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凌辭了流光,離了天牢,卻早過了坐朝的時辰。他便回了協德殿,可一進門,文哥兒還沒迎出來,就先迎面碰上了葉孤鶴。葉夫子的焦急之意寫在了臉上,他道:“凌兒,今兒大伙候著你有要緊事兒商量,你卻誤了時辰!你可知洪水沖了五千多戶民宅了!”
阿凌一邊扶著孤鶴過門檻,一邊著急道:“老師…這春三月,又不是汛期,好好的怎么會發水呢?這在咱騰龍可不多見吶。”
“是內澇。咱們龍都只有昨兒的雨大些,可那夕峰州的儼虹縣等十個縣,可就慘了!”孤鶴的嗓門不覺高起來,唾沫星子也噴出了幾分,葉狀元爺自己意識到了,自袖里拿了一方白絹擦了擦嘴:“說起來背運,這一片地方昨日只下了三個時辰的雨,時間還沒咱龍都的雨來得久呢!可這雨啊,他們那兒奇大,橋梁都沖毀了,死了好多人。房子傾刻淹了,積水到現在完全清不掉,況今日又下了,據飛馬說,那雨比昨兒的還大,也不知哪個時候停。只昨兒那雨,朝廷就兜不住了!報民房淹壞的有六千多戶,徹底廢了的有近五百戶,還有該處的廟宇、壇觀等,損失不知多少!被大水淹死的人等,共有一百七十多人,受傷失蹤還沒有計進去!這賑災款…緊吶,拿不出來啊。庫里壓根就沒有多少,你看,能不能從軍費里省……”
“那不成!軍費必須留著,一文也不能動。我姐和師母她們都在桑日人手里呢!老師,您不著急啊?內澇救急也耽擱不得!您去擬令旨,命瀟王、桂王等皇親國戚帶頭捐一點兒。一個也不能躲!今日之內,必須見錢!棁王和他大兒子兆涪倒了,家財也抄了不少。可他還有二兒子!看看他還剩多少,讓他也得捐!另外,各級官員都要捐,按品級,從一品官捐五千兩來算,每降一品,減少500兩。皇親要捐雙份,如一品官如是皇親,至少捐八千!我另外還有個辦法……老師別慌!”
“這湊不到多少的!阿凌,你也看見了,有個中華皇上這么干,逼死了一個親戚不說,錢沒湊上,名聲還給敗掉了!”孤鶴皺了眉,兩手一攤:“你到親戚腰包里去刮銀子,人家能樂意?還是別去得罪人了。”
“不怕!放話出去,每家最低三千騰龍銀,高者不限。不交的,非但不是忠臣,我還扣他俸祿充抵,非出到足數不可!”阿凌道:“我心里的那個主意也是個餿主意……但一定有用!老師,咱們可以賣虛銜吶。”
“胡說!我不答應…怎么可以拿最神圣的朝廷公職開這個玩笑!”葉孤鶴說這話的時候眼都冒火了:“你啊!唉!想不到連我的徒兒都起了這歪心思!動這心思的,可就是像漢靈帝這種無可救藥的賊昏君!”
阿凌蒼白虛弱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語音輕柔飄忽地對孤鶴說道:“非也。老師,您說得不對,不是官職,是虛銜。老師,咱騰龍剛遭過兵事,百姓過得不容易,加賦絕對行不通!可民間還是有富戶的。阿凌覺得,我們可以學唐人的‘斜封官’之法,加以改良,由吳擎大人今日就去著手,同時咱們向朝中文武、皇親國戚一一借錢,先把這事應對過去才好!”
孤鶴這些天,多長了好多白頭發,四十多的人看著很像個小老頭了。他憂心忡忡的瞧了瞧兆凌,又把話轉到正事上:“假意封官,收錢不認賬,也不是君子所為。朝廷帶頭這樣做,不得人心的。阿凌!不行的!”
