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爺?”陳冰倩抹了把眼淚,帶著鼻音問。
“開陽坊的消息販子,十句話九句半摻水,”瘦猴撇撇嘴,“但關于留仙密地,他年輕時真進去過一回,就一回,出來就戒了三天酒,第四天灌得比誰都兇,抱著斧爺的腿哭嚎了半宿,說什么‘一杯黃粱斷肝腸’…那鬼地方,邪性!”
眾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方毅身上。他沒有回應瘦猴的絮叨,深潭般的眼眸轉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天權坊的燈火在遠處闌珊,更遠的黑暗中,是漠北無垠的荒涼。胸前的“鎖”冰冷而沉重,核心的灰色漩渦緩緩旋轉,每一次轉動都牽扯著體內新生的、狂暴沖突的力量——九星棺的沉凝、不詳的湮滅、醉夢的迷離、墟之終結的宿命,還有八爺最后灌注的、厚重如大地般的地脈之力。這些力量如同被困在“鎖”中的兇獸,相互撕咬,每一次沖突都帶來靈魂深處撕裂般的劇痛,只是被他強行壓在了那死水般的平靜之下。
星穹殿那雙星辰旋轉、漠然俯視的眼眸,如同懸頂之劍。八爺以自身為誘餌,以詭村世代鎮壓的“墟怨”為武器,才堪堪逼退了那個斗篷人,代價是斷臂與封閉詭村。下一次呢?這“鎖”是誘餌,也是他唯一的力量源泉。他必須在“獵人”再次降臨前,馴服這鎖中之獸,變得更強!
“走。”方毅收回目光,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他掀開薄被,動作間牽扯到內腑的傷勢,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隨即恢復如常。
“現在?”陳冰倩驚呼,“你的傷…”
“死不了。”方毅打斷她,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他看向吳夢婷,“婷姐,天權坊這邊,麻煩你照應。思宇…等她醒了,讓她自己選。”他的目光掃過角落昏迷不醒的陳思宇。
吳夢婷看著他冰冷的側臉,眼中水光更甚,卻用力點了點頭,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小心。”
方毅轉向塔山、瘦猴、丑奴。塔山挺起胸膛,盡管眼底還有對那“鎖”的恐懼,但憨厚的臉上滿是堅定:“俺跟著你,毅哥兒!”瘦猴搓了搓手,眼神閃爍了幾下,最終一咬牙:“娘的,管他什么酒試!大不了再醉一回!毅哥兒去哪,我瘦猴跟到哪!”丑奴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站直了身體,走到方毅身后一步的位置,無聲地表明態度。
“倩倩,”方毅最后看向陳冰倩,“留下,幫婷姐。”
“我…”陳冰倩還想說什么,對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她看著方毅胸前那無法忽視的暗色烙印,感受著他身上那股混合了死寂與終結的陌生氣息,最終只能紅著眼圈,用力點頭:“嗯!我…我等你們回來!”
沒有更多的告別。方毅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青杉舊衣,勉強遮住胸前的“鎖”。天怒早已通靈,無需召喚,便從后院踱步而來,雪白的鬃毛在夜色中如流動的月光。它巨大的馬眼看向方毅胸前時,閃過一絲人性化的凝重,隨即溫順地低下頭。
方毅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塔山和瘦猴各自牽了坐騎。丑奴則默默地走到天怒身側,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
蹄聲嘚嘚,敲碎了聽濤雅筑的死寂。四人三騎,如同幾道融入夜色的孤影,沖出天權坊的西門,一頭扎進漠北蒼茫冰冷的荒原。
寒風如刀,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砂礫,抽打在臉上生疼。漠北的夜,空曠、死寂,唯有風聲在耳邊呼嘯,如同亡魂的嗚咽。方毅端坐馬背,脊背挺得筆直,任由寒風灌入衣襟,吹拂著額前散落的碎發。
胸前的“鎖”在冰冷的寒風中似乎更加沉寂,但體內力量的沖突卻并未停止,反而在極寒的刺激下更加狂暴。終結的灰敗氣息與九星棺的沉凝之力在經脈中激烈碰撞,每一次都如同鈍刀刮骨。
他緊抿著唇,臉色在夜色下顯得愈發蒼白,唯有眼底深處那一點溫潤星輝,在絕對的冰冷與混亂中,如同定海神針,死死守護著靈臺最后一絲清明。
“毅哥兒,”瘦猴驅馬靠近,頂著風大聲問,“留仙密地入口飄忽,咱們往哪找?總不能在這凍死人的荒原上瞎轉悠吧?”
方毅沒有立刻回答,他閉了閉眼,心神沉入胸前那冰冷的“鎖”。意識小心翼翼地探向核心那旋轉的灰色漩渦。漩渦中,那縷源自“墟”的終結烙印微微閃爍,同時,一絲被鎖力強行融合、源自醉夢玉樽的迷離醉意,如同沉渣泛起,在終結的灰暗背景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循著那絲微弱卻獨特的醉夢氣息,如同在黑暗的迷宮中捕捉一縷飄渺的香風。這氣息在鎖力的壓制下斷斷續續,卻又頑強地指向一個方向——西北!
