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空調發出單調的嗡鳴,以及蘇晚自己失控的心跳聲,咚咚咚,猛烈地撞擊著耳膜,震得她頭暈目眩。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過度緊張產生了幻聽。
女……女朋友?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神經末梢,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荒謬絕倫的眩暈感。她猛地抬起頭,撞進顧言承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那里沒有玩笑,沒有戲謔,只有一片沉靜的、近乎審視的幽深,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他剛剛掃過她胸前紐扣的眼神,此刻回想起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的穿透力。
“顧…顧總?”蘇晚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您…您在開玩笑嗎?”她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帶著最后一絲微弱的希冀。
顧言承眉峰都沒動一下,指尖在咖啡漬暈染的合同邊緣輕輕敲了敲,發出沉悶的嗒嗒聲,每一下都敲在蘇晚緊繃的心弦上。“你看我像在開玩笑?”他反問,語氣平淡無波,卻重若千鈞。“宏遠的王總,出了名的難纏,時間觀念極強。這份草案今晚十點前送不到他手上,或者有任何瑕疵,”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啟明前期三個月的努力,包括你這份工作,都可以宣告結束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那股雪松混合著煙草的冷冽氣息再次逼近,帶著無形的壓迫感。“選擇權在你。賠錢,”他掃了一眼她身上明顯廉價的襯衫,“或者,按我的方式補償我的損失。‘女朋友’只是個稱呼,我需要一個人,暫時替我解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的目光在她慘白的臉上逡巡,帶著一種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喙的掌控,“放心,我對你沒興趣。三個月試用期結束,或者麻煩解決,關系自動解除。互不相欠。”
蘇晚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不是玩笑。他是認真的。用一份荒唐的“戀愛關系”,來抵償她造成的、可能價值不菲的“損失”?這算什么?赤裸裸的、帶著羞辱意味的交易?她感到一種強烈的憤怒和屈辱在胸腔里翻涌,幾乎要沖破喉嚨。
“我……”她張了張嘴,想說“我選擇賠錢”,哪怕打三年白工。但話到嘴邊,又被殘酷的現實死死堵住。別說三年白工,她現在連下個月的房租都還沒著落!這份工作,是她在這個城市立足的唯一希望,是家里父母殷切期盼的支撐。失去它,她連“賠錢”的資格都沒有!
屈辱的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才沒讓它們掉下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軟肉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勉強維持著她搖搖欲墜的清醒。不能哭。絕對不能在這個男人面前示弱。
她垂下眼,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像風雨中掙扎的蝶翼。視線落在桌面上那份被咖啡毀掉的合同上,那丑陋的污漬仿佛是她此刻人生的寫照。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現實,像沉重的枷鎖,一層層套上來,勒得她喘不過氣。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默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拉鋸、凝固。
終于,蘇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仿佛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迎上顧言承那洞悉一切、靜待她屈服的目光。那雙清澈的眼眸里,屈辱、憤怒、不甘交織著,最終被一片死水般的灰敗和認命所覆蓋。嘴唇微微翕動,發出的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被碾碎后的麻木:
“我…選第二個。”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帶著血沫。
顧言承的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意料之中的、難以言喻的幽光。快得像錯覺。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頷首,仿佛只是敲定了一樁尋常的生意。“明智的選擇。”他語氣平淡,抽出一張便簽紙,龍飛鳳舞地寫下一個地址和電話,“茗香居地址,王總電話。合同在陳芳電腦D盤‘宏遠項目’文件夾里,原始文件。現在,”他看了一眼腕表,動作優雅,“你還有四小時零七分鐘。”
蘇晚接過那張便簽紙,指尖冰涼。薄薄的紙片,此刻卻重逾千斤,壓得她手臂都在微微發抖。
“出去做事。”顧言承不再看她,重新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仿佛剛才那場足以改變一個女孩命運的“交易”從未發生。
蘇晚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那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門在身后輕輕關上的剎那,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后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透。走廊里明亮的燈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砸在光潔的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她抬起手,狠狠擦掉眼淚。不能哭。沒時間哭。