老師,你聽我說,我們可以發動富戶捐錢,然后開立一張龍篆兌票,上面寫清捐款數目,另外再寫朝廷所授虛銜。但此虛銜,需等三個月后才能赴任。朝廷務必要在以后三個月內的各項進項中,抽出一些分期付清這部分借款,并承諾按捐款錢數分級給予紅利。捐款越多,分紅次數也越多。本利均清后,發放一份憑證書。但是這些富戶,卻是不能真的進入騰龍官場。您想啊,到了七月里,那新皇早挑出來了。到時候,把這罪責,全推在我身上。新皇可以宣布我所頒的三月后任命的令旨無效,但紅利照發!現在,咱們在收捐款時,即發放刻有虛銜職名的官防,官印用木盒盛放,外面斜著封上騰龍特批的封條。有司將這部分人的姓名等底細嚴格記錄留檔,事后,等新皇上位,憑著有司的記錄,一一收回斜封官官防金印,這些富戶呢,憑著本利收訖的憑證書,換取一份名譽虛銜的錦詔,這樣他們就沒有損失,獲得虛名之外,還能小賺一筆,也挺好的。
葉孤鶴大人看看他的紫色朝服,滿臉遺憾不忍地又瞧了一眼阿凌,“唉!徒兒…沒有法子…先皇吶!您把囯庫弄得這么‘干凈’,連個洪水我們也應對不了!弄得我們君臣,不得不拍破腦袋想到這個餿主意…唉!試試看吧!”
孤鶴也不顧君臣上下這些了,他往阿凌背上猛拍了四五下,高聲道:“別新皇、新皇的!等錢還出來了,你拉下面子寫個《罪己詔》,人家也不好說你什么!在詔書里頭,你把責任丟給為師!我既做了這個老師,就是準備著替你擔責的!我現在就去會齊各位大人,商量湊齊四十五萬款項,特使么…就讓流云去,他是從畫苑轉過來的,苗子特別好!他要是沒點實跡,大臣們不服他,我也替他可惜!這回,我就推薦他去!”
“行。到時候憑老師作主吧。”阿凌的美目中閃現出絲絲憂郁,那點子忐忑不安的躊躇,如風攪浮萍、雨打芭蕉,他想了一想,道:“我再去各位太妃那借點,湊一湊,老師,今天再開一下午朝,千萬把銀錢落實好!”
孤鶴回身走了,阿凌看見他腦后的白發,不覺心里不忍,按著心口又咳了一陣子,暗想道:“老師,但愿新皇讓你省點兒心,多多幫襯你。可…新皇會疼著你那倔脾氣嗎?我得好歹選個穩重端正的上來,別把您給坑了!這也要慎重呢。”正想著,文哥兒拿了一罐子梨湯給他喝——一只明黃描金龍鳳壺,里頭是一壺的龍眼紅棗雪梨湯,還是溫的,文哥兒小心地給他遞了一碗,阿文道:“不燙,正好喝。小茶房還送了一樣稀奇茶品,要你打開旁邊那個果盤蓋子看看,要吃就留下,不要就算了。”
阿凌原是漫不經心地抿了一口梨湯,一瞬問道:“這是誰做的?真好喝…不過,以后不要了,我喝了就想家,在這待不住了。果盤里的是什么呀?是好果子咱們也分了,讓人都進來吧,這個湯好喝,大家都來喝!阿文,你一會告訴小茶房的幾個師父,現下朝廷用度特緊,暫時不打賞了,替我謝他們幾位用心。這個果子……”
這果子是個梨子——中間雕花的梨子!記得就在前三年的一個夏日里,小鴛費心雕了一模一樣的一個梨,用冰鎮了一晚,凍得硬了,再在雕花處澆上這雪梨湯,阿凌就笑得很甜,說:“姐姐!梨上加梨,開出花兒來,還是梨的味,好看不中吃,白費了姐姐的巧手。”小鴛的臉紅透了,猛地挑了他一眼,道:“小奴比殿下小了六歲,你早知道的,還叫人家姐姐。你不喜歡算了,我拿去就好。”
“別呀,這出手的東西,收回不得!我嘗嘗吧……”阿凌道:“我原是敬著小鴛姐姐的意思,沒有別的!這花好看,卻盛不了多少湯,丟了又可惜,不如索性削了皮,當個平常雪梨吃了,還能解暑!唉…可是…怎么看怎么可惜!以后別弄了,仔細你的手。”
……
這是拿筆形雕花刀一點點雕出來的,他也很快偷偷學了,為此那一季吃了很多梨子,雕出來的大多不像花,最像花的一個梨,因為有個花瓣不好,在晚上拿去送她的路上也被吃掉了——小鴛問阿凌干什么來了,阿凌說就拿幾個梨子給她,最后卻發現,用來練手的好梨子一個也沒有帶!他就這樣一個人空著手來了,呆呆地看了她一時,一句話也沒留,轉身又回了。
