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開學一個星期了,因為迎接新生,天心大學里面一片忙碌的景象。左歌正和林雨楠、趙永華、肖錦輝、許曉靜在掛歡迎同學們返校的橫幅的時候,父親來了,突然得像是從地縫鉆出來的一樣,令他不知所措。
“你怎么來了?”他突兀地問。
“送錢來。”父親把鼓鼓的沉甸甸的帆布包放在地上,坐在一邊看著左歌忙碌,感覺這些孩子讓人莫名其妙。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啊?”
“向別人打聽啊——找個人還不容易啊?”父親伸手揩了一下臉上剛冒出的汗,自豪地說。
“打聽了很多人吧。”
父親欣喜地看著他,說:“記不清了。反正不多,我十點鐘到的,想起會花上半天一天的才能找到你,天曉得運氣好的很,才找了這么一段時間就找到你們班的一個學生。”似乎從牡丹紅到曲青一路上的郁悶煩躁擔憂,一路上的風塵仆仆都被這一刻的喜悅沖得煙消云散了。
左歌一看表,都十二點半了。他心里有些難受,趕緊低了頭,走到父親跟前,擰起包,說:“匯款或者存進我銀行帳就可以了,跑來跑去的又浪費精力又浪費錢啊。”
“順便看看你和你們學校嘛。”父親道。
左歌一怔。
父親又說:“只怕看過這一回就再不會來嘍。”
左歌只覺鼻子酸酸的,怕他再說下去,急忙問:“爸,你吃飯了沒有?”
“吃了。”父親說。
“那去寢室吧。”左歌說著拔腳就走。林雨楠突然在后面大叫道:“小左,今天該去給謝染衣送錢了呀,去時別忘了叫我。”
左歌腳步停了下來,頓時大驚失色,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父親問:“謝……謝什么?送錢?”
林雨楠方知禍從口出,張著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左歌支吾了半天,才道:“她是我們班上的一位女生,有人叫我給她送錢。”
“對對對,二伯。”林雨楠趕緊附和道。
“不是你們班的嗎?怎么叫你送……”父親又問。
“這個……”左歌不知如何作答,林雨楠忙搶道:“送錢那人是其它院的,他跟左歌熟,經常在一起玩。他欠了謝染衣100塊錢,昨天我們在一起……玩……籃球,他就叫左歌順便幫忙把錢給謝染衣送去。就是這樣。”然后他滿意地看了看左歌。
“是的是的,朋友叫幫忙而已。”左歌道。
父親哦了一聲,跟著左歌進了寢室。
林雨楠這才舒了一口氣,總算有驚無險哪!
趁父親出去看外面的熱鬧景象的時候,左歌打了謝染衣的電話,想叫她千萬別在今天來學校,電話被撥通時,他又傻了。想起曾經告訴過她,給她送錢是他爸媽同意的,今天要是這樣跟她一說,不是揭穿了他的謊言了嗎?但電話只能聽不能看,她并不知道他的矛盾。提起電話問候的時候,她只聽出他好像吞吞吐吐的。那是他還在想著對策。
“什么事?”她問。
“你還是……反正你現在千萬不要過來。”
“好啊,反正我現在忙得很。”
打了這個電話,左歌心里才踏實了一些。等父親進門來,他就帶著他去逛天心大學。看慣了四合院的父親感嘆連連,卻沒有留心旁人的眼光。
父親穿的是專為來天心大學而買的黑色人造皮鞋,但衣服都是舊的,深藍色的,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流行的那種衣服。他和左歌走在一起,別人一看就覺得他渺小,低微而寒酸。左歌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在為窮人暗鳴不平的同時,愈發堅定了逃離農村的想法。
逃離農村決不是為了逃避愛,因為愛是無法逃避的,再說,他又怎么舍得讓故鄉的、他內心深處的愛離去?他覺得自己擁有的感情是世界上少有的美麗的十分神圣的。那些愛,是來自于農村的沒有加以任何的修辭,修飾和包裝的感情,沒有連帶任何功利色彩和欺騙因素的感情,就像農村的雞蛋,農村的泥土,農村的蔬菜,農村孩子一樣。他要逃離的,只是農村的愚昧,落后和貧窮。
父親平生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學校,說這里像集市一樣,只差賣鍋碗瓢盆各種雜貨的攤主了,要在平日里聽了別人如此比喻,左歌會捧腹大笑的,但此話出自父親之口,他卻是理解的。
“在大學里面,這不算大,也不算好。”他說。
“這么熱鬧,晚上睡得著嗎?就跟娶媳婦辦酒席一樣。”
父子倆只游了繪芳園,俱樂部廣場和芊芊湖,父親就不想再游了,知趣地說,這不是鄉巴佬游玩的地方,太吵太鬧又無活可干,他受不了,明天就回去。
回到寢室,父親從包里拿出六七個大包小包,說母親知道他吃得狠,就捎來了一些吃的。大家一看,有餌塊,有豬腿,還有藠頭,糍粑。幾個室友又是驚喜又是好奇,都想嘗嘗這些食物的味道。正說著笑著,一整敲門聲傳來。秦淮風打開門一看,突然大叫了一聲:“怎么是你?”左歌扭頭一看,心里頓時涼了下來,暗叫完了完了。原來來人正是謝染衣。林雨楠看了左歌一眼,知道他在劫難逃了。原本以為左歌打了電話,謝染衣不會來了,,倘若早料到她會來。林雨楠還可以提前見他,彩排一下,將戲演下去,然而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謝染衣見到親事里多了這么一個老頭,略微驚了驚。
左歌趕緊跟父親說:“爸,她是……”
謝染衣方知是左歌父親,想及他們父子倆如此通情達理以錢助她,不由心存感激,便急忙走到左歌父親身邊,打斷左歌的話道:“您就是左歌父親啊,我就是謝染衣,受你們資助的那個女生。”
“什么?”左歌父親如墜五里霧,“我們?用錢資助你?”