她攥緊了那張寫著地址和電話的便簽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清晰的痛感讓她混沌的大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她挺直脊背,強迫自己邁開腳步,朝著A區自己的工位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白襯衫第二顆紐扣上,那點深褐色的咖啡漬,像一個恥辱的烙印,在燈光下異常刺眼。
回到工位,陳姐正對著屏幕焦頭爛額地改圖,見她回來,臉色蒼白,眼睛發紅,嚇了一跳:“小蘇?怎么了?顧總……罵你了?”語氣里滿是擔憂。
蘇晚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搖了搖頭,聲音還有些不穩:“沒…沒事陳姐。顧總讓我重新處理宏遠那份合同,今晚必須送到王總手上。”她避重就輕,巨大的羞恥感讓她無法說出辦公室里的真實對話。
“啊?那份草案?”陳姐倒吸一口涼氣,同情地看著她,“那可是顧總親自盯了很久的!你這……”她看了一眼蘇晚失魂落魄的樣子,嘆了口氣,“原始文件在我電腦D盤‘宏遠項目’里,快去找吧!校對可得仔細點,顧總眼睛毒著呢!要不要我幫你看看?”
“不用了陳姐,我自己來,你快忙你的。”蘇晚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迅速坐到電腦前。她需要專注,需要把那些屈辱和混亂暫時壓下去。她打開文件夾,找到那份沉甸甸的合同文件,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條款上。手指放在鍵盤上,開始飛快地操作,重新排版、打印。每一個字,都像在咀嚼著剛剛被迫咽下的苦果。
辦公室里漸漸空了,下班時間到了。同事們互相招呼著離開,腳步聲和說笑聲漸漸遠去。有人經過蘇晚的工位,好奇地瞥了一眼還在埋頭苦干的她,眼神各異——同情、好奇、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新人就是慘,第一天就撞顧總槍口上了?”
“宏遠那合同啊?嘖嘖,自求多福吧……”
細碎的議論聲飄進耳朵,蘇晚充耳不聞,只是腰背挺得更直,敲擊鍵盤的手指更加用力。打印機的嗡鳴聲有節奏地響著,吐出一張張潔白的、承載著她此刻全部希望的紙張。
校對、裝訂、蓋公章……當最后一份文件被整齊地放入新的文件夾,時間已經指向晚上八點半。蘇晚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拿起手機準備叫車去城南的“茗香居”。
就在這時,內線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在空曠安靜的辦公室里,鈴聲顯得格外刺耳。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喂?”
電話那頭,是顧言承那辨識度極高的低沉嗓音,聽不出情緒:“來我辦公室。現在。”
“顧總?合同我已經弄好了,正準備送去茗香居……”蘇晚急忙解釋。
“我說,現在過來。”顧言承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說完便直接掛斷了電話。
聽著話筒里傳來的忙音,蘇晚剛剛因為完成工作而稍微平復一點的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又想干什么?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她放下手機,看著桌上那份整理好的合同,又看了看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深色木門,只覺得那扇門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要將她徹底吞噬。
她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拿起那份文件夾,一步一步,沉重地再次走向那個讓她恐懼的地方。這一次,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可能更深的屈辱之上。走廊的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單。
敲門,得到允許后推門進去。
顧言承依舊坐在辦公桌后,房間里只開了一盞臺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深刻的輪廓。他似乎剛剛結束一個電話,手機隨意地放在桌面上。看到蘇晚進來,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走近。
蘇晚強忍著轉身逃跑的沖動,走到辦公桌前,將那份嶄新的文件夾輕輕放在桌上,推到對方面前,盡量讓聲音平穩:“顧總,合同處理好了,請您過目。如果沒問題,我立刻送去茗香居。”
顧言承沒看合同。他的目光落在蘇晚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臺燈的光暈下,她蒼白的臉色,微微紅腫的眼眶,緊抿的、透著一絲倔強的嘴唇,還有那強作鎮定的姿態,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他的視線最終,又一次落在了她白襯衫的第二顆紐扣上——那里,咖啡漬已經干涸,變成一小塊深褐色的硬斑。
蘇晚被他看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地微微側身,試圖避開那道仿佛能剝開她所有偽裝的目光。
“不用送了。”顧言承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他身體向后,靠進寬大的皮椅里,姿態放松,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點了點,發出篤篤的輕響。“王總那邊,我讓司機送過去了。”
蘇晚愕然抬頭:“什么?”