當初我就是這樣,什么也不敢說。現在更不敢…她好像這個中間雕花的梨,吃了就毀了,不吃又可惜,放著又會壞,送人又不甘心……
阿凌落寞地移開了眸子,向阿文道:“文哥兒,你去把顯大夫給我開的安神藥拿來。等我倒在這雕花梨中間,你給送回小茶房去。”阿文是一臉疑惑地照辦了,雕花梨中間那清甜的梨湯也給兆凌兩三口喝完了,換上了那黑乎乎的苦藥湯子,又由葉文還了回去。
“這便是最后的一條路,小鴛,咱倆雖不能在一處了,可我還是盼著你好啊。”
李蔭說的那個惜花灰飛煙滅的時辰一點點逼近,但阿凌卻沒空去理!他給正事纏住了!午朝吵了一回,晚朝又是吵!皇親國戚和滿朝文武果然沒有愿意主動捐錢的!桂王爺唾沫橫飛地指出:國庫不可能沒錢,出了事,不可能由皇親國戚和大臣勛貴交錢!好在別的王爺沒有這么大的脾氣,但眾人不說話,都站在桂王身后看風向!
實在沒了辦法,聽報那內澇之地的雨到今夜還在下,阿凌也是急得沒了法子,下了寶位,喚流光道:“流光,帶人給棁王挪挪地方,將他們父子和秦國公、李國師連夜押上行刑高臺問斬!”阿凌在協德金殿看了一圈,眼光最后落上了桂王的臉:“諸位大人,還有拖延不交的,大伙兒休怨阿凌沒情面!趕緊交,過了這回的洪水,大伙兒都是忠良…二伯,您不交,我便派大總管徐老到您府上請二伯母交上這筆款子,今兒,您是無論如何賴不過去的!諸位,二伯不會躲的,幫助朝廷,為君分憂,本來就是諸位的職責嘛!張老!”
張老抱來的又是一疊文書,“諸位,別爭了,把認捐銀錢數目填上張老遞上的清單,交上錢,眾位就散朝了。不然,大伙兒今晚誰都出不了這協德殿!一時沒帶的也行,我會派人隨各位回府去取!”
尚青云老大人這會子蒙了,現在在殿里的全是高階官員,最小的也有四品!大伙兒何曾見過這等無賴啊。“歷代先皇也留了一些珍寶在內庫之中,我也命華姑姑點算出來,已湊到十萬兩,拿出去給十縣御洪。各位,趕緊交,天災等不得!逾期誤了事的,也不要怪我。衛流云,命你明早攜款前去夕峰州儼虹縣等十縣地區,全權負責此事。后續還會有款項分批送來,就由喬舜安、劉梅之二位大人負責。二伯,您是最有威信的宗室,桑日人還好沒抓你,你可要帶頭啊!快交!您才交八千,算侄子向您借的!快……實話說了,咱們在場的諸位是大宗,非湊出三十萬不可!后宮李太妃等各位長輩娘娘湊出了八萬,這就只差十二萬了…快點……”
一場鬧騰下來,滿朝公卿湊出了十五萬,比預計是多了三萬,可皇親們背后說不定已把阿凌罵出了三萬多個窟窿眼兒!看看他那樣!簡直不給人一點反悔的機會!比如某王爺剛簽好捐八千,他立刻叫留用的小宦隨之回府去取,連等明天天明的耐心都沒了!這不就是生搶嗎?!
由吳擎負責的賣虛銜的事兒可比這順利多了,折算下來,這邊兒還有十二萬名額,天亮后,三個時辰全部放完!這么一來,第二批的喬舜安、劉梅之沒有用上,款項一并交給流云帶走,衛流云攜45萬款項上路去了。流云走前,苦苦請求帶上流光一起去夕峰州,阿凌本來一口同意了,無奈流光怎么也不同意,最后改由一位阿光手下的梁將軍押款隨同。流云帶著些不完滿的失落感上路而去,殊不知賣虛銜之事在三個月后引出了大事,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送走了流云之后,阿凌想到,這已是第四日了!他一日上了三回朝,堵了皇親、大臣等人在協德殿要銀子的那一日,應該就是惜花魂散的一日。那一日,棁王、兆涪和呂弘才上了刑臺,百姓們連夜圍觀,就和過節一樣!但李國師仍然沒有死!保下他的是孤鶴。阿凌頭一回在內心里對孤鶴產生了質疑。他是真沒想到,往日里天天“海青天”,發誓要當“筆架山”的葉孤鶴,這回居然冒著獲罪的危險,假傳口諭,把李國師攔下來!
