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天幕被薄霧縈繞,星月暗淡,漆黑幽深的虛巷鴉默雀靜,黎承的心跟隨墻上枝椏交疊的暗影微微浮動,這種感覺對他而言很陌生,心中似有矜持,似有快適..
就在他快要迷失在這炫惑當中時,幾道生冷氣息打破這一氤氳。
數(shù)道黑影立在巷口,像是把他們倆當做籠中困獸,慢慢靠近,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溫卿背對巷口,對此毫無察覺,還是靜靜躺在黎承懷中,乖巧似貓。
黎承右手輕拍她脊背,動作不變,力道不改,眼中卻寒芒微閃,左手袖中落下兩顆墨玉棋,微微抬手,剛要動作,幾道凌冽寒光突襲黑影,在閉眼睜開時,巷口已經(jīng)空無一人,除了地上點點滴落的血跡,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般。
溫卿在凌冽梅香中緩過神,才發(fā)覺他們現(xiàn)在的姿勢及其大膽曖昧,她輕輕推開黎承,臉色微紅,透著幾分不自然“多謝,今日之事...”
還沒等溫卿說完,黎承便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畢竟我被人追的四處亂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臉上滿是自然,沒有絲毫旖旎“在說你也是為了救我,巾幗不讓須眉啊妹妹,不虧是大將軍的女兒!”
溫卿聞言一笑,心里的那點別扭也隨風散盡,黎承雖然有時行事荒唐,但卻聰明通透,這樣的人,若是那么早..
她活動兩下因剛才用力有些發(fā)疼的手腕“我們快些走吧,一會兒其他的黑衣人該追來了”
黎承見她狀態(tài)如常,便點頭,領(lǐng)著她走出暗巷,不知是幸運還是范增拖住了其他黑衣人,這一路都沒有在遇到危險。
行至依舊熱鬧的主街,溫卿懸著的那顆心才徹底放下。
兩人一前一后,各有心事,誰都沒有說話。
良久,黎承的聲音刺過周圍的喧鬧聲傳入耳中“你后悔嗎?”
“什么?”溫卿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有沒有后悔跟我出來?”黎承的聲音比之前大了幾分
見身后人沒有回答,黎承沒有回頭接著說道“肯定后悔吧,你個姑娘家家,要面臨此等危險,還要救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若他真是個閑散王爺,那今晚怕是...想到這黎承的心像是被棉花堵滿,又綿軟慶幸,又心塞后怕..
“不后悔”在快到將軍府時,溫卿的聲音終于在背后響起。
黎承腳下微頓,輕柔且堅定的聲音繼續(xù)說道“沒什么好后悔的,你找我出去,我既然答應(yīng),那這一切結(jié)果都是我應(yīng)當承受的,而且我那也不是在救你,是在自救”溫卿雖然覺得黎承是個可交之人,但還沒到可以為了他不顧性命的程度,那時黑衣人偷襲,要是不趁其不備速戰(zhàn)速決,若讓他引來其他黑衣人...那么今日他們便真的要暴尸街頭了。
況且...她也不是沒殺過人,前世她為了陷害陳啟文和馬姨娘,做局偽裝混入叛黨,為了取得信任,她也殺過不少小官污吏,不過讓她親自操刀下手的,只有那一個...她剛才之所以失態(tài),是因她下意識拔釵時想起,那人也是如此死在她手中。
情緒還沒等在心間周旋來回,便想起另一事,低呼出聲“呀,我的發(fā)釵”剛才走的急,忘記自己的發(fā)釵還插在那人脖頸處,若是被人看到認出,怕是會惹來麻煩。
“放心,那些尸體到時候我會找人收拾干凈,況且就算我們不收拾,那些黑衣人也會把現(xiàn)場處理的很好”比起他們這些人,那些黑衣人才是最怕見光的。
溫卿點點頭“那些人是沖你來的,你可知道是誰?”