“西北。”方毅睜開眼,聲音被寒風割裂,帶著金屬般的冷硬。他猛地一夾馬腹,天怒長嘶一聲,四蹄翻騰,如同一道白色的閃電,當先沖出,朝著西北方向那片更加深沉、仿佛連接著天幕盡頭的黑暗荒原疾馳而去。
塔山和瘦猴對視一眼,毫不猶豫地催馬跟上。丑奴的身影在奔馳中依舊沉默如影,緊緊綴在方毅馬后。
荒原仿佛永無盡頭。夜色深沉,星辰隱匿,只有馬蹄踏碎凍土的聲響在空曠中回蕩,單調而孤寂。不知奔行了多久,天際泛起一絲極淡的魚肚白,驅散了最深沉的黑暗,卻也將荒原的蒼涼與貧瘠徹底展露——枯黃的草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裸露的黑色巖石如同巨獸的骸骨,蜿蜒的冰河反射著清冷的天光。
就在這荒涼的畫卷中央,出現了一片格格不入的“海市蜃樓”。
那是一片迷蒙的光暈,籠罩著方圓數里的區域。光暈之中,景象扭曲變幻:一會兒是煙雨朦朧的江南水榭,檐角風鈴輕響;一會兒是金戈鐵馬的塞外沙場,戰鼓如雷;一會兒又化作瓊樓玉宇的仙家宮闕,云霞繚繞…無數破碎的時空片段在其中生滅流轉,光怪陸離,散發出濃郁到化不開的酒氣!那酒氣并非單一,而是融合了千百種奇珍異果、天地靈粹的芬芳,醇厚、甘冽、霸道、清雅…種種截然不同的酒香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龐大而混亂的“醉意”力場,彌漫在光暈周圍的空間,連空氣都仿佛被這無形的酒力浸透,變得粘稠、扭曲。
“是…是它!留仙密地的入口!‘蜃樓醉海’!”瘦猴指著那片迷蒙變幻的光暈,聲音因為激動和驚懼而變調,“溜爺說得沒錯!入口真的會變!這…這酒氣,聞一口都感覺要醉了!”
塔山使勁吸了吸鼻子,憨憨的臉上露出陶醉又暈乎乎的表情:“香…真香…比老李頭釀的‘悶倒驢’還帶勁…”
丑奴眉頭緊鎖,沉聲道:“小心。這醉意…侵魂蝕骨。穩住心神。”
方毅勒住天怒,停在光暈邊緣數十丈外。胸前的“鎖”在感應到這片龐大混亂的醉意力場時,核心的灰色漩渦猛地一顫!鎖內原本狂暴沖突的幾種力量,仿佛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攪拌機——九星棺的沉凝試圖鎮壓這混亂的醉意,湮滅之力本能地排斥著外來的侵擾,醉夢本源則如同游子歸家般興奮雀躍,而那縷墟之終結烙印,則散發出冰冷的吞噬欲望!更可怕的是,八爺灌注的那股厚重如大地般的地脈之力,此刻卻成了沖突的催化劑,如同磐石投入激流,激起更劇烈的震蕩!
“呃!”方毅悶哼一聲,身體劇烈一晃,差點從馬背上栽下。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額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滾滾而下。一股腥甜直沖喉頭,被他強行咽下。體內如同有無數把燒紅的刀在攪動,靈魂仿佛要被這內外交困的力量撕成碎片!
“毅哥兒!”塔山驚呼,就要下馬沖過來。
“別動!”方毅猛地抬手,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抗拒的意志。他死死抓住馬鞍,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深潭般的眼底,那點溫潤的星輝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死死錨定的小船。他強行運轉九星棺的力量,試圖梳理體內暴走的亂流,同時集中全部意念,溝通鎖內那絲源自醉夢玉樽的本源氣息。
那縷微弱的醉夢氣息在鎖內狂暴的沖突中艱難地搖曳著,如同風中的殘燭,卻頑強地指向光暈深處,傳遞出一種奇特的共鳴與…渴求!
就在這時,那迷蒙變幻的“蜃樓醉海”光暈邊緣,空間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一個身影搖搖晃晃地從中“跌”了出來。
那是個老者。須發皆白,亂糟糟地糾結在一起,上面沾滿了油膩和可疑的深色酒漬。一張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布滿深刻的皺紋,此刻因醉意而舒展開,帶著一種荒誕的滿足。他身上穿著一件看不出原本顏色、打滿補丁的破舊道袍,一只腳趿拉著露趾的破草鞋,另一只腳干脆光著,踩在冰冷的荒原凍土上。他左手拎著一個巨大的、油光锃亮的朱紅酒葫蘆,右手則提著一根油乎乎的、啃了一半的巨大獸腿。
老者跌出光暈,踉蹌了幾步才站穩,醉眼朦朧地掃了一眼方毅幾人,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濃郁的酒氣混合著肉香撲面而來。
“嗝…哪…哪來的幾個小娃娃?”老者口齒不清,舌頭像是打了結,“杵…杵在這看風景啊?這…這‘千日醉’還沒散場呢…嗝…想進去?”他晃了晃巨大的酒葫蘆,渾濁的老眼在方毅蒼白的臉和他緊捂著胸口的手上停頓了一瞬,眼底深處似乎有極快的銳芒閃過,快得如同錯覺,隨即又被更深的醉意淹沒,只剩下混濁的笑意,“嘿嘿…想進去…也…也行!老規矩…嗝…拿…拿東西來換!或者…”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葫蘆里的酒,酒液順著花白的胡須流淌,滴落在破舊的道袍上。他舉起那根油乎乎的獸腿,指向方毅,油光在初露的晨曦下反射著滑稽的光。
“喝贏老子手里這壺‘黃泉倒’!敢不敢?小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