協德殿的后殿里,阿凌皺緊了眉頭,委屈的眼淚都快落了:“為什么?老師,難道李蔭家藏的也有你的錢?”
“那當然沒有!可是阿凌,你不能滅了李蔭,他有武匡爺發給他家的金牌,他未犯逆罪,不能伏誅!后代的皇上,不能不認前代圣上的話,開國圣君的話,尤其不能不遵。阿凌!赦了李蔭吧…不然,這永遠是個把柄,讓人家拿來對付你!凌兒……”孤鶴雙淚一霎落了下來,膝行了幾步,說道:“太妃娘娘和李家沾親,人家不好出面擔保李蔭,可你自己寫的赦詔,怎么也不好賴掉呀。再說了…我也不管了!今兒全和你說實話,我就是不想見你得罪那么多人!阿凌吶!你在前朝、后宮都沒勢力,朝里多的是暗流!你代理掌朝就開罪咱騰龍第二大世族李氏,還誅死了那么些近支皇親,你可真是……”
“我就是和他們玩命!李蔭間接害死那么多人,早晚必死!我現在除不了他,那就等等……老師……你起來…姓李的,便放他在天牢多吃幾天牢飯吧…你我呢…別為他不開心了,起來…”兆凌費力地拉了孤鶴起身,貪戀地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呢!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疼我,為了我連清官都肯不做了!孤鶴…我不怕負了那李蔭,只怕要負了你啊!從明兒起,我要著手下一件大事了……老師,師母雖比你大七歲,也是你爹給你定的娃娃親,可畢竟和你相濡以沫這么多年,她被擄一年多,你過得孤孤清清的。我知道,你一定也是在意她的吧。明兒,我就派喬舜安狀元帶使團去出使桑日,目的是和桑日那無仁國主要人,另派忠義帶五千精銳,著便衣帶利器遠遠跟著喬大人的使團,必要時就動手博一場!此行,務必要要回我姐和師母等人,要不,我死了都不甘心!”
這日傍晚的時候,阿凌搶過文哥兒手中削了一半的梨,又把顯達配的那個“百珍補氣茶”給停了!因為阿凌從維田口中套出了話,原來那補氣茶如此昂貴,這么下去騰龍這稀薄的家底,根本耗不起!李蔭至今還關在牢里,流光一直勸他別信李蔭那番話,但不知怎么的,阿凌打心眼里相信了李蔭的話,相信了惜花兇多吉少——而他自己,受了這個打擊,也雪上加霜,一日千里的衰敗下去。
阿凌現在頭一回穿上了龍袍——沒法子,昨日里去向李太妃借錢,太妃娘娘提了個條件,也就是從今日起,他要穿龍袍!為了沒臉沒皮地湊錢,阿凌也只好答應了太妃。下午,張老和文哥兒給他按規矩換了半天,可居然沒有一件行龍紋的龍袍是合身的!那都是他剛被劫進宮的時候的尺寸,現在他人又瘦了,當然每件都寬大了。最后,張老挑到了一件黑底團龍的龍袍,說道:“哥兒是玉一樣的人,穿哪件都好看!”但是,徐老說這是大臣國葬時皇上穿的龍袍,怎么也不讓阿凌穿。可是阿凌眼神空茫麻木,竟然伸手穿進了這領黑龍袍,然后說:“行了,就這件。就算為我自個兒穿的好了…反正啊,人早晚要埋的……”
傍晚的時候,阿凌是喝了一碗他最愛的桂花糖粥,那口味是再熟悉不過的——入口的時候,他就確定了,阿鴛并沒有離開他,她并沒有回家!沒有阿鴛,皇宮再大也只是牢籠,那么阿鴛呢?家里沒了夫婿,自然也不能成為家。這是個魔障!只對相愛的人有效!在成親的時候,這家也就縮小了!長輩的愛雖說是個倚仗,但也不能替代!阿凌心里很清楚,哪兒有她哪兒才是正宮,所以他才把攜鴛宮的東西搬上了高越山。可是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伴著他,她便是在正宮里,只如在金籠里一般,哪里開心得起來——就和現在的自己是一模一樣啊。