那些黑衣人訓練有素,而且敢明目張膽的在京城暗殺,背后之人不可小覷。
“左不過就那么幾個人”黎承仰頭看向被烏云籠罩的殘月“我身無長物,除了我的名字,也就這條命值點錢”
不知是不是錯覺,溫卿總覺得他的話里透著一股淡淡的悲涼,可還沒等問清,兩人已經(jīng)走到將軍府后門。
黎承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望著她“以后出門記得多帶些人手,今日之事是我連累了你,若是還能有幸一起出去,我定會帶人好好保護你”
溫卿抬起頭,透過他的肩膀看向那為了明日壽宴早早掛在后門的紅燈籠,紅色暈光下的金色福壽顯得格外醒目,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大片紅,曾經(jīng)..也有如此一只紅籠為她徹夜點亮。
其實...他今日也有好好保護她,即使沒有武功,但也一直把她擋在身后。之所以敢孤身一人與他前往,是因相信他的品行,溫卿..相信他的為人。
前世雖未曾蒙面,但她卻聽到過他的聲音,在與陳啟文的婚禮上,在那么多譏諷嘲笑的議論中,只有他,替她說了幾句話,只有他...為她留了一盞長明不熄的六角宮燈。
“聽說新娘在結(jié)婚前就失了清白,沒想到這還有人愿意娶”
“怎么不愿啊,那可是將軍府的嫡女,丞相府的外孫女,那么潑天的權(quán)勢,就算她是個放蕩娼婦,也有人上趕著娶”
“這新郎和新娘據(jù)說還是私定終身,沒有過禮就有了肌膚之親,給溫老夫人氣的啊都沒來送嫁,這將軍府攤上這么個女兒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可不是,這新郎的二老據(jù)說嫌晦氣到現(xiàn)在還沒出來接新娘的拜禮,你沒看這滿院子的紅籠沒一盞點亮的,這是誠心擺臉子不想讓媳婦進門”
溫卿的眼淚早在蓋頭底下垂落遍布,那些看客好像在跟溫卿打一場無形的仗,沒有交鋒,沒有鮮血,卻在漫無止境的屠殺。
她此刻只想撇下紅綢,拆掉鳳冠。脫下那滿身恥辱的紅裳,可...她最終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只傻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以為不直面回應(yīng),她便有勇氣面對世人,可以改頭換面重新生活,可婆家的態(tài)度,賓客的話語把她那點剛升起的歡喜打的粉碎。
一旁的陳啟文也面色陰沉,臉色難看,不過他并不是心疼溫卿,而是覺得自己丟臉,有些后悔舉辦婚禮,早知如此還不如派個小轎直接抬進門算了,何必站在這受人侮辱。
這時一道慵懶透著譏諷的聲音傳入眾人耳畔“呵,真當你們是菩薩啊,對著人家指手畫腳,新嫁娘再不計,也是溫大將軍的女兒,人家父親在場殺敵,為國征戰(zhàn),連大婚都來不及參加,你們可倒好,在這對人家的女兒說三道四,要是真把你們這些嘴上功夫拿到戰(zhàn)場上,沒準還能把雪霧國的將領(lǐng)給說死,到時候溫將軍也不用打仗了”
那時,黎承體內(nèi)的毒已經(jīng)開始發(fā)作,長居于病榻,早已錯失了皇位的繼承權(quán),所以大家對承王早沒了往日的恭敬,在他說完話后,立刻就有人出言反駁“承王,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們也只不過是在陳述事實而已,我們敬仰溫將軍的仁義,但也鄙夷溫家小姐的德行,女子本就應(yīng)遵三從之道,四德之儀,她在未婚配前就丟了清白,然后又與陳啟文暗通款曲本就值得詬病”
“女人要遵守三從四德,那男人呢?”黎承漫不經(jīng)心的反問
“男人?男人怎么了?”
