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搪瓷缸里的黃昏
甘蔗,在棉紡廠日復一日的機器轟鳴里,榨出最后一點甜腥。下午五點,最后一班女工踩著自行車鈴鐺涌出廠門,藍工裝的后襟上還沾著棉絮,林夏就著這道人流,把折疊桌支在巷口歪脖子的老梧桐樹下。
搪瓷缸在酒精爐上咕嘟作響,里頭熔著從廢品站淘來的廢鋁。林夏用竹筷撥拉著鋁水,火星子濺在她洗得發白的藍布圍裙上,燙出幾個焦黑的小窟窿。旁邊的玻璃罐里泡著彩色絲線,是棉紡廠清理廢料時她偷偷撿的,纏在碎玻璃片上,用老虎鉗拗出耳環的形狀。最搶手的是鋁片蝴蝶——用磨鈍的湯勺在模具上壓出輪廓,翅膀邊緣總帶著毛邊。
“夏丫頭,又在熔‘廢鐵’呢?”隔壁王嬸挎著菜籃路過,鼻尖湊近搪瓷缸,“這味兒嗆得慌,你爸今天怎么樣?”
林夏抬頭笑了笑,額角的碎發被汗水粘住:“躺屋里呢,說今天太陽好,想待會兒出來曬曬。”她沒說父親今早咳得厲害,工裝口袋里那張市三院的繳費單,邊角已經被攥得發毛。棉紡廠上個月宣布第一批下崗名單,林衛國的名字赫然在列,三十年工齡換來了一沓糧票和少得可憐的安置費,如今全填進了醫院的窟窿。
王嬸嘆了口氣,從兜里摸出兩角錢:“給我來對紅絲線的耳釘,晚上跳廣場舞戴。”她壓低聲音,“聽說廠東頭的李會計,昨天在夜市擺皮鞋攤,被城管追得摔了個跟斗,皮鞋撒了一地——”
話沒說完,一陣自行車鏈條的吱呀聲打斷了她。林夏抬眼望去,見一個背著黑色相機包的青年停在不遠處,帆布包上印著褪色的“海鷗”標志。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襯衫,袖口卷到小臂,手腕上戴著塊沒秒針的上海牌手表。
是陸遠。這半個月,他總在黃昏時出現在巷口,鏡頭像只沉默的眼睛,悄悄掃過擺攤的小販、放學的孩子,還有她熔鋁時跳動的火苗。

默語挺忙的
搪瓷缸與鋁片蝴蝶的相遇,90年代國企背景下的生存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