他想到這些是心煩意亂,親人愛侶,竟無人可以相伴,這滋味也就是“生無可戀”。這時生無可戀的阿凌同著文兒轉出了西宮門,心心念念的想著要回到思過宮去,就為了回憶往日惜花姐夫和他相處的點滴,好補補他心中難言的遺恨!可他發現,那里變成了桃花林,他曾經的牢籠也化作了斷金小樓。他多時不來,竟發現桃林已是百姓的地盤,多少情侶在那兒互訴衷腸!阿凌用碧玉簪子換了幾枝將謝的臘梅花,漫無目的地走在桃花林前傷心的時候,他聽見小鴛在叫他的名。阿凌到此刻還是極為矛盾的,但最后他看見了小鴛,還是像當初一樣,提了盞蓮燈在等著他呢。蓮燈本就不是以前那盞,那是他忘不了舊情,特意叫文哥到原來那家鋪子里去買了放在攜鴛宮里,后來華姑姑又把它帶上了高越山,小鴛又把它帶下了高越山,帶到了他的眼前!
從迦仙州回來,又離別不過幾天,她也憔悴到了這個份上,這距離那日用寸心珠的道法偷偷會她,也才不過兩天而已啊。他倆在桃林里對峙了一時,從逝去的孩兒,談到了糾結的當前。最后,他倆還是和解了!兆凌從來沒有毅力和勇氣去真正割舍了小鴛!此刻面對小鴛,他的意志徹底軟了!在那溫柔的一吻中,阿凌徹底的放棄了猶豫,他開始極度自私的思量道:罷了!以后拋下她,是死后的事,現在…不管了,不管了!天緣也罷,孽緣也罷,總是緣份,是救命的好緣份!有了這段情份,我就說老天爺對我不薄呀!哪怕小命不長,先守著她,過點安心日子再說吧!小鴛……罷了,罷了!你我可能真是天緣,是分不了的!我也不想分!實話說了,這段日子我也每天都想著你,簡直一天也熬不下去了!從今以后,咱們一天也不分開了,就像那泥瓦做的蘿卜,過一段掐一段,是好是歹,不去管它!就算拖累了你,我也…也暫且不去管了……只有今天,不管有沒有明天,阿鴛!你選錯我了,錯了!可是沒得改,你也不許改!你要改,也得等我…等我看不見了再說!”
兆凌有了小鴛在身側相伴,心境雖然仍是凄涼的,但人卻畢竟比以前開朗了一些!這日夜晚阿凌擁著小鴛入眠,居然發現那妖光劇毒一整夜也沒有煩擾他!他擁著愛妻一夜好眠,心里不切實際的希望卻又涌了上來!他后來想到,那是維田的功勞!兆凌停了顯達的方子,換上了維田的,沒料到居然能有效果!但是阿凌沒有夸獎維田,維田也只是安之若素地繼續留在清思殿的側殿里守護著阿凌。阿凌心里是極其感激維田的,相處中阿凌對維田的器重也是勿庸置疑的——但就是沒升他的官。“阿田,我已經很好了,你回府去吧!晚上不用在這守我了,回吧啊。”但是,固執的維田不答應!他給了阿凌兩條路,要么開了他的御醫官職,他還回松云峰維摩宮夾壁后面住著去,要么現在容他繼續住在偏殿里,到解了毒再放他回府。黑衣的阿凌朝著辛維田燦然一笑,竟然像新樹抽芽一般,又綻出一點子青年人的活力,眼神中帶著寵溺和勉勵,語音也輕柔的如同輕風拂柳:“賢弟!人說我倔,你更倔呀!算了…阿田!我這身子還這么糟,還是離不開你!你千萬別走!阿凌…我還指著你救命呢!”