“女人被碰一下胳膊,摸一下手都是不守婦道,那男人呢?男人三妻四妾,喜歡女人就一定會把她哄騙上床,不管她是否是有夫之婦,那些地位低的,就做通房侍妾,地位稍高的就做側(cè)室,你們指指點點人家溫小姐,那你們成婚之前,又有幾個潔身自好,哪個不是妻妾成群,同濫而浴,特別是你,我記得你前段時日,還有人找上門說你搶了人家媳婦,你是怎么好意思在這詆毀別人的”
“你...”那人被氣的語塞
溫卿不用掀起蓋頭,也知道此時眾人的表情,因為她自己也被驚得說不出話,在這個時代她沒想到會有男人會為女人說話,而且還說的如此別致不同,這顛覆了她平日的思想,她被人陷害失去清白把自己困在房中時,也只敢暗暗嘆息命運的不公,幻想若是能委身成男子,這些屈辱和折磨是不是就不會有了。
他們的辯論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因為陳啟文的父母已經(jīng)被劉晴帶了出來,不知道她說了些什么,陳啟文父母出來時,臉色都很不好看,不過到底是繃著一張臉,拜完了堂。
拜完高堂在回新房的路上,需要路過賓客席,秋風驟起,猛地掀起溫卿頭上的紅蓋頭,一旁的青凌眼疾手快的抓住,在那一瞬間溫卿隱隱約約聞到一股梅花香,她鬼使神差的停下腳步,周遭的繁雜似飄飄忽忽的夢一般,離她遠去,她什么也聽不見,仿佛這世間只剩下她一人。
不!還有那若隱若顯的幽冷暗香縈繞身側(cè)。
見溫卿停住腳步,陳啟文以為她又因聽到什么心情不好,于是皺著眉上前,壓著心中不耐道“又怎么了?不是告訴過你,他們的話不用聽嗎?反正以后你也是要與我過日子,又不是他們,快些回新房吧,不然該不吉利了”
溫卿忽然有些想笑,不吉利?
今日所有可有一件事吉利?若是他真在意這些,便會按規(guī)矩以八抬大轎迎她進門,而不是用只有四人抬的小轎迎親。
若是真在意早該三書六禮,按照規(guī)矩去上門納征,而不是私下送了兩套銀鍍金的釧鐲、帔墜草草了事。
若是真在意,就不會讓她不要卻扇,而是蓋著蓋頭走完全程。
溫卿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心里勸慰自己,他剛剛封官,不過是個五品小將,沒有銀錢,也沒有地位,這新買的宅邸都是她賣了一箱首飾才湊夠的,他怎么可能拿出世家那般的豐厚嫁妝。
可...聘禮..迎親她都忍了,現(xiàn)下進門卻連應(yīng)有的尊重都不曾給她,那漫天紅籠哪怕為她點亮一盞,她的心也不會如此痛。
也是了,現(xiàn)在的她不過是千夫所指的下九流,稍微有頭臉的世家子弟連做妾怕是都不肯收,陳啟文怎么說也是現(xiàn)如今風頭正盛的登科小將,于她..也是高攀了。
她忽然有一種錯覺,如果她邁出這一步那么她…這一輩子怕都不會擁有幸福了。
見溫卿沒有動作,其他人的目光也紛紛再度聚攏過來,陳啟文的臉皮再也掛不住,語氣又冷了幾分“青凌,還不快扶你家小姐回新房休息”
青凌拽了拽溫卿“小姐怎么了?可是哪不舒服”
溫卿深吸一口氣,蓋頭下的眸子中蒙上一層哀色“沒事,走吧”
直到要走出禮廳,已經(jīng)聞不到一絲香氣時,溫卿聽到了一聲嘆息輕語。
“有福之人不進無福之家,這又是何必呢?”