“是啊。”她答道,轉過目光看了左歌一眼,他正在那里一動不動,面無血色。她這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沒容她多加思考,左歌父親的話又傳進耳朵:“左歌常給你錢嗎?”
此話一出,謝染衣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感覺挨了當頭一棒。原來,左歌是在騙她,說什么經父母同意,根本就是他一個人的主張。她怎么那么笨,農村的父母會同意這種事嗎?
父親立刻變了臉色。
林雨楠趕緊示意謝染衣快走,要扯出更多枝節左歌可就完蛋了。
父親立起身來,揚起巴掌給了左歌一個響亮的耳光,“好兒子,想不到你竟干出這等事來了。難怪,我說怎么你一個月花得了500塊錢呢,原來還養著一個人。你以為你是誰呀,啊?你用的錢都是老子苦的,你一分都沒有。老子在家里苦得面朝黃土背朝天,你倒好,要找媳婦了。告訴你,上大學已是你前世修來的陰德,娶媳婦的事別指望老子。城市里的姑娘有幾個是好的?你是被她的臉蛋迷著了,花錢買來看吧。畜牲。老子在家里千省萬省,竟省來讓你白送人。這些吃的,還不如拿去喂狗。”他罵著,把帶來的東西一件一件扔出了窗。
“爸,對不起。”左歌這才低低地說了一句。
“你知道對不起我,為什么還要這樣做?老子養你二十年,圖什么?啊?”
“可是是你教我要做好人的。”
“你就這么做好人嗎?你看看人家,你看看和你住在一窩的同學,他們有誰像你這么做?”父親指了指其他幾個人,咆哮道。
左歌睜大了眼,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父親又罵道:“我告訴你,你現在還沒有資本找媳婦,你還不配。你這個不肖子!你媽要知道了這件事,還不被你氣死?你說,你以后怎么回家?啊?”
左歌說不出話來,只有淚水在默默地流著。他快發瘋了,快發瘋了!他想說他已經沒有再給謝染衣送錢了;他想說他拿出的錢是他貸的款,不是從家里拿的;他想說他不是想找媳婦;他還想說。他并沒有要故意氣父母,他沒有不肖。可是,喉嚨里好像有什么堵著,他什么都說不出來。林雨楠見左歌的父親罵得累了停下來歇氣,趕緊小心翼翼地道:“二伯,事情,沒那么嚴重。”
“還有你!你還幫他騙我……”
“我錯了,我錯了。”林雨楠被吼得身子一抖,低著頭道,“可事情真沒那么嚴重。”
“是的,真沒那么嚴重。”趙永華道。
“您就別再生他的氣了。”肖錦輝道。
“他總的只送過200塊錢。”林雨楠道。
“而且那時候謝染衣真的什么都沒有。她爸媽都死了。”秦淮風又補充道。
左歌的父親見他們都替左歌說話,說到底是自己的兒子,也不忍心再折磨他了,但心里還是激怒難平。他看了左歌一眼。左歌還呆呆地站著,眼淚還沒有停止。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可是沒想到父親會有如此反應。他真是不肖子,真是畜生,又怎么有臉再見母親?不見母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永不回家。那樣的話,他會永遠掛念家里,母親悲傷,他也悲傷;另一條就是死。一死了之,母親悲傷,他卻無所謂悲傷還是快樂了。
父親眼簾垂了下去,覺得自己剛才有點不分青紅皂白了。良久,他看向左歌,一字一句地道:“你還不給我把事情講清楚?你要是再說一句謊話,你就別先回家了,我也不想再認你。”
左歌還是沒有做聲,他做不了聲。林雨楠一看壞事了,這事情對左歌的精神刺激太大了,趕緊跑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左歌你爸叫你說話呢,見他還是沒反應,就硬拽著他出了寢室。
來到芊芊湖畔,方見他走路尚有重心,林雨楠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左歌,別這樣。我們會解釋清楚的。今晚把謝染衣叫來,我們事先跟她交代一下,叫她說只收了你200塊錢——一切都會過去的,真的。”
左歌木然道:“有用嗎?”