這日里阿凌在高越園雨煙樓設宴送走了何忠義。阿凌取了一直隨身珍藏的、當初忠義親手送給他的暗器“游龍鐲”,語重心長地對忠義說:“大將軍!你官再大,年齡還小,你才21歲,將軍里面你最小,朝官里邊你也最小!小將軍!年紀小就要多聽話,你也不可太傲了!你是大英雄,這鋼鐲在你手里,只為給你加些保障,叫你遇事多一件防身兵器!忠義,如果你回來我還活著,那你就把它還給我!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戴著它,到我墳上告訴我,姐姐和師母等人被你救回來了,告訴我你以后也會好好當將軍,保著咱騰龍國……忠義,我是欣賞你的,你是我兄弟,我也甘心做你徒弟。你一定好好保著喬大人,完成任務就回來,我等著你……”
“放心吧,徒弟哥哥。我會貼身保護喬大人,由我親隨鄭將軍帶領剩下的精銳遠遠隨著使團。但是,哥哥,忠義也不確定能帶人回來。”何忠義眼中的光采一變,似帶了些迷離難測的睿智之感,他手拈金杯喝了一杯酒:“如果后面要動大兵,你答應我,要等我回來,還派我去。”
兆凌已是纖瘦高挑的身材,那忠義卻還比他高半個頭,他是白白凈凈的一張臉,前額不是很高,也不飽滿,他的眉色略深,眉毛細長,上唇纖薄,下唇卻如櫻桃,又富棱角,說話之間似有稚氣,極是可愛。他的唇色稍淡,細細挺挺的鼻梁,略短極深的人中,豐隆小巧的下巴,都只平常,但他那雙眼,精光內斂,睿智外顯,顧盼之間,極富武者氣韻!他小小年紀,生得蜂腰猿臂,寬厚肩膀,步履間沉穩而生風,行動如猛虎出林,腳步輕捷而氣勢雄壯。21歲,已有大將之風!
然而,阿凌知道忠義語中之意,他想獨得重用,不想他人占先。阿凌心里閃過一絲不悅,他蹙了眉,美目中帶了點點晶瑩的光,藏了些遺憾難測的心思,低聲道:“以后的事不好說,等你們回來再說吧。你和流光你們倆……”
忠義勉強抬抬嘴角,炯炯明眸中堅毅的光閃了一閃,緊緊抿了一下唇,道:“你放心吧。首要的是保重你的身子!我和流光相處十分融洽,所有不和,全是謠傳!我倆武藝差不多,誰也不服誰,可是我倆私交好著呢!你啥也不用擔心!桑日國的事,忠義會處理的。我會聽喬大人的話,爭取以最小代價,盡快把人救回來!”
“行!忠義!我等你凱旋回來,我等著你……”黑衣的兆凌眼里含了些笑意,雙手撫上了忠義的肩:“你小子!個頭最后竟躥得這么高!你小小年紀,做上武官之首,什么沒見過?軟猬寶甲你也獲過先皇賞賜的。你那領雖不是皇上用的,也差不多!這回你上路,我只準備了一枚護心鏡送給你!”
忠義接過了護心鏡,阿凌卻不讓他行禮,一面以胳膊挽住了他,一面含笑喚過喬大人:“舜安吶,我記得,你家夫人戚氏,妙解音律。我雖替你牽了紅繩,卻沒吃上喜酒。這回我給你帶來一領紅錦袍,愿你此行順利,歸來時咱們吃慶功宴就當補一頓喜酒!”
阿凌親自吹了玉笛,作了《陽關三疊》曲,送了喬舜安、何忠義等人去桑日要人。此刻浸在離愁中的阿凌,怎么也沒想到,他和喬舜安這個大臣,此生的緣分甚深,此刻只是一個開端——那將是噬心惡緣吶!
很快阿凌便接報洪水退了,但洪水退了,儼虹等十縣的重建卻需要很長的時間。流云眼見得儼虹等十縣的官員過得日子是天差地別——有人十分清貧,有人卻過得很富有,在上官面前,帶著一種藏匿起來的暗奢。流云在那呆了一段日子,心里不禁暗起波瀾!這樣的波瀾,將他帶往何處,誰又能預知呢!