“我說,合同司機已經送走了。”顧言承看著她瞬間錯愕的表情,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效率不錯,時間剛好。”
一股被戲耍的怒火猛地竄上蘇晚的心頭,燒得她臉頰發燙。他明明安排了司機!那他剛才讓她爭分奪秒、甚至以那種屈辱的條件威脅她做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只是為了看她狼狽不堪、驚慌失措的樣子嗎?她感覺自己像個被隨意擺弄的小丑!
“你……”憤怒讓她幾乎要脫口質問,但理智死死地拽住了她。他是老板,她只是一個卑微的、第一天就闖了大禍的新人。
“我什么?”顧言承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眼中翻騰的怒火,仿佛在欣賞什么有趣的景象。“合同是你弄臟的,補救是你的責任。我只是在確認,我的‘員工’,或者說,”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在她胸前的紐扣上掃過,帶著一種冰冷的玩味,“我的‘女朋友’,是否具備處理危機的基本能力。”
“女朋友”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蘇晚的耳朵里。巨大的羞恥感和無力感再次將她淹沒,剛剛升起的憤怒瞬間被澆滅,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意。她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才勉強克制住身體的顫抖。
“看來你明白了。”顧言承似乎滿意于她的沉默和強忍的屈辱。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臺燈光線下投下一片壓迫感十足的陰影,籠罩住蘇晚。他繞過寬大的辦公桌,走到她面前。距離很近,蘇晚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溫熱氣息,那雪松與煙草的味道再次變得清晰,混合著一種無形的、極具侵略性的氣場。
他微微俯身,目光平視著她因為屈辱而微微泛紅的眼睛,聲音壓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記住,從這一刻起,在公司以外必要的時間和場合,你的身份,是我的女朋友。”他的視線下移,再次落在那顆刺眼的咖啡漬紐扣上,眼神銳利如刀,“現在,下班。”
說完,他不再看她,徑直走向衣帽架,取下掛著的西裝外套,動作流暢地搭在臂彎,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拉開了那扇深色的木門。
“對了,”他在門口停下腳步,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過來,“明天開始,我不想再看到這顆扣子。”話音落下,門被輕輕帶上,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辦公室里瞬間只剩下蘇晚一個人,還有臺燈投下的一小片昏黃的光暈。巨大的寂靜如同潮水般涌來,將她徹底淹沒。她站在原地,渾身冰冷,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耳邊反復回蕩著那句冰冷刺骨的“女朋友”,和最后那句關于扣子的命令。
她緩緩低下頭,看著胸前那顆沾著咖啡漬的廉價塑料紐扣。它像一個恥辱的烙印,一個屈辱交易的象征,牢牢地釘在那里。昏黃的燈光下,那點深褐色的污跡,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狼狽和身不由己。
淚水終于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無聲地滑過冰涼的臉頰,滴落在同樣冰涼的地板上。空曠的辦公室里,只有她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在死寂的空氣里,顯得格外孤獨和絕望。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璀璨的燈火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流淌進來,卻照不進她此刻被陰霾徹底籠罩的心底。
她伸出手,顫抖著,用力地、一顆一顆地解開了那件白襯衫的紐扣,從領口開始,直到那顆沾染了墨漬與屈辱的第二顆。指尖觸碰到那干涸的硬斑,像被燙到般猛地縮回。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將那件象征著她第一天職業生涯、也承載了巨大變故的襯衫脫下,用力地揉成一團,狠狠攥在手里,仿佛要捏碎這荒唐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