禮廳喧鬧,這聲猶如喃喃低語,似暖風吹過耳畔,按理說溫卿已經(jīng)走遠,不可能聽到,可那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的傳入她耳中。
溫卿腳步微頓,一直壓在心里的石頭好像被挪開了幾分,原來...這世間還有人覺得她余有福澤。
她嘴角微揚,扶上手中玉鐲,抬頭昂首,終于挺直折了一早晨的脊背。
這株歡愉的火苗,一直到丫鬟告知她,陳啟文一灘爛泥似的被扶進了偏閣都沒有熄滅。
溫卿不似青菱那般氣急敗壞,也不似周圍小丫鬟那般尷尬自處,而是一臉平靜的讓青菱幫她卸掉釵環(huán),梳洗完畢,她便躺下休息。
整個婚房不時就剩下她自己,她沒有困意,新婚之夜她獨守空房非但沒有生氣,還多了一絲慶幸。她今日不太想見到陳啟文,或許說她不想見任何人。
昏暗寂寥的婚房里,只有床頭的兩只鳳凰燭跳著正歡,溫卿起身吹滅這有些刺眼的燭火。
偏閣是陳啟文表妹董雨欣的住所,此前,溫卿已經(jīng)因為這位表妹與陳啟文起過一些爭執(zhí)。董雨欣是陳啟文母親王氏表親家的女兒,因少時母親病故,便放養(yǎng)在王氏身邊。王氏一心想要董雨欣做自己的兒媳,但陳啟文卻不愿,因董雨欣長相平常,而且家室微賤,行為做派總是有些粗鄙,所以即使母親一直在一旁撮合,陳啟文始終覺得她和那些京城貴女無法想比。
但男人總是無下限的,陳啟文不日前在京城封了官,得了宅邸,便將父母也一起接到京城居住,董雨欣自也是跟來了,王母知道自己兒子前途無量,以后能娶勛貴世家小姐,所以也不再提娶董雨欣這一回事,董雨欣見王母都變了口風,便天天哭鬧,說在陳家那么久早已經(jīng)沒了名聲,如果不給個說法,就要去游街,敗壞陳啟文的名聲,擾的陳府一時不得安寧,不過到底是看在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上,承諾給她一個妾的名分。
溫卿聽說后,特意偷偷看過她幾眼,看見她的長相和行為,溫卿便放下心來,對陳啟文松了口。
反正男人總要三妻四妾,何不如全了大家的心意,納一個對自己毫無威脅的人,只是她沒想過,人都是會變的。董雨欣知道她的表哥不喜歡自己,她也不可能變成一位有文化氣質(zhì)的貴女,她便另辟蹊徑,去青樓找了位名妓,偷偷學了妝點和取悅男人的床上功夫,練習數(shù)日,一下從粗鄙村婦變成了嬌媚可人的美嬌娘,日日勾的陳啟文魂都沒有了,還沒等納進門,便滾到了一處,等到溫卿反應(yīng)過來,兩人早已木已成舟,無法回轉(zhuǎn)。
光源熄滅,溫卿整個身體被黑暗吞噬,窗上的麻紙一絲光亮也照不進來,好似她那可悲的人生,溫卿快步走出這另她窒息的黑暗。
紅色褻衣,披散長發(fā),她赤著腳漫步在只有月光點點微亮的院落中,溫卿仰頭看向空中懸掛那幾列沒點亮的紅籠。
娶婦以昏時,赤鄔國結(jié)親將夜,娘家、夫家都會在夜里徹夜點亮紅籠,寓意福氣圓滿,添丁興旺,福氣綿延。
就連尋常百姓也會在門口掛上兩盞紅布燈籠添福添喜,可今夜進門,只在禮廳點了篝火,那些院中紅籠真如死物一般,靜靜的掛在那里,沒有一絲光亮,好似在嘲笑她身體的不圓滿。
“大小姐,你怎么在這啊”
溫卿吸了吸鼻子,聞聲望去,見青凌拿著一盞亮著的紅紗六角宮燈往這邊走來。
“這燈…”溫卿驚訝于這盞燈的來源,這六角宮燈是皇家貴族才可以使用的,而這盞宮燈上面的紅紗和骨架花梨木更是貴重無比。想必在整個京城也找不出幾盞。
“這是二皇子派小廝送給小姐的賀禮,這二皇子也真奇怪,別人都送一些金銀玉器,偏他送一盞賞玩的宮燈,怪不得人人都說他不學無術(shù)。”
溫卿沒有說話,只是悶聲看著燈上她從未見過的奇異圖案與符文。良久,她從青凌手里小心的接過,亮光從底下散發(fā)出來,照亮溫卿全身,溫卿恭敬的朝承王府的方向行了一禮。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遲來的光挽救不來枯萎的殘花,但簇新的花蕊一定會再度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