不說流云和梁將軍繼續負責重建之事,且說忠義和喬大人才出了騰龍地界,就迎面撞上桑日國皇弟德仁的使者。原來桑日皇弟得知騰龍遣使來要人,特意截住來使喬舜安,告知了一件大事:桑日國主無仁現在宮中坐困,久不理事。國中名義上是他主理,卻派系林立,彼此爭名奪利不休。千福公主等人現在扣在桑日的都城歸日城中,這事兒,事關兩國誰也不敢作主!但德仁皇弟保證,如果騰龍不再發兵,并在關鍵時候助他一把,那么,三個月之內,他會代表桑日給個說法。到時必將還人!
喬大人得了這話,立馬登程回國,何忠義也沒有反對。二人領人馬回程不提。
再說阿凌呢?他是魔怔了。他整日伏案,卻不是批文書,而是仔仔細細的,按懷德交授的方法雕琢穿宮牌。偌大的殿中極靜,兆凌一筆一劃的刻著秋辰、涂端、維田、清月幾個人的名字,小鴛輕輕地走進殿來,給他遞了一杯熱茶。小鴛看見穿宮牌還沒有填上金箔料,而兆凌的手指頭卻給刻刀戳傷了,指尖的血絲絲縷縷的滴在白玉牌上,小鴛卻沒有怪他,也沒有現出過分疼惜的意思,只是待他停手了,拿過他的手來,看了一下,說道:“疼不疼…怎么不小心些。”
“我呀…一點兒不疼了!只破了一小點兒皮。我預備叫張老送出去,趕緊找人來聚一聚。阿鴛…咱們準備點茶點什么的,同朋友熱鬧熱鬧!”兆凌拽了阿鴛的手,苦笑了一下,道:“娘子!你是娘娘也罷,王妃也好,夫人娘子都一樣,可憐你都是苦命吶。到這份上,給你個名份反而是負累!可我現在是看透了,也想明白了!若我的命還剩一天,也要和娘子相聚,和好朋友在一處!阿鴛,明兒的事,明兒再說吧。但真到那時,你……”
“別去想那些!你要聚朋友,我去打點。張老,我去喚他老人家……”小鴛垂下眸子,悄悄落了兩點淚:“你有什么吩咐給張老嗎?”
“你就跟張老說,告訴秋辰哥他們,我懶得動彈,叫他們都進宮陪我,把小淞兒也帶上,我有個重要的事兒和他們說!清月……”阿凌道:“清月是個講究人,我寫個帖子,叫張老遞給她,別的話也是一樣的。她也會來的!小鴛!林道長人不錯,她對咱們倆有恩!曠大人去幻衣國,很快就回來的。以后啊,月妹妹眼睛好了,我叫她常來宮里,同你作伴!那高越山的宋師太和婉師太,對你最實誠了!我今兒就叫徐老帶著手札上去,把她倆給求下來,讓她倆陪著你!阿鴛吶,這么好的人,在宮里難得!今后,咱岳母娘不好一直守著你,有她倆在,有些事啊,替你拿主意!這樣我才放心呢!”
“唉!我什么都聽你的!阿凌!那日…我知道你趕來送我了…娘和小蝶輪番勸我,可我沒有聽…婉師太也勸我來著,我也沒有聽……”小鴛說著眼眶又濕了:“只要你心里沒有丟開我,我就不能拋下你!阿凌,你說,我這么個磨不開面的小女子,為了你變得厚著臉皮,面子里子都不顧了,連孩兒也丟了…阿凌啊阿凌!什么我都原諒你,可這事兒,我是想起來就怨你,我只恨你這件事!”
兆凌凝眸瞧了碧鴛一瞬,把臉貼向了她的腰間,語音哽咽,越說越低,那淚水染透了她的碧衣:“別恨我了…我也后悔極了!我…自打那天以后,我沒一天不悔的!阿鴛吶!我也悔…我也不好過……”
兩人相擁哭了一回,阿凌站起身來,柔聲說道:“小鴛,我約了流光去龍都天牢。自今日起,我該做些有意義的事情——鴛兒,懷德大師當和尚的時候和我說過,多做點善事廣結善緣才能盡量多得福份呢!我要去瞧瞧秋決鐵案,看看能不能救幾個人!”
小鴛輕輕地撫干了兆凌的淚痕,那語聲平和無波:“凌哥哥…那些決死的人犯可都不是善類,你可要慎重……我知道你心軟,阿凌…依著王法,憑著良心,由著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