海中回響。
高德忠看著主子沉默而復雜的側臉,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這女子……”
武明昭緩緩收回目光,眼底翻涌的情緒最終沉淀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她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卻又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溫度:“回吧?!?p> **皇宮·昭陽殿(夜)**
燭火搖曳,將武明昭獨自憑窗的身影拉得很長。窗外是沉沉的宮闕夜色,冰冷而壓抑。
她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溫潤的龍紋玉佩。白天街市上那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里。
那個穿著粗布衣裙、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女子……
“女帝姐姐……”
“她是我們的光……”
“我要去救她……”
武明昭的指尖微微收緊。她登基六載,聽過無數的稱頌,也承受過無數的謾罵。有真心擁戴,也有虛與委蛇的阿諛奉承,更有景王之流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刻骨仇恨。
卻從未……從未有人,僅僅因為她是“武明昭”,因為她的政令曾照亮過某些人黑暗的生活,就甘愿為她飛蛾撲火,視那九重宮闕如無物,只為一個素未謀面的“姐姐”而來。
何其天真?
又何其……珍貴。
她想起自己肩頭的箭傷,想起景王白日里那虛偽的關切,想起密室中那指向冬至的森然殺機。這深宮之中,步步驚心,人人戴著面具,連血脈至親都欲置她于死地。
而宮墻之外,卻有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只因她曾試圖撕開一絲天光,便愿意為她闖入這吃人的漩渦。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巨大的酸楚和一種久違的、幾乎陌生的悸動,緩緩淌過她冰封已久的心湖。那感覺,竟比肩頭的箭傷更讓她心神震蕩。
“光……”武明昭低聲呢喃,望著窗外無邊的黑暗,唇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向上彎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如同冰層乍裂,泄露出一線微不可察的暖意。
她將那枚緊貼心口的玉佩握得更緊了些,仿佛能汲取到某種遙遠而微弱的力量。
朝霞,似乎即將刺破這沉沉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