“廢話,當然有用了。你爸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知道了事情真相之后自然會原諒你的。”
“原諒?”左歌喃喃道,“他會原諒嗎?你難道沒有聽見么?他罵我是畜生!你說,我怎么就變成了畜生了,我竟然變成畜生了……我真想一死了之。”
“你這是什么話?”林雨楠一聽慌了,趕緊道,“輕易提死字干嘛呀。我可告訴你,你要是想尋死,兄弟們跟你沒完。”
左歌瞪著芊芊湖水,一臉的茫然。
父親傷了他——確切地說,世界傷了他。
謝染衣本想折回左歌的寢室,因為她不可能撒手不管,但又怕攪亂了事情,只好回自己寢室。不久,她接到了林雨楠的電話。得知詳情后,她嚇得不知所措。
晚上她按時來到了左歌寢室。
經過大家的努力解釋,左歌的父親神色不再那么可怕了,但憤怒還是有的,尤其當見到左歌時他就想發火。從芊芊湖畔回來,左歌似乎已經萬念俱灰,誰都無法幫他。
謝染衣一進門,左歌的父親劈頭就問:“小姑娘,你倒是給我講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話語里面透著明顯的反感。林雨楠注視著她,暗示她記得他交代的話。其他同學也都屏息凝神,等待著她的發言。謝染衣開始講了。她講了自己家庭的變故,但省略了左歌到山南市找她的那一段。講到給錢的部分時,她竟說:“從去年九月份開始,左歌每個月給我100塊錢,直到今年二月份我找到了工作他才沒給,一共給了1000塊,現在才知道他當初是瞞著你的。但是無論如何,左歌是一個好人。如果您老人家一定要責備他,,批評他,懲罰他,那是冤枉他了,要怪只怪我。”她從隨身帶的包里拿出1000塊錢,遞給左歌的父親,“這1000塊錢,就還給你。我現在有了工作,也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我知道,左歌給我的幫助遠不只這些錢,但我現在還報答不了,只能說聲謝謝了。可是你不要再怪罪左歌好嗎?他可是有著遠大的前程,是你們的驕傲啊。”
左歌父親沒有接錢,卻道:“不是說只給了200塊嗎?”
林雨楠欲言。謝染衣搶道:“他不是每次都陪左歌送錢去,對情況不了解,又怕你把左歌罵瘋了,才虛報了一個數字。”
左歌的父親覺得這姑娘也蠻可憐的,沒爹沒娘,沒親沒戚,但他還是無法想像左歌竟會幫她。他家境本來也不好,上大學的學費都是貸款的。別人有錢的多的是,你一個窮小子瞎摻和什么?見謝染衣還錢,他又覺得有些意外。可是已經送給別人的東西怎能又要回來?他擺擺手道:“這錢不是我給你的,你別給我,要給就給我兒子吧。”言罷他朝左歌瞪了一眼,見左歌還是魂不守舍的,忍不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謝染衣知道他不會收,但也沒想到他會拒絕得如此委婉。她十分清楚,要是把錢還給左歌,他更不會收。
事情就這樣算是告一段落。父親之后又對左歌說了一通話,表明是擔心他出了什么大事才罵了他,既然事實是這樣,就不怪他了。但是,他還是警告兒子,人長大了,應該學會處理自己的事情,要為家里面想一想,不要自以為是。左歌如果不聽的話,下一次恐怕事情就真的不好辦了。左歌沒有任何反應,什么都沒必要再說了。
父親果然第二天就走了,臨走時又頂叮囑了左歌:幫人是好事,但別不顧家里。
送行的人群中,謝染衣知道這話也是說給她聽的。她想罵左歌想逞英雄,想罵他狼心狗肺,罵他竟然像這樣欺騙她,但是一想到他所承受的一切全是為了她,她的怨氣就煙消云散了。回學校的路上,肖錦輝告訴她,左歌現在異常敏感,昨天還有死的念頭呢,她又被唬住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又怎么可以去刺激他呢?于是她有些內疚了,無論如何,左歌都是為了她,而她竟然不識好歹。
林雨楠怕左歌想不通又去跳樓、跳水、上吊或者割腕自殺,立刻與幾個班委商量了一下,決定今天晚上去KTV狂歡。音樂便在這個時候起作用了。左歌嗓音不好,但唱得很動情,只是唱的都是些低調的歌罷了。大家都絞盡腦汁來安慰他、開導他,使他終于在出KTV的時候臉上已經有了淡淡的笑容。